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

    冷月映照,长街空荡无人,唯有水光滑亮的琉璃瓦漾着轻飘飘的霜辉。

    大概谁也不敢想。有着两座石狮子坐镇的卫安王府,它的门口,现在放着一颗鲜血凝固的头颅。

    一个人踏着月色,无声踩在台阶上。来人身着锦衣,眼眸无波,正是被沈章柾惦念不已的赵津元。

    他从台阶走上去的时候,部下先拦了他一把,谁知赵津元反倒拉开他们的手,他身形略停顿半会,而后径自弯腰提起那颗被布包裹的头颅,他拎起露出外面的那束头发,不多时,无波的眼眸里添了笑意。

    赵津元朝府里走去,提着那颗割下来的脑袋,毫不在意沿着门廊滴窜出的血迹,一边走一边说,【四哥真是给五叔送了份好礼---】说到这儿,他心头还涌出些高兴,嘴角有些上扬的弧度,他转首跟身后的人吩咐了一些话。

    同王城相比,这一夜的卫安王府才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空城。

    天上的冷月仿佛摇摇欲坠。

    他在心底思念一个人,思念残存的幸福。

    不知危险已然来临的赵宗琏此时正在数枝宫灯里闭眸等待,他脸上皱纹多,烛光蜡焰一时扑不得进,瞧着倒是添了很多黑印,而赵宗琏的心情却宛如一面镜湖平澜无波,光滑温润。他毫无快要登顶的快意,或许是十三郎死得太早,他已无法想象十三郎痛苦的神情,他应该怎么样想象自己从高处看向十三郎?不知用什么话语、不知用什么情态,茫然的混乱与平静,这对他的大志都是坠落的打击,毕竟从十三郎被先帝挑中选为宫内养子起,他便开始了人生漫漫的嫉妒之旅。

    赵宗琏的心情变得沮丧。人老了,灵魂栖息在身躯里,像是躺进难以挣脱的淤泥之中。

    不过这一切没能给他细细回味的时间。

    【五叔?】

    赵宗琏再睁开眼,瞳孔里是面容清秀的赵津元,笑容可掬的模样。

    【兰芳真的太蠢---】看见来人的一刹,赵宗琏脸上的皱纹微澜渐起,眼角折下一片深翳;他早让儿子解决掉赵津元,竟然还被他留到最后一刻。【太愚蠢永远是致命的错误。】

    可怎样又算得不愚蠢?赵宗琏已无法再思考这一瞬即逝的念头。

    因为电闪雷鸣间,他的目光即被赵津元手上的一物所摄住,眼边的皱纹饱胀开,烛光见缝插针,扎得血液滚烫,耳边锤砸轰鸣,迫使他眸中逼出狰狞的鲜红血丝。

    那是什么?

    他在心底问,自己该知道那是什么?

    赵津元注意到他的视线,带着欣赏的目光观看起赵宗琏的反应,心中不觉好笑,难道他未曾想过会有此一劫难?头颅在他手中被轻轻转了一个圈,一团青灰死肉的脸仍然睁着眼睛。

    赵津元好心好意给他摆上了桌案,方便他五叔看得更清楚。

    【是延淮呢,五叔。】

    他轻轻一点,就破了,教一具身体从心处皮开肉绽、骨肉分离。

    赵宗琏青筋炸裂,脸上的肌肉再不受控制地抽搐,宛如江水滔滔,嘴唇沾了乌紫,接着挂出一片血。

    【四哥真心疼你们,看,他杀了延淮给你送来。】

    这可太会往人的软弱处狠狠扎进一刀,开膛破肚,即使对方受不得,也只能忍受这番蹂躏。

    话语蒙头而浇,赵宗琏感到冷水从脊梁一柱浇下去,又从肺腑里烧出来,他顶着一张紫红膨胀的脸激动地站起来,身体如同筛子颤抖不停,只听一声怒吼自他口中伴随着鲜血喷出。

    一座冰山崩裂,倾盖在赵宗琏的心头。

    人常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

    赵怀遐大仁大义替他不远千里送来儿子的头颅,当真情谊深重。一方为情义而杀,一方为情义而死,他是存心存意来杀死的自己!真是以命抵命,置之死地,不犹豫、不怜悯,狠厉暴虐得宛如褪去了人间那一层‘温润’的凡人之皮。

    杀了他-----赵宗琏压住最后一气。

    他当年就该在那座山头杀了他!

