令随站在湖边,仰头望着杨柳垂下来的浓绿纸条,沙沙地摇曳在风里。阳光透过垂落的绿叶斑驳地映在他的脸上,眉目如画。他黑衣黑靴,肢体纤长,站在原地像只垂翅的幼鹰。尽管没有显露攻击性。也让人绝对联想不到温顺乖巧之类的词。

    戾气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尽管他目前看起来挺平和。

    令随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门房拿着香囊,匆匆将他领进顾府,让他在这个位置等人。

    这个位置令随很熟悉。

    杨柳纸条随着风儿低低地垂在地上,冬天的时候这里是一片白茫茫,大雪覆盖所有东西,青石板路上的雪踩起来咯吱作响,草叶上凝着冰霜,连湖面都会结一层薄薄的冰。里面的水寒冷刺骨。

    但现下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湖水清澈泛起波纹,四周都是葱茏的绿影,湖对岸还有灼灼的桃花,花瓣纷纷而下,有几瓣随风扬起,飘到他脚边,落在土壤上。

    令随沉默看着。

    “你在这儿干嘛呢?怎么不去干活?”忽然有道扬高语调的声音问他。

    令随很早就听到脚步声了,只不过和自己没关系,所以没管。没想到那人在台阶上停下来,居高临下看着他,皱着眉似乎十分嫌弃他站在这里。

    令随沉默两秒,低头看了眼自己,肩上打着补丁,这身衣服在普通百姓里也算寒酸的,尽管干干净净,仍是给人很底层的感觉。尤其阳春三月气温还不够暖和,他这身其实有些单薄。

    来人应该是把他当成府上的帮工,或者帮工的儿子。看对方的衣服形制,应该也不是普通家丁,而是管事之类的职位,令随并不想起冲突,低声说:“我不是府上的,有人让我在这里等……”

    他犹豫了一下,黑漆漆的眼睛盯住那人。

    令随本不是喜欢给人解释的性格,但这里不是大街,是顾府,他忍了忍脾气。

    他在这里是因为门房让他等顾晚知,可他是底层的小人物,还是与顾晚知年纪相仿的男性。令随听过顾府的传闻,顾晚知的母亲似乎严格禁止她与外男来往。

    何况他们这也算不上来往,顶多是一点交集。

    顾府是鼎鼎有名的富商,府上只有顾晚知这么一个女儿,无数人想和顾小姐结上亲事,以她的财富,以后一定会匹配势均力敌的富家公子,或者是嫁给官家做官夫人。

    令随不知该不该说自己在等她,他握紧手中的香囊,略有些顿住,抿起发白的唇。

    对方不耐烦起来,“你这身也不像府里的家丁,年纪还这么小……你是哪个府外帮工的儿子吧?快走,走走走,还在这儿看起风景来了!你爹娘是谁,随便放你进来,我要扣他们一半月例!这儿可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进的,给我过来。”

    他说着,就快步走下台阶拉人。

    令随抿着唇,也有些不虞。若是在外面碰到这人,他多少要反抗几下,他虽然十一岁,力气比成年人还大,反抗起来一半的成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换做外面,令随恐怕腰间的匕首都抽出来了。他本也不是讲道理的性子。

    可这是顾府。

    小孩儿睁着双黑漆漆的眼睛,被来人抓住衣领,半拉过去,手都放在腰间的匕首上了,却没下一步的动作,他睫毛颤了颤,咬紧下唇不说话。

    如果让其他在令随手里吃过亏的人看见他这幅不动手的样子,恐怕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管事与小孩那双过于漂亮的眼睛对视一眼,却心头恼怒。这孩子哪怕不说话,不还手,眼神里仍旧有股令人恼火的冒犯感,他这张脸好看是好看,但那份锋利却像实质性的,凶戾得不行,好像琢磨着怎么在背后咬人一口,天生就是不服管教的气质。

    管事手底下的人逆来顺受惯了,哪见过这等挑衅的目光,还是个半大孩子,登时火冒三丈,伸手就要给他一巴掌:“你什么身份,这样看我?你爹娘见我都得点头哈腰,偷跑过来你还有理了?你爹娘是谁?”

    令随实际上真有些冤枉,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他习惯了,他看人都是一样表情,也许是天生臭脸,让人觉得表情很冷。他性格也的确刺头。从小到大因为这个都生出过不少事端。

    他下意识握住管事打下来的手,想顺势往后面拧——但握是握住了,拧的时候却迟疑。

    管事见他反抗,气得脸色发红,伸手一推,令随这次没反抗,因为不想在这里惹事,堪称逆来顺受,顺着管事的力道,毫无意外地被推下湖面,水面登时溅起水花。

    岸上的人面色铁青地擦着手,似乎觉得碰到他觉得脏:“晦气!”

