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巴德尔魂不守舍地回到阿斯加德，却突然撞上了一名不长眼的家伙。
他叫了一声，认出这是布列达布利克的守卫。四周一片混乱人仰马翻，巴德尔挡下守卫要脱口而出的道歉，“发生什么事了？”
守卫看看巴德尔，才支支吾吾道，“殿下，神宫里出现了一头怪物！”
闻言，巴德尔心下一惊，再抬眼远看，大平原东南方的那处神宫上空的气流正不安地流动着。
就像狂狷的画家笔下炸毛的野兽，向周边释放着恐怖的信息素叫人喘不过气。
突然，高墙后伸出了一根巨大的东西，以难以捕捉的速度摧毁了又一面墙，还连根拔起了一棵树耀武扬威——
“你说的怪物，是不是一只蓝色的、章鱼一样的海妖？”
“您，您怎么会知道？！”
当初是从小道把阑舁带进宫中的，除了杰恩尼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还藏了一只海妖。
说是金屋藏娇其实并不准确，就那个怪物的体型和破坏力，怎么看怎么不能和“娇滴滴”挂上钩。
没想到是阑舁自己暴露了自己！
“够了！不知道的别问，也不准想！”巴德尔推开他，咬牙撂下一句，“别慌乱了，叫上其他人把神宫守好了，里面的我来解决。”
话音刚落，银发的神祇一脚踏空，发丝飘逸，留下银河一样的残影。
巨大的的墨蓝色章鱼摧毁了布列达布利克中精心修饰的花园，西半边的城堡沦为了残壁断垣，砖块林立，安静和谐的神宫扬起了尘土。
为非作歹的触手仍然在扑打，搅乱了气息。怪物发现了“闯入者”，随即拍下一条腕臂发起攻击。
巴德尔猛扑上前，拼上浑身力气环抱住，这才堪堪锢住了它。
触手的主人这才舍得认真对待这名“闯入者”，扭过巨大的头颅来，身下的肢体如海葵一般在尘土中绽放，巴德尔看见的则是一只熟悉的横向的湖绿色眼眸，它失去了以往的温情变得波澜不惊，另一只眼睛总被阑舁隐藏起来，这样一下就全暴露在他面前了。
这只眼的周围是数不清的伤疤，虹膜像是盖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毫无光彩。
“呵——”怪物发出了低哑的嘶吼恐吓声。
野蛮的，狂暴的。
这和平常听话乖巧的海妖完全不一样！
这样野兽一样的阑舁，巴德尔早在和他搬家看见他和水母鲨鱼打架的时候就见过了。那时候就神经兮兮的，生怕过路的任何一个生物会抢夺他的宝物，但那时好歹还没这么疯，还会注意一点在自己面前时的形象。
触手显然不服管教，当即分泌出滑腻黏液包裹住全身，巴德尔与它相贴的位置也没能幸免，趁着润滑，灵活地脱离了巴德尔的桎梏。
摆脱了束缚，它继续向前方移动。
巴德尔黏腻不堪，白皙的身体甚至留下了吸盘的牢牢攀附过的红痕。
他甩动手臂，甩出一些黏液，装饰用的臂钏随着晃动发出清脆铃声。
巨大的怪物徐缓地转动一边眼球，右眼调整位置看向了发出铃声的物件，最终锁定在了那个不知好歹抓住它的神的大臂上。
以及，不知好歹的神明的银亮光润的毛发。
某海妖就算失去理智也依旧喜欢亮闪闪的值钱货……
一双横向的瞳孔中终于映出了一些情感，就像巴德尔初见他时一样欣喜的眼神。
不知他欣喜的眼里究竟在看着什么，是人还是物。
狂风□□，巴德尔的头发被吹到了脸前，就着汗水贴在了他的脸颊上，巴德尔无暇打理，只能胡乱地将头发扒开弄到身后。鬼使神差地，对面的章鱼好像见不得神明这一头的乱糟糟，便提起一支腕臂轻柔的抚了抚。
他好像天性就能驯服这些难搞的细丝，不一会儿就捋顺了。
巴德尔平复下心情，却还是没敢靠近，后退了半步小心道，“发生了什么？”
