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章、《明兰》

    天际即将亮白时,浓重墨色的夜云开始恋恋不舍地薄散淡去,乌色滴垂的天边慢慢变成铅灰、再是浅浅的鼠色,须臾,旭日升起的光犹如一缕金线穿透过云层,迸射而入人间大地。

    墨兰站在正阳宫的殿下,清晨湿漉漉的秋意扑坠在身,从廊下远眺,自黑夜中望着,直到紫日东升的金光在眼前缭乱,直到那些流云变幻姿态,染上清清淡淡的粉光,在整个浅蓝的天空下,直到金光挣破云层如海浪涌来。

    慢慢地,她身上拂来一层淡薄的光影,在廊下留下一只孤韧的影子。

    没有人去打扰她。

    静静站在晨曦着的她,不管旁人如何看,衣裳下的身影也是一个普通女子的娇弱与纤柔。便是她挺直了脊背,昂扬起美面直视前方,像一根青竹梅骨,她的身躯依然单薄得柔弱无依。

    感受到眼睑里闪烁的光线,墨兰缓缓扬起脸,阳光弄干了她脸上的湿意。她终于动了一下,素手探进怀中,触碰到的是冷感的金器。她垂下目光,手指握在上面,整个冰冷的触感覆盖住手掌,指腹压着柄首轻轻一拔,袖中亮出一寸雪白的匕首锋刃。

    刃面是她的一双眼睛。

    从前这双眼,她用来反抗父亲、用来争夺在盛家生活的宠爱。

    父亲也好、盛老太太也好、王大娘子也好,他们统统不喜欢这一双眼睛;若是可以,他们甚至想从这具躯体上挖走这双刺人心肺的眼睛。

    而她的蕴安说,这是一双焰火的眼睛,他还会说,她的魄力。

    这两样东西,都是盛家人顶顶不喜欢的。

    因为它们意味着不守规矩、心比天高。

    虽然想起了曾经的不愉快,但刃面上的那双烟水的眸子最终微微带了笑-----包裹在纤细的柔弱中的锋芒与决绝,她向来不缺乏这些。

    手指一按,锋芒入鞘,墨兰悄悄引袖遮住,再次放入怀中。她徐缓转过身来,问一旁侍立的人,【母亲现下如何?】

    沈太后自玉明走后便一病不起,一向健康无痛的身体就此滑入沉疴的深渊;兼之是沈从兴暗害了玉明的消息传入宫廷,沈太后打击之下一度陷入昏迷状态。

    墨兰现下并不敢将赵英策遇害的事说给她一并知道。

    但她带着芫芫和王府里的侍卫一同入宫,最多一个上午的时辰,连在坤宁宫的嫂嫂也会知晓...

    正阳宫的侍从回道,【太后喝完药刚睡下。】

    那便是尚存一些余裕时间。

    墨兰颔首,转尔看向曾黎,他正在一侧与秋江叮嘱什么,从墨兰这个方向看上去,似乎神情颇是严肃,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话。

    【曾黎..】墨兰远声一唤,他即答应一声,【舅舅是否在内阁?】

    内阁的值班房设立在大学馆的位置,处于皇宫前朝,距离乾清宫大约八百米的距离。自然它离内宫正阳宫相隔得更远些。

    正值赵英策外出围猎时期,内阁不仅要处理日常政务,与赵英策的奏禀一事亦增添许多。

    内阁的值班房从来没有女子来过,即便是皇后之尊的尚氏亦从未踏入此地。

    是以他们看到墨兰站在阁房之内,俱是把头抬起来,愣了一愣。他们大概难以想象---这几乎是整个天下权力最集中的地方,来了一个女子涉足,它该是女子的禁地。

    人人认得,这是昌王妃殿下。

    卢阁老慢慢走出来,先帝一朝任礼部尚书的他,终于走到这一步----一人之下的高位上来。

    【王妃..】

    行过礼后,卢阁老看一眼值班房的各位大小官员,内里一番思量----眼下尚不知谁敌谁友,应更为谨慎才是。他面色微凝,预抬袖一礼请诸位出去。

    谁知墨兰先他一步动作,她一转身,面向值班房里的各位官员,【诸位大人一早辛苦,请先至偏殿用些粥食..】她唇边含笑,眼睛睇了一眸给曾黎。

    曾黎上前躬身一扬手,【小的已按王妃吩咐,备下了鸭子肉粥、玉露团及几样小菜,诸位大人请前去垫垫肚子吧。】

    整个场面悄无声息给她控制下来。

    各位官员你我之间互看起来,心中自在暗猜。卢阁老双手交付在身前,他眼皮耷拉下来遮盖住的眸子,只朝一处使了一使,便有人笑着出来承接了曾黎的好意。有一个打头阵的,陆陆续续的其他人也跟着出了门,这下有心想打听一二的也不好多逗留。

