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夜已深沉,营中高架的火架噼啪地烧出一声响,在格外寂静的夜里,这一声异常的响脆,回荡在深沉的夜中久久不散。片刻,一双黑色靴子露出沾了泥土的鞋尖,很快又看见那人一条裤腿,一步一步逐渐靠近营帐下沿。

    月色洒出点点光辉。

    亮出的匕首握在来人的手中,过度的紧张,令此人收拢五指,手背指节立刻显出透明的青白。

    杨大松有些笑话自己此时的惧怕,身上的肌肉毫无暖热之色,冷浸浸地颤抖着。这一刻,连着夜里静得耳朵发出鸣金之声,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再一次逐步向前靠近。赵怀遐调自己来禁军的用处,原本亦是作为拉拢下层士兵的枢点,盖因中级阶层的军官往往与下层联系更为紧密,也因为如此,下层士兵便离高级将领非常之远,远如相隔了云泥之别-------这正是禁军之处一抹细微的裂痕。赵怀遐本是打算以中层突变替换掉上层那一处浮动不安的云,以此来达成收拢全部指挥权力。但陛下围场遇险,事发突然,眼下是不得不提前行动。杨大松在胸腹纳了一口气,幸而他清楚一开始自己就要做的事,坏在这件事比预期要来得更早。

    他抬手向前示意,带来的人先一步解决了门口站岗的人。

    随后杨大松靠近营帐入口。

    【将军---是沈公子的消息!】

    【进来!】

    一声喝令让杨大松面色沉凝,他越发感受到手中银刀的力量。鼻中喷出沉重的热气惊扰了蓄起的胡须,抬手撩起帘帐,先入眼的是一连明亮的灯火。

    【你---!】帐中坐镇之人一震,随之起身,怒道,【贼子!】

    杨大松心道:绝不可给他反击之机,当即再不迟疑,他动作飞快,提气在胸,手腕一个反转掷出早有准备的短刀,接着整个人直接冲出去,伴随着前进的飞刀一脚踩上椅子。银光犹如利箭蹿在人的眼睛前,那人悚目一惊,堪堪避开划伤面颊的短刀,等再回看并动作时,巨大的影子已迎面罩下。

    一切宛如从天而降,他卡住了喉咙。

    杨大松目露狠色,牙根咬紧,一剑直直横斩在他的头颈间。血迹兹兹崩裂,他的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仿佛不敢置信。

    【抱歉了..邹将军。】

    一剑抽出,杨大松低语一声,跳下桌案。出了帘帐没一会儿,李承鄞的手下汇报来得很快,他们也已经解决办妥,这让杨大松心头的紧张感少了大半。

    城楼上风很大。墨兰眼睛扫过墙下的暗处,一手悄悄提拉起拖曳在地的披风,她步履谨慎,手中捏住的帕子在风中被吹缠出一朵卷花,冷意吹进眼角,她下意识双睫一合又再度睁开,耳际是吹乱了的纷纷鬓发。

    那一刻,簪花碎玉曳在风里的声音比宫铃更寂寞。

    王伦匆匆从角楼外侧的梯里走上来,他上前于墨兰身侧行礼,【王妃,卫安王他们放了死牢里的人犯充其兵源。】

    以目前来说,是个好消息。

    这代表禁军到现在仍未被他们掌握在手。

    【幸好白日不顾辛苦搜捡了一遍寺庙。】也多亏了提前控制住京西二处的武器库,又令卫安王损失了一批可用物器。墨兰道,【兵力上,我们因分散过多而弱,但论紧迫性,他们比我们更急,至少----蕴安和哥哥都在外面。】若是天时人和得利,可对他们形成双面夹击。

    现在局面,除非卫安王能在今夜破城而入,杀光他们所有人,再以迅雷速度纠集齐整个京城内外的营兵,否则----瓮中之鳖只会是他们自己。

    想到这儿,墨兰眉宇淡愁,冷风吹散她的话音。话是这么说,可王伦仍然不能轻松。墨兰见状,对着王伦故作一声轻笑,【可怜你了,要在这儿与我们一同陪葬。】

    这一说,王伦脸色一变,凛然严肃,他抬起头颅,执礼,【王妃勿宽我心,壮士能死---】说罢,单膝在墨兰身侧跪下以表明志,【下臣亦可死。】

    墨兰微微一笑,柔和温然,【请起。】她稍微躬身,扶起王伦。

    身后月芷因这番谈话,变得脸色苍白,她想到死,不禁浑身冷得一颤。

    墨兰仿佛知晓一般,悄无声息在她冰冷的手上一摸,手心仅存的暖意按住了那颗因冷而不安的心上。

    月芷一愣,眼睛停留在那只细腻的手上,抬头,对视上墨兰回首的一抹微笑。凉风中,她感受到一阵被关怀的温暖。回想起扬园张灯结彩,挂满朱红绛色的那一天----十五岁的王妃是一张柔美而谨慎小心的面庞;而如今,她看明白了,这张经过时间而成长的面颜,在深陷危险之中亦会对弱小之人露出平常笑容----坚强地站到别人的前面。

    月芷抬眼的时候,心已经平静下来。

    ---------如果她能活着看到明日升起的太阳,绝不会忘记,今夜里不同寻常的温柔。

    强大而温暖。

    弹指功夫,一声尖锐的哨声旋飘在空中,引得墨兰等人猛然回头,哨声余音不散,紧紧攥住了墨兰他们的心神,几乎屏息以待地盯住东华门所在的方向。冷风压得紧,耳尖泛着被刺伤的疼。