可惜大章鱼听不懂，它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阳光的毒辣，平原的干燥，触手上的黑斑点躁动起来要爆出，它们在渴望冰凉的海水。
它在渴望大海！
它“唰——”地席走了眼前闪闪发光的神祇，继续它西行的方向。
巴德尔被打横悬挂了起来，“放开我——”
很不合时宜的，巴德尔莫名想到了某些童话书里所谓“公主抱”的名场面。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也算是被抱了，但绝不如书里哄小孩时说的那样浪漫舒适。
八爪鱼腕缠得难受，身体被迫悬在半空动弹不得带来强烈的不安，他在海妖手中挣扎，却换得更重的禁锢。底部圆厚的吸盘随着呼吸的频率张合，就像远古时期猛兽幼崽的吮吸。
而那些幼崽终会成长为新一代的猛兽，甚至它们的凶猛暴戾还会超越以往的先辈们。
“你要，这是要去哪……”
一股气堵在胸口，真气不疏，光明神的脸闷得发乌。压抑了几天的低落情绪瞬间占据上位，上泛诸窍。
“哈——”他长长地吁出，再睁眼时白睛中已遍布血丝。
手指无意间收紧，抓住了紧缚他的触手，指尖嵌入了章鱼肉里，但海怪像是察觉不到一点疼痛，没有放开分毫。
【巴德尔，你的身心不愉快很久了，忍一忍，把它们都发泄出来。】
是阑舁的声音。
巴德尔视野一片模糊，却没有看到他以为的海妖先生，身前依旧是毫不避讳地暴露出左眼缺陷伤疤的怪物，冷眼注视着他。
巴德尔眼泪像被剪断了丝线的珍珠，一颗又一颗，一串又一串滚下，弄湿了两颊，他的。
巴德尔小声抽泣，章鱼却像听到了噪音，又收紧了触手胁迫俘虏。
他甚至出现了幻觉，幻梦浮动着金沙，眼前晃过光明神一生获得的所有喜爱与称赞，晃过春暖大地时整片大陆上迎接他的三色堇，晃过父神对他严厉又慈爱的教育，晃过伊格德将他高高推起的秋千，晃过他趁某只海妖睡着时偷偷玩弄指尖的绿藻样的头发……
意识一点点被黑暗吞噬，金沙铺成的绮梦上生出了点点锈斑，就像无根之树肆意爬绕他精心养种的茎脉，蚕食巴德尔心中的一点宁静。
“噗——”
心尖被黑暗啃到一口，被啄食的心血口中吐出，巴德尔感到全身脏器不停地绞痛，口角流下浓稠的黑血。
神力不受控制地在体内奔走，光明从巴德尔大张的七窍中溢出。
霎时光明四射，接连灼伤了怪物的……几只触手。
怪物的腕顿时松开，将巴德尔重掷在碎瓦残砖上，“咚！”
霎那间，四周都安静了，巴德尔瘫软在地，一面坍塌的墙接住了他，他连吃痛都发不出，银发一片散乱，震落的一粒灰尘落在了他怒张的眼上。
*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直盘绕在耳边的鸟啼声渐渐远离，巴德尔终于在颠簸中醒了过来。他没有再一次被海妖捆在触手里，而是被他驮在了头上，一点一点，尽量轻缓地移动着。
巴德尔还没有出声，但海妖已经发现他醒了，发出了小兽一般的呜咽声。
巴德尔干涩着喉咙，只好向前安抚似的摸了摸章鱼的大脑门。
光光滑滑，摸起来就很乖的样子。
但他摸到了一处，皮肤上结了许多的痂疤，他知道，那是阑舁左眼上的瑕疵，那个大家伙总是在这一点上自卑着，总觉得特别丑自己会嫌弃他。
大章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后装作无事发生又继续前进。
“没关系的。”巴德尔把头埋进了身下光滑的“大毯子”，一遍遍安抚着，“没事的。”
他那些痕迹就像是太阳的光波环绕蔓延在眼周，简直就像被太阳无情灼烧留下的。
巴德尔眼中尚还含着泪。
神明悲悯的泪润进了“毯子”里，海妖的左眼突然“嘭”地突出膨胀，又生出了数条舞动的触手。