    墨兰转身随他们进了里殿,林元復见她前来,双袖合拢一揖。

    外边仍然有侍候的书吏,曾黎朝他边上一站,笑着请了一手,【先下去歇息一会儿。】

    这样,整个值班房空空寂静。

    内殿里。

    墨兰看向卢阁老,开门见山,【阁老预备怎么做?】她至少需要知道别人对整件事的安排,在王城的护卫上他们准备如何。

    卢阁老的视线在林元復的身上停留瞬息,他沉默地一顿,面色看起来严肃许多,【王妃,老身职责所在有看护皇城之责,身为内阁首辅自该秉臣职,若生得波澜事端,无论大事小情皆是内阁的责任。】

    这话中另有他意。

    墨兰听出他的弦外之意,眉头微蹙,【你们时常这么车轱辘话么?】她眼眸一睨,颇见锋芒,【不必藏掖,把话说明白。】

    卢阁老几乎言语一滞,大约他到这个位置,连赵英策寻常也未见如此咄咄逼人的态度,出乎意料之外,却还有一丝自尊上的傲然。

    林元復上前缓和,【王妃,阁老的意思是以目前的证据不足以证明卫安王有谋反之意。】

    【是,陛下受伤一事的消息暂且封锁,如今仅几张泛黄的账册何以证明卫安王蓄意谋反?】

    【那便抓个人来问问。】

    【抓谁?】

    【盛长柏。】

    林元復有些微惊,他回头与卢阁老对上一眼。盛长柏怎么会被牵扯进来?

    墨兰想得很清楚,那日能来打探的人必定与此事有牵扯。面对二人的疑惑,墨兰不想隐瞒,【此前有人意图通过盛长柏来打听我三哥去向,这打听之人甚是可疑,为什么他如此盯住我昌王府的动向?目的何在?而玉明之死一案亦是如此,沈章柾的证词可以证明沈从兴杀了玉明,但无法证明公主府的糖量一直存在的疑问,它几乎是从玉明有孕起始时就掺和于饮食之中,如此巨大的疑点顺天府未审明,侯府那晚唯一见过沈从兴的管家便自尽牢中。阁老,未雨绸缪并不是一种错,谨小慎微也并不是错;可眼下陛下重危在外,太后中宫在内,一墙之隔而已,这整座城的安危是要问你的官位、还是要问你的良心?】

    墨兰的一番话,犹如钢针扎进卢阁老的内心。

    林元復见他面有犹疑,立时乘胜追击,【阁老,下官认为王妃说得对,马余亮能死在驿站失火之中蹊跷非常,所有围绕青州的事可以说每一件皆悬而未决,这几张带来的并非薄纸,而是钥匙。若卫安王当真有谋反之意蓄有巨财,那青州知府的死一定要掩得暗无天日,绝不能被查,所以昌王殿下请去青州是一石击起千层浪,公主之死是为了阻拦殿下入青州,自然要去青州赴任的马余亮也得死在路途上,他们是在拖延时间,只为等陛下围猎的节点来临。】

    两双年轻的精目都盯着自己,卢阁老的内心其实有些胆颤。

    他怕的是他们说得都是真的,那京城之中少不了一场红色的杀戮。他下意识闭起了目,比起眼前年轻的林元復以及王妃殿下,他早些年经历过的宫变惨剧仿佛又历历在目,无法克制的恐惧正慢慢侵袭着人心。

    【去找盛监丞。】卢阁老走到外边儿,对门外的书吏吩咐。【老身有些事请教他。】

    盛长柏如今任职国子监监丞,自翰林院调任后已经四年,他不知还要在这个位置上呆多久。此刻一听被内阁传唤,盛长柏不禁心惊肉跳一番,那不知是什么样可以被拿来形容的心情。

    他一路怀揣着忐忑之心,作着千遍万遍的思想准备。

    谁知他一进值房门便觉怪异,整个殿内空空,再有王府的亲随在侧。盛长柏心中犯疑,只在他的指示下进到内殿。

    抬头乍然一见墨兰在此,他吃惊不小,一时想不明白她怎么会来此。

    墨兰清楚他眼中是何等意思,盛长柏便是这么一个恪守规矩的‘儒家君子’,她懒得再看他一眼。

    林元復待他行过礼后,揽他一手往里走了两步,【盛兄,还请告知我们是谁向你打听长枫的行迹?】

    眼见卢阁老亦望着自己,盛长柏似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一般,心中虽失落并非调职升迁一事,但忠君之心教他答了一人来。卢阁老严肃地神情又确认了一遍当真,方使唤人去将此人拿来。