    湖中的小孩呛了两口水,在水中扑腾几下,清澈冰冷的水淹没他的头顶,水呛进肺里极其难受。

    他眯起眸子朝水面看,那个人还站在岸边,高高在上的态度,似乎他淹死在这里也只是贱命一条。

    令随想,确实是贱命一条,底层的人死去就像死掉一只流浪狗,不会留下分毫痕迹。

    他会水,呛了几口就闭气,闭了闭眼睛,手臂划过凛冽的水波。

    这时他忽然听见一道年幼而悦耳的少女嗓音,震惊道:“你们在做什么?”

    接着是有人跑来的脚步声,令随拨开水纹,水珠沿着他的睫毛和下巴落下来,几乎在睁开眼睛,看到大片阳光的同时,面前传来一阵浸润的香气。像是某种精心呵护过的花朵的香味,一个纤细的身着长裙的身影,头顶珠翠的首饰叮叮当当,步摇晃出好听的身声音,少女在台阶处跪了下来,探着身子努力朝他伸手。

    一上一下,两相对望。

    令随愣了一下。

    她跪在岸上,瞧见他的瞬间,露出笑容:“呀,你没事吧?”

    令随不确定要不要回应,但她一直跪在那儿,探着身子努力对他伸手,他顿了一下,还是犹疑着抬起手。

    少年手指细长而白,上面滴答滴答地滑着水滴,湿润地浸透他整只手,在阳光中显出晃眼的白。因为在水里泡过,那只手的温度很凉。

    骨节硬朗,和女孩子完全不同的一只手,握住了顾晚知。

    她心头忽然一颤,笑容定在脸上。

    水里的孩子仰着头盯住她,他长得漂亮,十分具有攻击性,紧盯的时候使人感到很有压力。他的脸很白,因为瘦,下巴尖尖的,水珠沿着轮廓滚下来,睫毛和睫毛后的眼睛都湿漉漉的。

    这是令随的脸。

    是他小时候的模样。

    上一世她跟在少年身边两个月也碰不到他,现在终于真真切切握住他的手。

    他体温似乎比旁人高,哪怕手冻得冰冷,但在握住之后,仍旧慢慢的——透出一点不容忽视的温度。

    顾晚知把他往岸上拉。

    不用她费劲,少年一只手握着她手,另一只手臂撑着岸边,轻轻松松将自己撑了上去。他浑身湿透了,低着头,上岸就送开她的手。

    顾晚知立刻挡在他面前,转身问目瞪口呆的管事:“怎么回事?”

    管事吓得结结巴巴,他哪里知道这小子和顾小姐是认识的,这小子怎么不早说??认识顾小姐,居然还打不还口骂不还口!

    他结巴道:“这,顾小姐,我以为他,他,我想赶他走来着。这地方是顾府的后院,怎么能随便什么人都……”他紧急停住话音,既然对方和顾晚知认识,自然不能说人是猫猫狗狗,哪怕这小子衣着打扮很底层,就是小流浪的模样,管事陪笑道,“我只是想让他出去……”

    顾晚知笑:“那你推他下水做什么?”

    管事:“这……”

    “别说了,”顾晚知也不想听他说,回头吩咐明朱明翠:“随便推人下湖,好大的威风,我顾府小庙,哪请得起随随便便敢害人性命的管事,另谋高就吧。”

    两名丫鬟低头道:“是。”

    “啊?不要啊!小姐,小姐……”管事顿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没想到自己只是路上打骂了一个下人,却要害得自己丢掉这份工作,毕竟顾府的待遇有目共睹,富商的门可不是好进的,他伸手想抓顾晚知的裙子求饶,又不敢碰她,“小姐,小姐您饶过我这一次……”

    顾晚知抬脚就走。走了几步发觉不对,又回头。

    湿漉漉的小孩还站在原地,浓黑的眼珠看看跪在地上的管事,又看看她。他紧抿着唇,本就冷漠的表情,显得更冷淡了,这人身上有独特的危险气质,连明朱明翠都没有直视他。

    顾晚知却不会怕。

    她甚至微笑着折回来,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抓住他手腕,似乎一点也不介意两人衣着和身份上巨大的差距,把人当做朋友一般拉上前,带着兴致勃勃的兴奋,“走吧。”她回头吩咐明朱明翠,“去拿毛巾衣服来。”

    “……”令随古怪地张了张唇。

    他没说话,只盯着她背影,脸上慢慢的浮现些许费解的神色。少女细软的手抓着他腕,脚步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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