    赵津元亮着双眸,亲眼所见赵宗琏硬生生红目胀脸,坍塌进椅子里,僵硬得像一只暴尸荒野的死狍子。赵津元再看那一眼,帘睫垂下,目中微光黯淡,他沉默良久,心有悲戚,喃喃一声,【人又何止愚蠢...】

    时间已来到寅时二刻。

    赵兰芳等人的首要任务是拿下宫城。

    随着一声箭笛鸣响,弩手在后再次发起箭阵,一波冲击城防后,为后方撞门准备的甲兵让开道。四队人马分别喊出声音冲向城门方向,他们跨过脚边受伤的轻卒,满怀热血向前进攻,生死无畏。而从死牢放出来的多数是罪犯,一团散沙又性情刁钻的人自然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唯有添混在轻卒之中,一同持刀扑向朱红墙面。

    前方雷声般的动静,墨兰他们在皇极门城楼上听得清清楚楚,那轰鸣的撞击,一声声地锤在墨兰绷紧的心上,手心冷汗涔涔,她握了又握,最后扶在冰冷而干燥的石跺上。她直视前方的眸子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担忧,众人在她身后,无从看见。

    忽地她眸色一惊,追寻着一抹在黑色中泛红的东西移落到城墙下,清冽的脆响刮过朱红色的墙面,就像琴线崩出雷鸣声,铮铮嘎嘎,一路滚下------

    --------是一面旗帜。

    墨兰看过一眼,则闭上了眼睛。

    东华门轰然撞开,叛军以潮水的姿态涌入进来。

    林元復见势不妙,猛然拉过墨兰,低声让她走,【快从角楼下去,快些走。】

    城上的风,吹得人不寒而栗。

    虽然想要让她明白当前困境,希望她打起精神撑住,但真正到了危机之时,身为舅舅的他第一时间还是选择了保护她,让她快些离开。

    没有什么远大的志气,没有什么可歌颂的死亦可往,他想要保护的是家人。

    【不----】

    回过神来的墨兰坚定地甩开他的手,她回首望着舅舅,水眸沉静而执着,【我是昌亲王妃-----】她如此说,又极快地重复了一遍,声音伴随着叛军嘈杂沸沸的冲击,如玉击碎,沉沉地倒在了风刃上。东华门败下的士兵开始朝皇极门极速撤退,场面的慌乱与危险让她的内心起了一阵茫然。可当她在说自己是谁时,一刹那的执念滚烫,她能是谁呢?她再想不到自己能是谁,【如果真的是不幸,我可以死在今夜!】

    墨兰说话的声音逐渐冷静下来,她脱开舅舅抓住的手,提足转身去面对她该面对的一切。

    她是盛家四姑娘,是赵怀遐的妻子,是被郑重托付了王城之责的王妃----墨兰眼眶微红---这才是昌亲王妃存在的意义!

    她能是谁呢?她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罢了。高贵的身份所赋予她的是使命、是责任。