    其实赵英策在围场受伤一事已足够令人警醒,毕竟皇家的围猎场所一向严格保证着安全,哪怕是猎物,也是专门有人看管驯服,就是怕出一丁点意外伤着皇帝皇子们。

    谁知还是伤着了,还是重伤。卢阁老眸中忧色深,心下不安愈重。

    林元復眸光微垂,在一旁道,【王妃,阁老...】他一唤,使得二人视线皆转向他,林元復道出自己的想法,【眼下第一要务已不是审问的此人背后有谁,当务之急是维护皇城的安稳。这一日咱们尚控制得住消息,但昨晚八百里加急直奔昌王府的事儿,怕是已悄然传播,若真人心惶惶,而青州事事为真,这一切反倒于我们不利。】

    剩下的时间,是他们与对方的博弈。

    那便要争取时间来自保。

    林元復这几话意味着什么,盛长柏岂会听不明白。他平时木头一样的脸上此刻竟震裂出几道裂缝。再一联想刚刚询问探听的那人是谁,盛长柏的心头一阵狂跳。

    墨兰想了想,对舅舅的话深感认同,【最重要的一点-------】卢阁老不知王妃为何朝自己看来,墨兰眸色深重,她抬手指向坤宁宫的方位,让眼下这位阁老大人认认清楚,【-----是中宫嫡子的安危。】

    倘若赵英策此次真有不测,后继之人唯有坤宁宫尚且年幼的嫡子。

    ------那是最后仅存的希望。

    她抓住重点之处,令卢阁老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局促得舔了下唇面,双手背在身后,在思虑片刻后,才令自己狂跳的心平静下来,【这样,以内阁下令传兵部尚书,找个理由,先收缴京北京南二所武器库在内所有人员,并解甲严管搜查,一来保证兵器在手,二来能防止他们是否有叛变行为。】

    林元復跟后又紧提一言,【还要加上京中大小寺庙的搜查。】

    卢阁老眉头微皱,一时难以下决断。兼加寺庙的搜查这整个难度可上了不止一个台阶,既耗时又耗力。

    【舅舅说得在理。】墨兰对此点头赞同。

    盛长柏生了疑惑,这样大的事儿,放着外头的乱臣党羽不处置,为何反而要先将手无寸铁的和尚们加入防查之中,岂不有本末倒置之嫌?

    【林大人是否过度?寺庙皆是出家之人。】盛长柏直言。更难保侵扰了香客女眷们?实乃有失礼仪。

    就正常情况而言,他这疑问倒显得不愚蠢。

    墨兰的目光斜望过来,【自来寺庙可是藏匿兵器钱财的绝妙之处,兄长这也不知?】

    她不仅目光含刺,连着言语之间也尽有嘲弄之意。或许是墨兰过于口出惊人,和往前家中的模样大相径庭,盛长柏一时被摄住了。

    卢阁老默然良久,到底还是应了林元復的所请。皇城若失守,那可不是失责对不起君王。【严查自该如此,马上传令兵马司指挥使,加强城中戒备巡逻,一刻不能再耽搁。】卢阁老转着眼睛看向墨兰,肃身抬起双手朝她行至一礼,【王妃,中宫及太后唯有托付于您了。】

    卢阁老躬身拜下。

    墨兰微微敛衽。

    自前朝返回内宫,需要穿过一道很长的朱巷。裙衣拂过槛,眼前铺陈整齐的青石路、两侧相夹的朱砂墙,莫不给人逼仄之感。大约是经历了半宿没睡的倦意,墨兰的眼睛低低地垂着,长睫无力地敛下,眸中清波荡荡于深宫红色的暗郁中。

    她很累。

    纷乱而缥缈的思绪紧紧缠绕着,她在担心赵怀遐,也在这条去往坤宁宫的路上想着该怎样去面对嫂嫂,该如何告诉一个残酷的事实?