它仍在直线西行，庞大的身躯压倒了妨碍它的围墙，拱桥，花圃，沿路留下黏着液体的痕迹。布列达布利克本就在阿斯加德大平原的西边边，就这样，他们临近大平原的边境。
*
云端之下隐约能传来海盗的战号。象征着人类欲望的号角一阵阵吹响，意味着海上又要发生一次掠夺。
忽然，一根小触手举到了上方，其中的一个吸盘上变出了一颗眼珠，朝巴德尔眨了一下。
“阑舁？”
眼珠又眨了。
“是我那样推开了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那只触手晃了晃，在摇头否认他的说法。
“我以为你也会有脾气的。”
“那你现在要去哪？”巴德尔语气加重了些，挽留着他，“我当时太急了，所以才会那么冲动的。你看啊——”巴德尔扯了扯自己的头发，“头发都乱了，你不是最喜欢它了吗？”他的头发凌乱不齐，被黏在一起。
小触手凑近了巴德尔，小吸盘模仿口器，亲吻了巴德尔的耳垂，勾起了一小撮银发还耷拉在他抽走了的吸盘上。
小触手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害羞得红了全身，然后相当人性化地呸了呸嘴，吐出了银丝。
到了平原边界，海妖抱着巴德尔，跳下了阿斯加德神域。
巴德尔：一天自由落体跳海两次是什么体验。
但这一次，海平面上没有开启命运女神的门，它们落在了几方海盗交战中的一方船队上。
自由落体的章鱼身体破毁了船只，海浪掀起几十丈高，突如其来的灾祸弄懵了海盗，他们的航船还被推出了好几里。
船上小喽啰突然跌跌撞撞地跑到掌舵人身侧，“报告船长，海流要把我们送回老家了！”
也往远处的大陆一看，竟然真的看见了故乡的旗帜，他们竟然真的阴差阳错地驶向了回家的路！
与此同时，方才开战的众多船队也都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开始回家。
不会这么巧吧？
“哼！”船长独眼看向战火还没燃起来就被浇灭的战场，视野里竟然看见了一头巨大的蓝色怪物！
已经有人在他之前就发现了它，怪物的身上已被那艘船上的人扔上了数把钢叉，它抬起有烧伤痕迹的触手将这些小刺拔下。
触手之间，像在护着一个人。
小喽啰惊呼：“怪物绑架了一个人！”
“你以为我看不见吗？！”船长骂道，一脚猛猛踹开了他，“怪物要开餐了，你还想等着一起被怪物吃掉？！”
*
冷冷的血液从被扎入的伤口里流出，顺着大章鱼的额角流下，要流入眼睛时，被章鱼分泌出的黏液封住了。好在他没有失血过多，在拔出钢叉后就以最快的速度收紧了血管，紧急愈合了伤口。
只不过这些匆忙愈合的地方还是多少留下了点负伤过的痕迹。
大量的海水涌入大船，海盗船被淹没。
身边零零散散凑了许多船员，他们都将随着这艘即将沉沦的船淹没在茫茫大海中。
不应自责的，在决定战争掠夺的时候就该准备赴死了。
摇摇欲坠的甲板上，阑舁浑身浴血再度化为了人型，他不再关注周围人的走动。
他再度接住了巴德尔，让他横躺在自己双臂上，眼中满是疼惜与愧疚，依旧沙哑着声音，“巴德尔……”
却被巴德尔的手掌堵上了，
“不用道歉，不用解释，你不是故意的。”巴德尔伸手撩开阑舁的头发，刘海遮掩下的皮肤上有一整片狰狞的伤疤，几乎爬满了左上边的脸，但这一次阑舁没有躲闪。
巴德尔一怔，没想到阑舁的脸居然会这样，他顿了顿，“虽然刚才你不能开口，但你尽力跟我传达你的意思了。所以不必愧疚。”
巴德尔没有察觉到他的语音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阑舁偏过头，刘海自然垂下，再一次挡住了他的左脸。
