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枝垂下纤长的眼睫藏住里面的湿意,伸出素白的手指捻起一块儿,轻轻咬下一口,沁甜的香味顿时在口中弥漫开。

    她心间的沉闷似乎也被这股甜意驱散,眉眼间渐渐重新舒展开。

    花描放下心来,只捧着琉璃盏坐在床沿守着她用完几块点心,将绣帕递给她拭嘴,又拿洒蓝马蹄杯斟了茶给她,嘴里道:“姑娘睡了这么久,夜里可怎么着?”

    沈月枝下榻将杯搁在案几上,立在窗棂旁,院子里的一丛蔷薇开得正盛,娇艳欲滴的花株在晚霞里显出别致的朦胧美。远处天际正收拢最后一抹余晖。

    她微微回首,眸色清浅,整个人像笼着一层盈润的光晕。

    “翻几页闲书,或看看账本,前半夜也就过去了。”

    花描一脸不赞同,还未来得及张嘴,帘子就被掀开,绿芜走了进来。

    “姑娘别打着这些念头了,我今夜就是守在榻头,念经也得给姑娘念睡着。”

    沈月枝被她的语气逗乐,唇角抿出一抹笑。在两人的哄劝下,沈月枝只得将原本的打算搁置,下了两盘旗,灯芒晃动之际,就往罗汉床上走去。

    一夜无话。

    晨光微熹,蝉翼般的薄云影影绰绰,园中娇花嫣红,新叶苍翠欲滴,一派亲昵喜人。

    沈月枝早起就觉得小腹坠疼,浑身乏力,去净室一瞧,果然是月事来了。

    因着今日要去国子监,耽误不得。沈月枝强撑着坐在扶手椅上,喝了一盅莲子银耳羹,又将一贯的补药饮尽,方觉小腹好受了些。

    花描见她脸都白了,便知她不好受,忙将汤婆子灌了热水,又在外罩了层绸套,才塞给她暖腹。

    沈月枝眉眼恹恹地倚在软榻上,脸上血色全无白得近乎透明,能瞧见颈子上细而青的经络。缓了一阵子,才乘车往东城区去了。

    临近国子监,街上宝马香车渐多,沈月枝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一睹天子风采,便远远停下,只派了齐维抱着锦盒挤到前面去候人。

    巳时,远远听见便听见三声长而悠的锣鼓声,国子监的正门洞开。先出来仪卫队清道,再是宫人举着各式幡、幢、旌等,身后随行的官员围拥着一道明黄色身影,登上一架华贵威严的玉辂。

    天子亲临,鸦默雀静。

    直至行队里末尾执扇的宫人消失在东街尽头,人声才骤然沸腾。

    沈月枝从车舆里挑开帘子往外看,齐维正往这边走,怀里已经空了,便知东西已经送出去了,方要放下帘子,便瞧见他身后还跟了一人。

    绯色云雁团纹官服,束印绶革带,身姿颀长如竹如松,步履间自有一股从容意味,霞姿月韵,轩然霞举。

    沈月枝一怔,闻大人怎么跟过来了?

    不待反应,闻晏已行至车舆旁,目光不着痕迹掠过她的脸,在她极浅的唇瓣上顿了几息,方温声道:

    “我题字是随心之举,沈姑娘不必费心回礼。”

    闻大人莫不是以为自己送的是金银,辱没了他?

    沈月枝忙解释道:“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是我绣的一柄折扇,闻大人收下罢。”

    言语侧头间,她髻间的钗环磕到帘珠发出清脆碎响,两人不由抬眼,目光赫然在半空中相接。

    一人坐于车舆,一人立于车下,两人之间相隔一扇窗。

    闻晏眉眼如画,一双瞳色生得很浅,看人时不免带了几分冷淡,但偏偏此时含笑,却犹如新雪初化,在心尖儿留上那么一点痕迹。

    “既如此,乃兰讼之幸了。”

    嗓音清润低醇,似在她耳边缱绻,激起一片酥麻。

    沈月枝骤然避开目光,不禁将手中帘子往下移,半遮住面,眼睫一个劲儿地乱颤,似振翅欲飞的蝶。

    气氛一时静谧下来,空气中似有暗流涌动。

    闻晏目光落在她挑着珠帘的手,指尖细白如象牙雕琢,半响,方轻声问到:

    “沈姑娘可是身有不适?”

    沈月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如玉的耳垂登时红得要滴血,扭过头含糊其辞道:“……没什么,只是小腹疼。”

    闻晏心慧,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她的隐语,并未感到窘困就此揭过,反而沉吟半响,方语气正经道:

    “我识得一个老医者擅长此道,可请他到沈府为姑娘诊治。”

    又顿了顿,方以极轻近于哄人的口气道:“女子于此事上不适,乃属常事,你不必感到……赧然。”

    回府的路上,沈月枝拿帕子捂了捂脸,只觉两颊滚烫,必定腮上飞红,她吐了口气。

    幸而方才帘子挡住她了半张脸。

    一抬眸,绿芜正坐对面捂着嘴笑得双肩轻颤。沈月枝顿时觉得脸上的热意又有往上爬的趋势,忙假意往车窗外看,躲开她看热闹的目光。

    绿芜放下帕子,故意问到:“姑娘的脸怎么这般红啊?是风大被吹着了么?”