    秋江陪着她,不时以近在咫尺的距离看顾关注着。

    坤宁宫在玉阶之上。

    秋江贴心地上前扶住墨兰的手腕,借着些力。

    到了坤宁宫宫门前,两殿的殿门侧着敞开,廊下或柱子下侍立着内侍宫女,风吹进殿里,帘帐勾收起,放佛便是等着什么人似的。

    墨兰似心有所觉,她启唇轻叹,怀着繁重的心虚迈进坤宁宫。没有让人通禀、也没有以往脸上暖溶溶的柔和笑意,她微白的面像被细雨打过的梨花,眼眸如水。

    越往里走,越能听见几缕交谈的声儿,墨兰秀眉拧住,指尖柔软的腹肉摩挲着光滑的袖衣,她岂有不熟悉这掺杂在几缕声色中的嗓子?

    陪同的秋江亦有所讶,她琢磨----这好像是六姑娘的说话声儿。

    盛明兰是个有福气的,城里的人皆是这么传。有福的人自然是人人都喜欢的。

    嫂嫂会传召明兰进宫,墨兰一直知道。

    【嫂嫂...】

    越过烟蓝色的珠帘,墨兰倾身行下一礼。

    今日尚氏起来了,正坐在一旁的榻上。上午的日光恰好照在窗柩上,素纹窗纱亮得好似珍珠的光,映照着尚氏今日芙蓉绣花的秋衣流光溢彩。见到墨兰,尚氏眼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色,她压住眼睫的轻颤,唇上微微一笑,凤钗垂下的步摇在这尚且温馨的时光中晃悠着不安。

    盛明兰立即从榻上起身下来,小心谨慎地朝墨兰敛衽一礼。

    【这么早,吃了么?】尚氏温柔问询,伸出手招招,【来,嫂嫂这儿的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面对她的寻常笑颜,墨兰心中一阵痛楚,她的笑与亲和,轻而易举的击穿她筑起的坚毅之防。墨兰心尖颤颤,她是个极爱哭的人,但眼下时刻容不得她掉下眼泪。面上一点脆弱的笑意,她踏上木踏拂裙在明兰刚刚的位置坐下。

    窗下的日光比她想得要暖很多。

    但赵英策的死生不明....比什么都要可怕。

    小几上摆着参苓粥、米珍糕、几样银碟小菜,倒还有件荤物,是个油腻的肘子。墨兰见之而问,【这一样,嫂嫂吃着好?太医可有说什么?】她担心的还是别吃出什么反逆来,这一来于身体反而不好。

    尚氏一笑,那边的明兰因这番话已生出好大一片的不好意思,她低声喏喏地道,【四姐姐....那是妹妹吃的..】

    明兰谨小恭顺地在下边认领。

    墨兰冷瞥一眼。

    既是盛明兰吃的,墨兰心不由放了下来。侍女重新添了一副碗筷,又搬了张凳子与明兰。墨兰没什么心思拾筷,她依旧对着嫂嫂,【今日太医什么时候来请脉?看嫂嫂气色已好了许多,可见他调理得很好。】

    尚氏凝目注视着她,抬起的笑容里可见一份特殊的宁静,她看一眼窗柩上的日光,【妹妹你从前...可不会与嫂嫂这般客套..】

    话音落地后,殿内归于沉寂。

    墨兰被说得微微低首,看着袖腕上的冰白披帛,那里头掺着丝丝金线。

    【你答我-----为什么带着芫芫进宫?又为什么去前朝内阁?】尚氏的笑意已推到郁然的神情后,她眉宇间既有急色又有一份不迫的从容。作为皇后,内宫的消息她收到的很早,她在等墨兰到坤宁宫的这一刻。

    明兰闻言,亦悄然留意起四姐姐的神情。她暗自垂思又在内心感叹地摇摇头--------四姐姐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涉足前朝内阁,那是一个女子该去的地方?关于官场,她也只有偶尔与顾廷烨说嘴两句,仅仅点到为止罢了。她心里想到顾廷烨,便想到围场,脸上虽没什么表现,但总归是丈夫主君,免不得怀揣一份担心。

    墨兰未变脸色,一张面静静安然,就像水面涟漪惊不动泰然的莲花。

    尚氏似乎心有所知般,她双眸颤了一颤。

    墨兰道,【妹妹从未想过隐瞒嫂嫂,带芫芫入宫----】她决心坚定,抑制住水波蔓延的悲色,【是因为蕴安去了围场。】

    尚氏心口一凉,浑身上下犹如被细雨打湿般,顷刻间白了面色。

    【为什么去前朝,我需要知道,我能做些什么...】

    【大郎、大郎他---】

    该怎样去告诉她,在这张焦急慌张而后怕的面孔前,她应该怎样去告诉嫂嫂?