巴德尔不懂的是，他心理除了自责外，也甚为自卑。
光明神那么完美，而他只是汪洋大海上一个籍籍无名的丑陋海妖。
自他有意识起，就是一支海流，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看见了曙光，但他不知自己是谁，从何处来，将往哪去。
在寻找自己使命的途中，他帮助了一众颠沛流离的游魂安心地回到故土。
于是大海对他的行为做出了肯定，给了他一个机会，在世界的各个海域中巡行，找找生命的意义。
因此世上多了一支海流，周而复始地环绕世界奔流。
四处的旅居对他帮助很大，但它还是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只能模糊的看见自己身上滑动的水花。
所以，他接受了东方人为他起的名字，从此以“阑舁”自称，并在一堆献给他的祭品中选中了一只魁梧的，被晒干了的墨蓝色章鱼，作为他示人时的模样。
他俯身在章鱼上，无从得知这位曾经的海洋王者的过往，他依旧没有自己的身份，但继承了章鱼身上的伤疤。
于是他用头发，用珠宝，用各种可以得到的美丽的东西去遮住了丑陋的伤疤，证明自己并非徒有暴力的丑陋野兽。
然而，再怎么样的粉饰，在完美无瑕的光明神面前都是枉费工夫。
当所有伪装都被剥去时，他面对巴德尔时会有万般难堪。
诉苦似的，“巴德尔，这就是大海对我的束缚，这就是我的命运。它不允许它的子民逃脱它太久。我不能全身而退的，你看，它这不就压抑了我的理智，生拉我回到大海了吗？”
甲板的木板上的水分将要被太阳蒸发干，章鱼脚贴在上面，烫脚地抬起来扇了扇，但还是被吸走了水分，渐渐皱褶干瘪。
沉默许久的巴德尔发话了：“你不能和我待在布列达布利克了是吗？”
阑舁点头。
“你也不想这样对吗？你的抱负，你的心愿，你的命运都不只在大海，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点头。
“我还可以来接你的，对吗？”
阑舁失神地点头——点头完愣住，“？”
？？？
他睁着满脸的疑惑，眼眶中尚且擒着一滴将掉不掉的泪。半晌，再度开口：“除非你要见到布列达布利克再被拆掉一次。”
“不会的。”巴德尔回抱住他。
看着阑舁幽怨委屈，却还是特别懂事地样子，巴德尔还是哄了哄他，“但是我们因祸得福了一件事呀。”巴德尔眨眨眼卖了个关子，“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要保证，大海不能永远囚禁你的。”巴德尔说。
海妖眼角的泪滴落在甲板上，溅出叮当作响的珍珠。
它是压垮海盗船的最后一棵稻草——刹时桅杆倒下，船体向这头倾斜，大船即将沉沦。
一把弯刀顺着斜坡滑到船头，阑舁的手臂腾空变成一条触手伸向弯刀，倏地捞起就砍下了就近的半截章鱼腕交给了浑身狼狈的神祇。
脱离了本体的腕在巴德尔手上扭曲弹跳，阑舁帮巴德尔收紧了拳握好，“我保证。”
在大船沦陷的最后一刻，海平面冒出一颗泡泡。
阑舁铺了一层软绵的沙在泡泡里，安置巴德尔上去，“好好休息。”说完便在水中遁形离开了。
西边的海上溅起浪花，那大概是他离去的方向。
巴德尔朝着西方发愣，正是日暮时分。
圆满的夕阳几乎水平地打到巴德尔脸上，海水在日光下浮动粼粼波光，飞跃上升的泡泡映射出梦幻的光影，像缓缓驶入梦中的金沙一样悠闲温柔，他们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薄透的泡泡蠢蠢欲动将破不破，而有能力伸手戳破的人一个随波逐流去了，另一个还没歇过来。
巴德尔被光照得晃眼，回首一看身下的影子，思绪又晃到了某处。
