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一柱香后,一抹鹅黄色的身影拐出季府府邸,步履徐徐地走进附近逼仄的小巷。

    雨停了小会儿,天光熹微。一树梨花从季府后院斜生而出,枝叶葳蕤葱郁,开得正好。

    “事情搞定!”图伽摘下竹斗笠,笑盈盈地往树上一抛。

    但见一只修长的手反手扣住斗笠的帽沿。细长白皙的手指映着粗糙的竹条,更显得莹白玉润。

    “说说吧。”浔风靠在梨树的枝干上,倦懒的声音从树叶摇曳声里透出来,“季府现在什么情况?”

    “我长话短说……”

    图伽站在树下,缓缓道来:“我进府后走了一路,总共只看见几个最下等的下人,其余的亲眷小厮都睡着,这事不管放在哪家高门大户都很诡异。更不寻常的是,去小姐的东厢阁理应经过灵堂,那傻大个却带我绕了远路。途径柴房的时候我偷偷瞥了眼,看不出有人停留的痕迹。”

    “方才我听府里没闹出动静,你是怎么脱身的?”

    图伽手里掂着小白瓷瓶:“这迷药我还没来得及用,就被季府的总管赶了出来。那傻大个就更可怜些,直接被拉去杖责了。这季府眼下实在是戒备森严,森严得都让我摸不着头脑。”

    “还好运气不错……”她心有余悸地感叹,“不然真要遇上这家小姐,我可就露馅了。”

    浔风从树上纵身跃下。等到他真瞧清了图伽的脸,才发现她眼圈都泛着红,像是被火焰燎到了眼睛似的。

    “这个……”图伽指着闪着星点泪花的眼角,笑道,“是……辣椒粉不小心弄多了。”

    浔风的目光在她左手手指上的红痕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秒,没有说话。

    他话锋一转:“所以现在这事……你怎么看?”

    图伽一收方才的笑,在梨树的阴翳处踱步思忖:

    “官府的消息应该没错,菩飒的确逃进了季府。可是官兵大闹先夫人灵堂这件事,对季将军的冲击不小,目前季府严防死守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另外,若是季府真的抓到菩飒,交给官兵,不才是最正常的走向吗?而季府现在迟迟没有动静,这恰恰佐证了菩飒并没有被抓到。甚至现在,他很有可能已经从季府脱身了。但是……我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浔风像是想到什么,忽的低头莞尔。

    “你笑什么?”图伽不解地问,“现在事情这样危急,你竟然也笑得出来?不对……你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季府的事情没告诉我?”

    “也没什么。”浔风道,“我只是突然想到我们兜兜转转的绕着季府琢磨了半天,结果却忽略了最显而易见的事情。”

    “什么意思?”

    “季敬淞是个多疑之人,既然官兵那般信誓旦旦有乱贼闯进季府,他昨夜必定会派人细细搜查一遍季府上下。逃出季府的法子虽多,可我们能想到的,季敬淞一定也能想到。菩飒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剑走偏锋,率先选择了一种季敬淞一定不会想到的方法。”

    图伽听得心烦:“你就不能有话直说?”

    浔风挑眉看她,噤声说了两个字。

    图伽初时还不明白,直到她自己照着口型琢磨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到浔风说的那两个字竟然是——

    “棺材”。

    ……

    残阳如血,秃鹫扑腾一声飞起,在长空讴叫盘旋。

    四五个小厮抬着口沉木棺,踏过被雨水沤烂的土地。

    泥泞的山路不好走,连续滑了几跤后,就连这一列人里资历最老的路老七也忍不住抱怨:“这什么破路!真是见了鬼了!”

    “师父既然累了咱们就先停下来歇口气吧。”他身边一位白面少年建议道。

    其他人一拍即合,找个块平地将沉木棺放下。路老七当真是累极了,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下来,靠着棺材外壁呼哧呼哧地喘气。

    枭山本就偏僻,杂草丛生,是有名的乱葬岗。

    据说数十年前漠北漠南的大军在此鏖战,战况惨烈。这座山困住的亡魂有一个王城的人数之多。

    数十载白驹过隙,枭山已经鲜为人知晓。一旦提及,给人留下的也是些晦暗阴垢的印象。

    “一到这枭山,势必要提及鬼魄阴魂之事。”路老七喝了几口水,莫名起了闲聊的心思,“民间谣传枭山乱鬼横行。一会儿说有樵夫撞见阴婚,吓得神志不清,一会儿又说什么清白白日百鬼抬轿送亲。”

    “要我说啊,这都是些说书诨人赚钱的把戏。这世间哪有鬼神?我路老七行迹天下,碰上的死人没有一千也有上百。若真通通变了亡魂来索命,我路老七早就被恶鬼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你们说有没有道理?”