    墨兰的心里堵着一块大石头,眼睫分毫不动,点点头,【大哥尚好的,蕴安是担心着才急去了围场,我放心不下嫂嫂和母亲,这才带着芫芫他们进宫来。】她说着谎言,竟越说越真,末了还轻松地笑了一丝出来,是戏也做得真了,恍然间,昨夜的八百里加急像是梦一般的场景。

    【嫂嫂可以信你么?】

    嫂嫂的期盼目光压在墨兰的肩上,她给不出嫂嫂想要的答案。

    【...来之前,我心里头很是不安,我怕嫂嫂听了消息会受不住,您一直是疼我,我实话说---我没有瞒您的道理。】墨兰努力撑起唇边的淡笑,她顿一顿,方又说道,【..只是前头有些风雨,我与蕴安也应该替你们撑一把。】

    说罢走下榻,手腕拂过披帛来到尚氏的面前,执起她的手握住手心,那指尖上的冰冷和她手心的温暖成了泾渭分明的对比,可她握在手中,便可以分担接过嫂嫂的冷。

    这话今日换了旁人来说,尚氏不会承一句一字。她低眸轻声,【这条路好走么?】

    尚氏柔软了点,手指沾染了墨兰的暖意。

    墨兰温然相望,【我们可以。】

    【陛下他真的-----真的是小伤?】

    此话如刀子割斩下来。

    墨兰心头悲切地一颤,她勉力噙着唇角,不愿露出一丝伤□□,点点头,【没事的,有蕴安在。】

    她没有再问一点关于伯佑的部分。放开尚氏,她行了个礼便转身辞去。

    尚氏侧首去看窗户,仿佛能透过窗纸看到另一头的围场似的,日光薄薄的一层,她的眼睛里毫无征兆流淌下一痕水晶的泪。

    明兰吃惊不小。

    当即谨慎地赶忙垂首,默默退了出去。出了殿门,眼睛一张,那道熟悉的身影还未走远,只在台阶下。明兰不敢高声,带着翠微步履匆忙地下去。

    她拎着裙子,脚下似风,一个箭矢般拦住墨兰。

    【四姐姐。】

    秋江脚下一滞,抬起双目时,恰好看见跟在明兰身后的翠微。

    这张脸再熟悉不过。

    秋江望着她小心地扶着盛明兰的动作,下意识里一只手抚上发髻,那里如今插着的是珠花,用的是粹白的珍珠结成的一朵花。是墨兰送她们几个丫鬟一人一朵。她此时摸着,却好似回到那年盛家-----露种往她头上插的那一只小小的、碧绿的翠菊。

    那日的心情,如同那天的黄昏时光。

    曾黎说----秋江,王爷问你-----你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了么?

    可怜秋江无芙蓉,便寄青云随春风。

    她只盼着多少得了体面便好了....但真的只盼着多少得了体面便好了么?

    她该想清楚的,她该想得很清楚-----芙蓉生在秋江上,不怨东风怨未开。

    无限心绪在心头婉转不去,她拾起眸子,再去看身侧的姑娘,眸中含了一丝泪意------姑娘变的太多,逐渐地她就跟不上了。

    她是这样回的曾黎-----我会护好姑娘。

    是的,不是昌王府的女主子,而是山月居的盛家四姑娘,是在她鬓发里簪了一枝绿菊的姑娘。

    【奴婢记得侯夫人的规矩礼仪是孔嬷嬷传授,今日怎地这般毛躁不懂规矩?】秋江在一旁出声,责备道,【该小心点,别冲撞了我们王妃。】

    【秋江....?】明兰唤出这个名字。她许是早忘了这样一个人。

    【是,奴婢是秋江。】

    明兰看了她一眼,接着又朝向墨兰,【四姐姐,你我同为盛家女,是父母跟前的一脉姐妹,妹妹想跟你要句实话,围场到底如何?二叔怎么样?】

    秋江道,【王妃已说了,一切尚好。】

    明兰敛了容色,她精致的小脸上露了冷,【我与四姐姐说话,一个婢子也插嘴?】她冷冷睨了秋江一眼。明兰向来是养尊处优的人,盛家有老太太撑腰、顾家是有丈夫顾廷烨撑腰,她不过是为了几分藏拙遮掩住了脾性,他人还真当她是个好欺负的糯米人儿?