    墨兰握紧自己的双手。

    紧接着,咻咻之声划破天际----那是敌人发起进攻的声音。

    深幕一样的夜空,破入城墙射进的箭矢闪着银色寒光,像天上的星辰带着箭火滑行出轨迹,崩地一声扎入黑褐的泥土中。

    王伦心一颤,站前一步,放眼眺望。东华门那儿已是火花照天,他捏住泛起冷汗的手心,犹豫着是不是该劝王妃先退一退。

    【王伦--】

    不想墨兰先出声喊住他,王伦回身。

    【在---】

    【去让人继续起鼓。】她坚定地下达命令,【声音是我们的力量,我希望守城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王伦眉毛震了一下,他听出王妃话里的郑重与悲悯,当即领命,行礼拜下便去了。

    夜色里消失去他的身影。

    墨兰双手合十,在心底默念-----天神啊,请保佑我们看到明日的黎明吧。

    赵兰芳等人改却往日锦衣绸缎的装束,肩上垂下红披,以软甲束腰,骑坐马上,跟随在东华门下的队伍后方。

    正如墨兰所说她要以正阳宫的太后来做引诱,赵兰芳他们亦是要正阳宫尊贵的皇帝之母来下旨禅让,以此达到令服臣工及四海。

    以正阳宫为诱,是正中他们下怀。

    一个以饵诱之。

    一个将计就计。

    虽则短短两日有些变化,又因今日城中的搜查添了不少损失,但大致上全盘计划未受影响。

    赵兰芳脸上仍能露出微笑,他胸有成竹地认为,他们今日这一波冲击即可击垮皇城里的女流之辈们,即使没有邹将军带领下的禁军们,他也信心能打赢这一场仗。

    如此想的他,心尖不由激荡澎湃。

    赵兰芳抬手示意前方队伍第二波继续压上。

    【津元为什么还没到?】

    士兵中嘈杂的进攻声,差点掩盖住了沈章柾的问话。他眉毛夹得深,在频频回首中,心头的不敢愈大。

    赵兰芳回首,并不以为意,【他不是说了,顺天府那边他前去处理,那帮糟心的文人既圆滑又古板,少不得他得费些功夫。如此一来,正好可以显得我们人少,借此来迷惑对手,松懈四嫂他们的警惕。】

    说吧,赵兰芳不由翘起嘴角一笑。

    【是么...】听他一席话后,沈章柾面色仍不乏担忧。

    前方冲杀声震动,朱红的城墙被火光鲜血涂染,一个人几十年的生命,在瞬间里被这道墙拆解成一团碎骨烂肉。

    冷风中的血腥气飘来。

    沈章柾握住缰绳,不可克制地想起四哥,他仿佛在这堆血染的火光中,看见四哥拎着冷刀一步步走来,刀尖是血,是皮肤下暖热的红色,烧灼出令人尖叫的痛苦。

    他感到害怕,却愈发回忆起自己陪玉明送别四哥前去青州的那一幕幕,记忆不断吞噬了意志。

    【快些。】

    彼此玉明催促着马夫,希望赶在四哥出城门前见他一面,她临时起意,准备略是仓促,这时催的急,不禁教沈章柾为怀孕的她担心。

    【别急,瞧见四哥的官队了。】沈章柾握住玉明细瘦出骨节的手,【哎呀,小心你又犯了头疼。】

    跟着扶了她下马车。

    玉明出了车帘,望见一行官队,尖尖地瞧见头阵的浅衣青年男子,【四哥-----】站在马车上便扬了声,【四哥---】

    回首的赵怀遐一眼看到了妹妹,她笑容盈盈,戴着一顶金玉垂落的花冠,正被沈章柾扶着从梯子慢慢走下来。赵怀遐见状,驱马前去。

    【怎么不在府中修养?】赵怀遐一下马,便去好生观察着妹妹的脸色神采,虽见她眉宇欣喜,却脸颊依然偏瘦,不免有些皱眉,带着怜惜,【有没有认真调养饮食?我见你和前几天不甚有差别,到底府中是不是庸医?】

    他眉头一夹,显得冷了。

    玉明抿唇浅浅一笑,【好啦好啦,你和嫂嫂天天念叨我调养,我已经很好地在吃了,这才几天呀,我就能胖了?那不成小母猪嘛~】她嘟嘟囔囔,透出被过度关心后的小小抱怨。

    【我跟着看着,这也快到临盆了,再不行我去请陛下换个太医来。】沈章柾立即向赵怀遐说道。

    赵怀遐对他的话点点头,【生产是凶险之事,不可大意。】转首对妹妹微微一笑,温然叮嘱,【到那时,四哥不在家,你嫂嫂在家,有事让她多陪陪你看护你,这样母亲放心我也放心。】

    玉明一侧首,调侃道,【不怕我把嫂嫂从此霸占了去不还么?】她小的时候可经常趁四哥不注意时拐走霸占去了呢。

    提及往事,赵怀遐亦笑笑,如今他可没从前那么好‘放手’了,【好了,四哥该走了,帮我照顾好玉明。】最后一句话自然是说给沈章柾听的。

    望着赵怀遐重新踩上马镫上了马,玉明凝视着他即将出发的背影,不知为何却有些心怀动容;然而感觉到目光的赵怀遐又再度回首来,他眼底是关切之色,【回家走慢一些知道么?】

    【嗯,我知道..】玉明点点头,她笑了笑,又冲即将离去的赵怀遐唤了一声,【哥哥!】

    【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想再喊你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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