巴德尔魂不守舍地回到阿斯加德，却突然撞上了一名不长眼的家伙。
他叫了一声，认出这是布列达布利克的守卫。四周一片混乱人仰马翻，巴德尔挡下守卫要脱口而出的道歉，“发生什么事了？”
守卫看看巴德尔，才支支吾吾道，“殿下，神宫里出现了一头怪物！”
闻言，巴德尔心下一惊，再抬眼远看，大平原东南方的那处神宫上空的气流正不安地流动着。
就像狂狷的画家笔下炸毛的野兽，向周边释放着恐怖的信息素叫人喘不过气。
突然，高墙后伸出了一根巨大的东西，以难以捕捉的速度摧毁了又一面墙，还连根拔起了一棵树耀武扬威——
“你说的怪物，是不是一只蓝色的、章鱼一样的海妖？”
“您，您怎么会知道？！”
当初是从小道把阑舁带进宫中的，除了杰恩尼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还藏了一只海妖。
说是金屋藏娇其实并不准确，就那个怪物的体型和破坏力，怎么看怎么不能和“娇滴滴”挂上钩。
没想到是阑舁自己暴露了自己！
“够了！不知道的别问，也不准想！”巴德尔推开他，咬牙撂下一句，“别慌乱了，叫上其他人把神宫守好了，里面的我来解决。”
话音刚落，银发的神祇一脚踏空，发丝飘逸，留下银河一样的残影。
巨大的的墨蓝色章鱼摧毁了布列达布利克中精心修饰的花园，西半边的城堡沦为了残壁断垣，砖块林立，安静和谐的神宫扬起了尘土。
为非作歹的触手仍然在扑打，搅乱了气息。怪物发现了“闯入者”，随即拍下一条腕臂发起攻击。
巴德尔猛扑上前，拼上浑身力气环抱住，这才堪堪锢住了它。
触手的主人这才舍得认真对待这名“闯入者”，扭过巨大的头颅来，身下的肢体如海葵一般在尘土中绽放，巴德尔看见的则是一只熟悉的横向的湖绿色眼眸，它失去了以往的温情变得波澜不惊，另一只眼睛总被阑舁隐藏起来，这样一下就全暴露在他面前了。
这只眼的周围是数不清的伤疤，虹膜像是盖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毫无光彩。
“呵——”怪物发出了低哑的嘶吼恐吓声。
野蛮的，狂暴的。
这和平常听话乖巧的海妖完全不一样！
这样野兽一样的阑舁，巴德尔早在和他搬家看见他和水母鲨鱼打架的时候就见过了。那时候就神经兮兮的，生怕过路的任何一个生物会抢夺他的宝物，但那时好歹还没这么疯，还会注意一点在自己面前时的形象。
触手显然不服管教，当即分泌出滑腻黏液包裹住全身，巴德尔与它相贴的位置也没能幸免，趁着润滑，灵活地脱离了巴德尔的桎梏。
摆脱了束缚，它继续向前方移动。
巴德尔黏腻不堪，白皙的身体甚至留下了吸盘的牢牢攀附过的红痕。
他甩动手臂，甩出一些黏液，装饰用的臂钏随着晃动发出清脆铃声。
巨大的怪物徐缓地转动一边眼球，右眼调整位置看向了发出铃声的物件，最终锁定在了那个不知好歹抓住它的神的大臂上。
以及，不知好歹的神明的银亮光润的毛发。
某海妖就算失去理智也依旧喜欢亮闪闪的值钱货……
一双横向的瞳孔中终于映出了一些情感，就像巴德尔初见他时一样欣喜的眼神。
不知他欣喜的眼里究竟在看着什么，是人还是物。
狂风□□，巴德尔的头发被吹到了脸前，就着汗水贴在了他的脸颊上，巴德尔无暇打理，只能胡乱地将头发扒开弄到身后。鬼使神差地，对面的章鱼好像见不得神明这一头的乱糟糟，便提起一支腕臂轻柔的抚了抚。
他好像天性就能驯服这些难搞的细丝，不一会儿就捋顺了。
巴德尔平复下心情，却还是没敢靠近，后退了半步小心道，“发生了什么？”
可惜大章鱼听不懂，它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阳光的毒辣，平原的干燥，触手上的黑斑点躁动起来要爆出，它们在渴望冰凉的海水。