    秋江的脸色,贵为侯夫人的盛明兰可受不来。

    一旁看着的墨兰,此时有些兴味地观赏着六妹妹脸上这番神色。【秋江的话,便是我的话,六妹妹有什么要指教?】

    明兰转过眸光,她知道四姐姐是什么性子的人,所以她从来没有怕过四姐姐。当下软了声音,比刚才俏冷贵妇人的模样去了三分,温和地笑笑,【指教没有,妹妹是盼四姐姐念着一家姐妹亲情,告诉我夫君的消息?】她不信围场真的平安无事,凭借她对政事的敏感,四姐姐此番进宫的动作大有异常。向来仗着自己内里聪慧的明兰,这时朝前走上一步,又体贴地提了一议,【四姐姐....一家人在关键时刻会互相帮忙的,你若真的有事,六妹妹愿意帮你。上一次妹妹从宫内送出过消息,若是---】

    明兰话还未说完,便遭了墨兰皱眉,她当即打断道,【你在胡说什么!】

    本以为她就说些想打听的事儿,不料却越发说得不着调!简直胆大妄为不知死字如何写!

    明兰被她呵斥得一愣。

    墨兰盯住她的眸子寒意微微,【无知无畏之徒。】说罢,擦肩而过。

    明兰迟疑一瞬,却不罢休,转身追上,【四姐姐就算不告诉我,那也该把事实告诉皇后娘娘,她是中宫之主,天然有权知--------】

    一切变化得极快,连盛明兰都毫无防备。

    墨兰回身直接甩了她一巴掌,披帛同广袖飒飒扬在风中,她手上的力直接甩在明兰娇嫩美丽的脸上。

    脆生生的一响,啪得一声。

    明兰不止被打懵圈了,整个人趔趄一下,几乎要摔倒在地,幸好翠微及时扶住了人。明兰睁着一双吓坏了的眼睛,那只松鼠般的手撑在身后的翠微身上,胖乎乎粉肉肉地,犹显得可怜可爱。

    墨兰一撩长袖披帛,寒眸俯身,衣裙垂地,葱管细白的手指捏住明兰的下颚,迫使她抬起那张迅速红肿了的脸,【你一生装蠢得意过头,这是你吃的第一个苦头。瞧你,怕什么?姐姐打你是疼你,就是记清楚了-----别再有下一次!】她轻声细语,眉目带笑,盯着明兰的一双眼睛似乎簇了一焰,但这簇焰,暖而冰冷。

    明兰大约是猛然来的一巴掌打得傻愣了,她似乎从来没有被人打过脸。

    翠微蹲身扶住明兰,瞥见脸颊迅速红胀起来的印子,心疼又气愤,【王妃娘娘,我们夫人可是您亲妹妹---】

    翠微碰到墨兰冷睨的眼,一语噎在喉咙,立即偃旗息鼓。

    【你就是翠微..】

    淡淡声音,寥寥一语,翠微脸色微白。

    【秋江。】墨兰看着佝起的翠微,侧首唤了秋江,她道,【此婢子出言不逊,赏她四十杖。】

    【是!】秋江领命,上前挥手招来两侧内侍,【带走!】

    明兰回首望了望,似乎有些出神,又好像有些明白..

    墨兰露出一抹淡淡的笑,【以为四姐姐忘了是么?四姐姐小肚鸡肠,人又刻薄,怎忘得了呢?五十两是芙蓉、八十杖是芙蓉、生死是芙蓉。】想十七嫁的也是芙蓉。【姐姐记得很清楚,六妹妹。】

    明兰却冷静地提醒她,【但四姐姐分明忘了,真正杀死她的,是你的野心,也是爹爹,何关翠微?】

    【我知道,你也知道的不是么?】她眉毛微挑,每一根都是针刺。

    墨兰笑起来,那笑不过是在嘲讽盛明兰为报母仇而装下的糊涂,她一生为了赢得他人的怜爱目光而打扮得自己无辜可爱,撒娇卖痴,那是愚痴的‘痴’,是痴佻的‘痴’。盛明兰装笨藏拙蒙骗过了自己,连母仇该报在哪里也忘了。她是真的撒了娇,也任痴玩弄了。

    【扶侯夫人起来。】

    身后的人一经令下,马上去扶人。不过人是扶了起来,看起来却有些苍白,不知是不是被打得狠了的缘故,瞧起来竟有些几分散架的骨头模样。

    原本还剩一张脸能看,如今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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