    林元復微愣,撤回想追上前的一步,或许是震惊墨兰表露心志的决心,又或许是摄于她寒峰柔韧的目光,林元復最终没有说话,尊重了她的决定。

    在前锋将军的再次指挥下,皇极门前的待阵已重新整顿完毕。

    这是最后一道防线。

    别人已攻入,是他们占了上风。墨兰心里当然更加清楚危险的来临。

    城下的轻卒渐渐倒地,一些在途奔逃者也被追上刺杀,哭号与□□令人难以相信这里会是王城之地,眼前的景象堪比地狱,充斥着不忍侧目的痛苦与绝望。

    墨兰一时颤抖了眼睫。

    直到叛军进入东华门,赵兰芳等人出现在队列之中。

    月芷望着城下的景象,心底就跟着紧绷起来。

    冷风呼得旗帜猎猎。

    赵兰芳主动催马上前,比起在沈家相见时的防备谨慎,赵兰芳今回却眉眼含笑,毫不掩饰流露出轻慢的神态。

    即使有敢站上城楼的勇气,那也只是个娇弱而美丽的女人,只是点缀在这红色战场一朵美丽轻柔的花朵。

    【我们能这么快见面,有你一份功劳啊,林大人。】

    赵兰芳意味深长朝林元復笑一笑,他试图以一似是而非的言语化出一道锋利的箭,割裂别人之间的信任。

    【真是....多谢了林大人。】言罢,赵兰芳答谢般拱手一礼。

    林元復唇边微微极淡的笑。

    他只将眼睛望在了下方罢了,忽然,他眼角掠过一抹浅色,侧首一看,墨兰已身向前。

    【天底下少有你这般的蠢人。】

    她出言即是讥讽,冷眼一刺,眸光转顾间讽色愈重。赵兰芳蓦然变起脸色,近乎涌上了羞耻的怒气,他已经站到这里,为什么还要继续忍受父亲那般高高在上冷漠而嘲弄的眼神?况且眼前人更是位卑低下的女子之流。区区蝼蚁!在他进一步动怒之前,手下的指挥察言观色劝了一言,让他以眼下局势为重。

    王城有昌亲王外围之援,倘若在这僵持过久,他们则会成为瓮中之鳖。

    赵兰芳缓过了神,脸色渐渐退变下去。

    【四嫂勿要在此拖延,你且投降下楼,我可以考虑放过你和小侄女们..】

    话音未落,阒然一只箭从下方射出,箭光一闪,射中墨兰身侧一丈外隐蔽持弓的士兵。

    这一突变,令墨兰沉默,她暗自捏紧了手掌。

    【四嫂的雕虫小技就想杀我?】他笑人不自量力。

    【若能胜你杀你,小计拙计皆是好计。】墨兰抿唇,不甘示弱,她认真一想,缓了几分颜色,【兰芳,即便今日你杀了我,明日你也挡不住你四哥,你四哥大概不会杀你...】她特意顿下话音,【他会将你碎尸万段。】眸子清冷,又锋芒毕露。

    赵兰芳漫不经心,倒是没被吓到。

    而听到此言的沈章柾却脸色僵硬。

    【五婶可怜.】她悠悠一声同情的叹息,格外引起赵兰芳的注意,【再也见不到她的孩子了。】

    站到这战场上,谁都要做好死去的准备。

    荒黯的夜晚,篝火烧得无声无香,墨兰受到腰间匕首的冰冷所激,也是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可抛开过往执着于心的贪念嗔怨,明知前途丧生的可能,也未如从前生出胆怯逃避之心。她本刻薄尖酸、自私自利,合该一生如此---周旋于妯娌婆媳间,迎合在丈夫之爱中,困于内宅而陷于妻妾争斗计算,日日试新妆,夜夜含恨苦,人何曾作人?只好作了狰狞厉鬼.....想至此,墨兰近乎悚然,这一刹的电光火石,弹开了她放在匕首上的指尖。

    有朝一日她可以登城督战,这大约是她儿时读书从未设想过的路;想来也是造化弄人,这非旦没有登高一望的意气,也没有一箭定乾坤的轰轰烈烈,只有待来的杀戮之气、满楼风雨。

    见赵兰芳怔在原地,墨兰心中一嗤,笑他此时的心志不坚,看来确是未存死志了,她为拖延时间再次开言,【不是一直想查我兄长的消息么?】眼下没有必要再瞒着他们,若活不过当下,什么也是白等。夜风拂过她耳际的碎发,她抬起手指轻轻一别,将碎发重新绕进耳后,【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等不来禁军---听清了-----我兄长去的是北境。若是幸运,你们兴许能看到王城外挂着李字的旗帜!】她挥手向前,指向东华门外的上空。

    沈章柾率先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想起北境李承鄞的名号,沈从兴曾称赞过此人。

    【兰芳...】城楼上人唤起今夜人的名字,【四嫂今夜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你呢?你们准备好赴死了么!?】