它在渴望大海！
它“唰——”地席走了眼前闪闪发光的神祇，继续它西行的方向。
巴德尔被打横悬挂了起来，“放开我——”
很不合时宜的，巴德尔莫名想到了某些童话书里所谓“公主抱”的名场面。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也算是被抱了，但绝不如书里哄小孩时说的那样浪漫舒适。
八爪鱼腕缠得难受，身体被迫悬在半空动弹不得带来强烈的不安，他在海妖手中挣扎，却换得更重的禁锢。底部圆厚的吸盘随着呼吸的频率张合，就像远古时期猛兽幼崽的吮吸。
而那些幼崽终会成长为新一代的猛兽，甚至它们的凶猛暴戾还会超越以往的先辈们。
“你要，这是要去哪……”
一股气堵在胸口，真气不疏，光明神的脸闷得发乌。压抑了几天的低落情绪瞬间占据上位，上泛诸窍。
“哈——”他长长地吁出，再睁眼时白睛中已遍布血丝。
手指无意间收紧，抓住了紧缚他的触手，指尖嵌入了章鱼肉里，但海怪像是察觉不到一点疼痛，没有放开分毫。
【巴德尔，你的身心不愉快很久了，忍一忍，把它们都发泄出来。】
是阑舁的声音。
巴德尔视野一片模糊，却没有看到他以为的海妖先生，身前依旧是毫不避讳地暴露出左眼缺陷伤疤的怪物，冷眼注视着他。
巴德尔眼泪像被剪断了丝线的珍珠，一颗又一颗，一串又一串滚下，弄湿了两颊，他的。
巴德尔小声抽泣，章鱼却像听到了噪音，又收紧了触手胁迫俘虏。
他甚至出现了幻觉，幻梦浮动着金沙，眼前晃过光明神一生获得的所有喜爱与称赞，晃过春暖大地时整片大陆上迎接他的三色堇，晃过父神对他严厉又慈爱的教育，晃过伊格德将他高高推起的秋千，晃过他趁某只海妖睡着时偷偷玩弄指尖的绿藻样的头发……
意识一点点被黑暗吞噬，金沙铺成的绮梦上生出了点点锈斑，就像无根之树肆意爬绕他精心养种的茎脉，蚕食巴德尔心中的一点宁静。
“噗——”
心尖被黑暗啃到一口，被啄食的心血口中吐出，巴德尔感到全身脏器不停地绞痛，口角流下浓稠的黑血。
神力不受控制地在体内奔走，光明从巴德尔大张的七窍中溢出。
霎时光明四射，接连灼伤了怪物的……几只触手。
怪物的腕顿时松开，将巴德尔重掷在碎瓦残砖上，“咚！”
霎那间，四周都安静了，巴德尔瘫软在地，一面坍塌的墙接住了他，他连吃痛都发不出，银发一片散乱，震落的一粒灰尘落在了他怒张的眼上。
*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直盘绕在耳边的鸟啼声渐渐远离，巴德尔终于在颠簸中醒了过来。他没有再一次被海妖捆在触手里，而是被他驮在了头上，一点一点，尽量轻缓地移动着。
巴德尔还没有出声，但海妖已经发现他醒了，发出了小兽一般的呜咽声。
巴德尔干涩着喉咙，只好向前安抚似的摸了摸章鱼的大脑门。
光光滑滑，摸起来就很乖的样子。
但他摸到了一处，皮肤上结了许多的痂疤，他知道，那是阑舁左眼上的瑕疵，那个大家伙总是在这一点上自卑着，总觉得特别丑自己会嫌弃他。
大章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后装作无事发生又继续前进。
“没关系的。”巴德尔把头埋进了身下光滑的“大毯子”，一遍遍安抚着，“没事的。”
他那些痕迹就像是太阳的光波环绕蔓延在眼周，简直就像被太阳无情灼烧留下的。
巴德尔眼中尚还含着泪。
神明悲悯的泪润进了“毯子”里，海妖的左眼突然“嘭”地突出膨胀，又生出了数条舞动的触手。
它仍在直线西行，庞大的身躯压倒了妨碍它的围墙，拱桥，花圃，沿路留下黏着液体的痕迹。布列达布利克本就在阿斯加德大平原的西边边，就这样，他们临近大平原的边境。