    路老七自顾自说了半天,见无人应和,不满地摇了摇头,正想说道几句手下的小辈。

    不料刚一转头,就见方才叫他“师父”的白面小生瞠目结舌地向前一栽,迎面就砸倒在他的身上。

    路老七暗骂一声“起开”,谁知手还没使把力推。那人就像僵直的朽木一般向旁直直一跌。

    路老七心觉不对,伸手去探他鼻息。哪里还有半口气在?

    路老七这回也是被吓到了。转头环顾四周,只见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几个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断气时还都瞪大了双眼,俨然是死的不明不白。

    这荒寂无人的枭山,怪鸟腾飞,除了他自己,只剩下一个小童。

    他是抬棺队伍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平时笨手笨脚,缺半根经,此时躲在地上抱着头,双肩抖若筛糠,嘴里嘟囔着哪门子求神问天的劳什子话,已经吓得丢了半条魂。

    路老七面如凝铁般冷,小心地靠近那小子。刚一拍肩膀,这小子却显示被雷轰了一般,整个人痉挛抽搐不止。

    路老七一眨眼,这小子已经闷头栽地,断了气。

    路老七心道这回真是撞鬼了。

    他从腰上卸下柴刀攥在手里,惊恐狐疑的目光扫过周遭。

    但见那口季家的沉水棺不知何时掀开了点棺盖,里头透着黑黢黢的一道缝,阴冷渗过空气直穿路老七脊骨。

    馆里传出“呲呲”声,听得激人一身鸡皮疙瘩,如同女人在用指甲刮着棺盖。

    路老七吓得一个踉跄,转身就想跑。不料背后乍响起一道浑浊低哑的声音:

    “帮、帮我…开馆。”

    阴暗潮湿的棺内,男人面色冷峻,唇线抿平,透过棺身一道几不可察的凿口,望着棺外。

    他浑身上下都淌着血,玄衣濡湿。

    刚一侧头,就有一道凉意从鬓间淌过唇瓣,裹挟血的腥甜,也给这张色如纸白的清隽容颜染上几分触目惊心之意。

    一夜鏖战,他冒死闯入季家灵堂,把季家老夫人的一口沉木棺当作逃生的浮木。

    只是他伤势太过严重,刚入棺就昏死过去,好在在灵堂时留了个心眼,将棺壁凿了条旁人难以察觉的小缝,原是为了钉棺后可以保证棺内空气流通,谁料却成了他装神弄鬼的资本。

    如今棺被钉死,菩飒费劲心力才挪开半指。若始终没人协助抬棺,他怕是要不了多久也得去黄泉见那季家老夫人。

    菩飒一颗七窍玲珑之心精打细算至极。

    棺外的动静尽揽眼底,他长眸微眯起来,勾起了修长冷白的食指。

    只见那刚刚跑出三丈之远的路老七,不知为何,忽的摔了个狗啃泥。

    他宛如丧家之犬般嗷嗷乱叫。膝盖以下的腿骨传来椎心泣血的痛楚。路老七扯着左腿的粗布裤管,明明一切都完好无缺,却好像自皮骨被一线贯穿了似的。

    菩飒凝神聚气,一掌拍上棺盖。

    沉重的棺盖里透出沉闷的响动,似有什么呼之欲出。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开…馆,帮我……”

    菩飒的唇角渗出血丝,方才的一掌之力已经让他耗尽最后的气力。

    他不知道路老七是否领会到他不借助开棺就归西的意思。只从那条凿口中,看见一道身影踉踉跄跄地爬过来,路老七身上特有的月白粗布在视野里逐渐放大。

    菩飒神经松了半条,紧接着,头顶上方的棺盖开始被人挪动。

    他扶着冰冷的棺壁,闻声死死地盯住那初现的一线天光。

    然而下一秒,一乍而现的光线映照在男人凌厉的侧脸轮廓,菩飒疏忽抬眸。

    刀锋悬在头顶,一滴凉意陡然落在他的额间。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那一抹殷红的凉意来得骤急,如狂风下的雨。

    逼仄幽暗的棺中,他看见头顶一双冷白细腻的小手死死地攥住刀刃,任凭鲜血自虎口蜿蜒绵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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