    她的话上上下下的人皆听见了。

    赵兰芳额上浮起青筋,这般倨傲的女人有一具美丽的皮囊又有何用?根本死不足惜。他狠下眼色,毫不留情下令,【先射杀了她!】

    下属得令,率先挽弓搭箭,咻地一声射了上去,速度之快来不及躲避。宫中限有的刀盾悉数发放给需要的士兵,墨兰的身侧可以说没有一件有效的防具,幸好林元復离得近,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神色紧张地抓住墨兰的肩膀往身侧一带,才堪堪避过这一枝箭。

    此时下方,赵兰芳伸展手臂,又搭起第二枝,他侧眼瞄准了城楼唯一有颜色的地方。

    【小心---!!】

    月芷望之,冷气一吸,纵然而起用尽全身力气扑在墨兰身前。事发突然,墨兰回首就见一道影子抱住她的身子,双臂紧紧缠在她的肩膀处,用力之大似要将她捏碎。那一晃而过的面庞恐惧中夹杂了无可言说的悲伤,墨兰揪然起整颗心,任由月芷像一阵梨花落雪飘在她的肩头。

    冷寂,是真实的死。

    夜空冷月如常,她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早在十几年前芙蓉死的时候。

    墨兰抱住月芷跌倒的身子,慢慢跪了下去。

    她手上是血,温热的湿意从月芷胸前的衣襟里透出,不断蔓延,墨兰想要按住出血处,却沾满了手,猩红的颜色、黏滑的触感,她近乎透明的肌肤却红如烈火,她为此感到万分痛苦。本不该有人死去,玉明也好、大哥也好、月芷也好,他们本不该在未衰老的年纪代行衰老之后的人之一死。耳中嗡嗡,眼里水雾模糊,墨兰的手在发抖,鲜血迸出刺眼而冷艳的花,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救一个人,如同很多年前,她没有在父亲的手下救出芙蓉。刀割在心上,寸寸见肉,墨兰低泣一声紧紧抱住月芷在怀中,她在感受着她身上仍然存在的温度,【对不起,我真的抱歉--】

    这不仅仅是对月芷说的话,也是她早该对芙蓉说的话..

    【殿下,时间紧迫。】

    墨兰调整了一下呼吸,羽睫微微一垂,只见她侧过半身暂且将月芷安放一旁。赵兰芳没有错过机会,已然命人率先发起进攻。但同样墨兰这一侧也有誓死一战的决心。林元復跟在她身后不远,不时查看后方情况。以目前来看,对方需要速战速决,而这边则需要持久之战,最好能等来长枫带来的援军。

    副统领在查看物资后,匆匆上来回禀,【大人,若僵持到天明时分,怕于我方十分不利。】

    林元復有了一瞬迟疑,最终心内微有一叹,他眉宇锁了复杂之色,这是一早就考虑到的事儿,只是外围自寺庙搜剿到的武器一时没搬运进,而京西武器库路程远也是补充不足,这就造成了眼下的困境。

    【王妃、大人,东华门外有火势!】一人高声喊道。

    林元復起立向前。

    墨兰放眼远望,却是星星点点的火光摇曳,只是此刻正处在夜色消弭的开端,模糊得看不清对方是友是敌。

    她心怀近忧,神色难辨。

    一旁的林元復亦驻足不语。

    他们保持着同样的镇定望在前方逐渐移动的火光处,等待的时间令人熬煎在油锅上,滚烫得无法站立一锥之地,可越是心跳得快,越是被恐惧压倒,越是要有闯过重重难关的勇气。

    林元復甚爱洁净,官身之物又格外爱惜。可此刻,他浑然不在意平整袖口压出的污褶,在看清火光照映清楚的脸孔后,桃花眼露了一丝不易多见的震惊,最终,他的眸光回落到墨兰身上。

    却见她不知是无谓了,或是面对眼前之景不禁生出坦然,她微微一笑,唇侧一角漫漫地噙出一朵很淡、很淡的笑花,甚至可以看出伤心之色..

    天家三位兄弟,一位身困死局,一位赶赴围场不知前路,而最小的那一位-------

    ------今夜毅然决然,踏入了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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