*
云端之下隐约能传来海盗的战号。象征着人类欲望的号角一阵阵吹响，意味着海上又要发生一次掠夺。
忽然，一根小触手举到了上方，其中的一个吸盘上变出了一颗眼珠，朝巴德尔眨了一下。
“阑舁？”
眼珠又眨了。
“是我那样推开了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那只触手晃了晃，在摇头否认他的说法。
“我以为你也会有脾气的。”
“那你现在要去哪？”巴德尔语气加重了些，挽留着他，“我当时太急了，所以才会那么冲动的。你看啊——”巴德尔扯了扯自己的头发，“头发都乱了，你不是最喜欢它了吗？”他的头发凌乱不齐，被黏在一起。
小触手凑近了巴德尔，小吸盘模仿口器，亲吻了巴德尔的耳垂，勾起了一小撮银发还耷拉在他抽走了的吸盘上。
小触手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害羞得红了全身，然后相当人性化地呸了呸嘴，吐出了银丝。
到了平原边界，海妖抱着巴德尔，跳下了阿斯加德神域。
巴德尔：一天自由落体跳海两次是什么体验。
但这一次，海平面上没有开启命运女神的门，它们落在了几方海盗交战中的一方船队上。
自由落体的章鱼身体破毁了船只，海浪掀起几十丈高，突如其来的灾祸弄懵了海盗，他们的航船还被推出了好几里。
船上小喽啰突然跌跌撞撞地跑到掌舵人身侧，“报告船长，海流要把我们送回老家了！”
也往远处的大陆一看，竟然真的看见了故乡的旗帜，他们竟然真的阴差阳错地驶向了回家的路！
与此同时，方才开战的众多船队也都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开始回家。
不会这么巧吧？
“哼！”船长独眼看向战火还没燃起来就被浇灭的战场，视野里竟然看见了一头巨大的蓝色怪物！
已经有人在他之前就发现了它，怪物的身上已被那艘船上的人扔上了数把钢叉，它抬起有烧伤痕迹的触手将这些小刺拔下。
触手之间，像在护着一个人。
小喽啰惊呼：“怪物绑架了一个人！”
“你以为我看不见吗？！”船长骂道，一脚猛猛踹开了他，“怪物要开餐了，你还想等着一起被怪物吃掉？！”
*
冷冷的血液从被扎入的伤口里流出，顺着大章鱼的额角流下，要流入眼睛时，被章鱼分泌出的黏液封住了。好在他没有失血过多，在拔出钢叉后就以最快的速度收紧了血管，紧急愈合了伤口。
只不过这些匆忙愈合的地方还是多少留下了点负伤过的痕迹。
大量的海水涌入大船，海盗船被淹没。
身边零零散散凑了许多船员，他们都将随着这艘即将沉沦的船淹没在茫茫大海中。
不应自责的，在决定战争掠夺的时候就该准备赴死了。
摇摇欲坠的甲板上，阑舁浑身浴血再度化为了人型，他不再关注周围人的走动。
他再度接住了巴德尔，让他横躺在自己双臂上，眼中满是疼惜与愧疚，依旧沙哑着声音，“巴德尔……”
却被巴德尔的手掌堵上了，
“不用道歉，不用解释，你不是故意的。”巴德尔伸手撩开阑舁的头发，刘海遮掩下的皮肤上有一整片狰狞的伤疤，几乎爬满了左上边的脸，但这一次阑舁没有躲闪。
巴德尔一怔，没想到阑舁的脸居然会这样，他顿了顿，“虽然刚才你不能开口，但你尽力跟我传达你的意思了。所以不必愧疚。”
巴德尔没有察觉到他的语音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阑舁偏过头，刘海自然垂下，再一次挡住了他的左脸。
巴德尔不懂的是，他心理除了自责外，也甚为自卑。
光明神那么完美，而他只是汪洋大海上一个籍籍无名的丑陋海妖。