    沈月枝一恼,双眸水润瞪了她一眼,道:“方才就该买个糖人,粘上你的嘴!”

    绿芜又痴笑了一阵。

    花描反倒若有所思,有几分迟疑地开口:“闻大人才貌无双,品性、家世也都是一等一地出挑,姑娘何不多多接触……”

    沈月枝闻言愣了一下,半响,方垂下眼睑道:“闻大人好,自有别的好姑娘去配,与我何干?”

    当初宋青砚不好吗?

    她与沈越赌气时,沈越一气之下停了她的月例,让她去赏花宴的衣裳首饰都拿不出来。宋青砚得知此事后,偷偷将一支新得的宣笔变卖了,折成银子给她送来。

    她因姜氏忌日沉郁伤怀,独自去郊外散心,泪眼婆娑之际,宋青砚匆匆赶来,安慰道:“你还有我。”

    如此种种,让沈月枝一腔心绪全系之一人,打定主意要撞南墙。哪怕宋家人对她横以冷眼,哪怕上京贵女都笑她攀高枝。她都不曾动摇。

    直到——

    明月之下,歹人挥刀劈下,冷然如雪的刀刃上映出了她的脸,她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眼中的不甘心。

    不甘心林氏就这么弃她而去,不甘心就这么消无声息地死在林中,更不甘心自己委曲求全就换来这般下场。

    沈月枝终于后悔,她该为自己而活。

    幸而,她还有机会。

    脸上的热意退了下去,沈月枝淡笑一声,眸色清凌道:“我何苦再去赌一个人的真心?”

    花描闻言,也明白了沈月枝的意思,略思索一阵,便把嘴里那句“闻大人似乎对姑娘有意”给咽了回去。

    回到府中,沈月枝先换了一条葱绿绣白玉兰的长裙,又饮了药,才搂着汤婆子歪在软榻上看账本。

    这几日,独暄阁账上的流水已降下来不少。沈月枝心里早有预料,毕竟开业时那么大的阵仗全凭着那幅匾额,如今想瞧匾额的瞧过了,来的人自然也就少了。

    但她并不着急。这几日的进账也就代表了独暄阁还是真正留住了一部分客人,只要慢慢计量推陈出新,沈月枝有把握独暄阁的生意能一步步做大。

    正翻过一页,雕花窗突然发出“咚”的一声响动,似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上面。

    沈月枝并未放在心上,依旧看账本。

    “咚——”又是一声。

    她翻页的手停住。

    “咚——”再是一声。

    沈月枝终于抬头,两弯黛眉慢慢蹩了起来。她放下账本,起身将窗棂推开,窗台上几颗小石子就这么滚了下去。

    她瞥了一眼,立着没动。

    片刻,一个乌黑的小脑袋从院墙上探了出来,额上还系着根赤色钳宝石抹额,生得粉雕玉琢如同雪堆出来的,不是沈连溪是谁?

    沈连溪一瞧见窗边的人影,如同受了惊的鸟雀慌忙往下躲。

    沈月枝两弯细眉这下是彻底拧了起来,掀帘出去径直穿过月洞门,果真便见沈连溪慌乱地站在院墙下,身后跟着一个举着爬梯的小厮。

    “你在这做什么?”

    沈连溪见她动了气,嘴唇翕动,半响憋出一句“我来看看你”。

    “谁让你爬上去的?”

    “我……我自己让喜桂找来了爬梯。”沈连溪知晓自己犯了错,双肩耷拉着头慢慢垂了下去。

    沈月枝小腹本就坠疼,被他一气,更觉生疼,语气也冷了下来:“你若是从上面跌了下来,必定少跟腿或是折了胳膊,到时候你母亲定要找我赔!我如何担负得起!”

    沈月枝虽气,却还留有几分理智,只想吓一吓他,让他之后干不出这样的事。却见沈连溪死死埋着头,沉默不语。

    沈月枝以为他知错了,方想让他回去,就见小孩抬头,巴掌大的小脸上糊满了涕泗,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抽噎着道:

    “我……就知道,你跟其他人一样……都讨厌我!”

    “我……再也不来了!”

    说完,扭头就“吧嗒吧嗒”跑远,跑到一半还折返回来,将一个锦袋塞在沈月枝怀里,又跑开。独留喜桂一人,艰难地拖动着爬梯,惊疑的目光还时不时扫向沈月枝,生怕自己今晚挨了板子。

    沈月枝无语凝噎。

    半响,打开锦袋一瞧,里面装满了各色金银锞子和银票。

    不出意外,沈连溪的大半身家应该都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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