自他有意识起，就是一支海流，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看见了曙光，但他不知自己是谁，从何处来，将往哪去。
在寻找自己使命的途中，他帮助了一众颠沛流离的游魂安心地回到故土。
于是大海对他的行为做出了肯定，给了他一个机会，在世界的各个海域中巡行，找找生命的意义。
因此世上多了一支海流，周而复始地环绕世界奔流。
四处的旅居对他帮助很大，但它还是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只能模糊的看见自己身上滑动的水花。
所以，他接受了东方人为他起的名字，从此以“阑舁”自称，并在一堆献给他的祭品中选中了一只魁梧的，被晒干了的墨蓝色章鱼，作为他示人时的模样。
他俯身在章鱼上，无从得知这位曾经的海洋王者的过往，他依旧没有自己的身份，但继承了章鱼身上的伤疤。
于是他用头发，用珠宝，用各种可以得到的美丽的东西去遮住了丑陋的伤疤，证明自己并非徒有暴力的丑陋野兽。
然而，再怎么样的粉饰，在完美无瑕的光明神面前都是枉费工夫。
当所有伪装都被剥去时，他面对巴德尔时会有万般难堪。
诉苦似的，“巴德尔，这就是大海对我的束缚，这就是我的命运。它不允许它的子民逃脱它太久。我不能全身而退的，你看，它这不就压抑了我的理智，生拉我回到大海了吗？”
甲板的木板上的水分将要被太阳蒸发干，章鱼脚贴在上面，烫脚地抬起来扇了扇，但还是被吸走了水分，渐渐皱褶干瘪。
沉默许久的巴德尔发话了：“你不能和我待在布列达布利克了是吗？”
阑舁点头。
“你也不想这样对吗？你的抱负，你的心愿，你的命运都不只在大海，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点头。
“我还可以来接你的，对吗？”
阑舁失神地点头——点头完愣住，“？”
？？？
他睁着满脸的疑惑，眼眶中尚且擒着一滴将掉不掉的泪。半晌，再度开口：“除非你要见到布列达布利克再被拆掉一次。”
“不会的。”巴德尔回抱住他。
看着阑舁幽怨委屈，却还是特别懂事地样子，巴德尔还是哄了哄他，“但是我们因祸得福了一件事呀。”巴德尔眨眨眼卖了个关子，“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要保证，大海不能永远囚禁你的。”巴德尔说。
海妖眼角的泪滴落在甲板上，溅出叮当作响的珍珠。
它是压垮海盗船的最后一棵稻草——刹时桅杆倒下，船体向这头倾斜，大船即将沉沦。
一把弯刀顺着斜坡滑到船头，阑舁的手臂腾空变成一条触手伸向弯刀，倏地捞起就砍下了就近的半截章鱼腕交给了浑身狼狈的神祇。
脱离了本体的腕在巴德尔手上扭曲弹跳，阑舁帮巴德尔收紧了拳握好，“我保证。”
在大船沦陷的最后一刻，海平面冒出一颗泡泡。
阑舁铺了一层软绵的沙在泡泡里，安置巴德尔上去，“好好休息。”说完便在水中遁形离开了。
西边的海上溅起浪花，那大概是他离去的方向。
巴德尔朝着西方发愣，正是日暮时分。
圆满的夕阳几乎水平地打到巴德尔脸上，海水在日光下浮动粼粼波光，飞跃上升的泡泡映射出梦幻的光影，像缓缓驶入梦中的金沙一样悠闲温柔，他们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薄透的泡泡蠢蠢欲动将破不破，而有能力伸手戳破的人一个随波逐流去了，另一个还没歇过来。
巴德尔被光照得晃眼，回首一看身下的影子，思绪又晃到了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