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干在风的遮蔽下茁壮成长,越向后延伸,越为枝繁叶茂。只是,它不似寻常树木一般,自由自在地伸展枝丫,而是全然在按照这阵风的方向生长。风一直在向前吹,它便也顺势向前直长,树枝井然有序,就连每一片叶子都齐齐整整,没有一丝一毫逾矩。

    从某一个点开始,树木突然转而向下,沉入了地底。先前那一阵风,也消失在了它的世界之中。它在地底继续向前生长,终于在有一天,破土而出,蜿蜒几许,继续在阳光下生长起来。

    此时,它的生长轨迹突然变了。许是没了风的吹拂,它开始向着四方生长,树枝延伸的方向毫无章法,自由自在,倒颇有些凌乱美。

    再往前走,那阵消失了许久的风复又聚集,猛烈地打在了树干身上,打得它的身体都变了形状。而后,似乎有着一股力量,伴随着它扛过了强风,继续野蛮生长着,在尽头戛然而止,却是意犹未尽。

    “你知道,这是谁的年轮吗?”钟云深的声音响起。

    秋月白静静地看着最尽头的枝叶:“与其说年轮,不如说,更像是命盘。”

    树妖狡黠一笑:“这可不是什么贴切的形容。我只负责呈现过去的部分,对于未来,根本一无所知。”

    秋月白眼光继续向右,看向宫墙上的大片空白。那是他以后的年岁。

    他转身,踏上石阶,离开了自己的宫墙,向着外层走去。第二层宫墙比他的要稍长些,却不如他的树木生长得茂密,很是稀疏,似乎在无声地说着,年轮主人是个身体羸弱、郁郁寡欢之人。

    与江水甜没有半分相像。

    秋月白继续向前走,下一层年轮不仅更长,铺开的面积也大得多。树枝比别的树的树干还要粗壮,树叶宽大如蒲扇,多直直生长,极少弯曲。端详了一番,秋月白眼中迅速浮现出了向坤大的样子。

    秋月白走向下一面年轮。这上面的树要短得多,树枝娇小玲珑,每一端末梢、每一片树叶都在恣意地生长,杂乱无章,随心所欲。秋月白微微一笑,除了许笺笺,这棵树再也不会有旁人了。

    他继续往前走,看见了树干生长如藤、一路上都在寻找攀依的树,看见了欲长还缩,一步三回的树,看见了树干长至绕墙半圈的树。他在每一棵年轮树面前都没有耽搁太久,因为他一眼便能看出,那些都不是江水甜。

    他马不停蹄地走向下一面年轮。这面墙上的树木,从起点开始,便与其他树木大不相同。其他树木是从台阶处开始,向右环绕生长,直到他们生命当前停留的那一刻。可这棵树的起点并不在台阶上,而在其左。

    从它真正的起点到台阶处,树木生长的轨迹几乎是一道平直的线,与秋月白的少年时期一般平直。似乎,它的主人一直在过着什么单调得让人抓狂的生活。而当树走至台阶处时,它的轨迹骤然改变,原本平直的树干变成百转千回之树,轨迹变得极为丰富。

    可是,这样的轨迹只持续了很短时间,某一时刻,这些大开大合,交错缠绕的树干,骤然直直向着前方而去,比它原先还要直,根本就是一条水平线。而在这些直线的四周,扎煞起了无数的毛细小线。似乎,树的主人在过一种单一到了极点的生活,但她的头脑却在不停地运转,思绪未曾有一刻停止。

    秋月白凝视着那条直线。不敢想象,在那无声无色的三十三年里,她究竟是如何一个人度过的?

    这样的直线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一直绕到秋月白身后的台阶上,挺在了这里。

    秋月白了然:“年轮转一圈便是百年,因此,水甜的年轮转了半圈,说明她现在五十岁。那么,只要我能将她在十七岁到五十岁之间的年轮抹除,水甜就能够回到十七岁了吧?”

    “不错。”钟云深道。

    秋月白欲在手上聚集灵力,指尖却没有闪现本应随之而来的光刃。他又试着召唤风力,周身仍旧没有出现一丁点变化。

    他体内的灵力,如今是半点不听使唤。他现在能够理解,江水甜平时拖着那么一副废灵根身体生活,是怎样的感觉了。

    钟云深的孩童音带着股得意:“我可不喜欢有人在我体内乱施灵力。小后生,你若是想要将哪一道刻痕抹除,必须从其他的年轮墙上刮下同样的痕迹来,用掉落的墙灰来填平年轮。”

    秋月白立即转身,走到年轮殿最里层,他自己的年轮之墙旁,拿出随身佩剑雪夏,对着墙上划去。原本削铁如泥的利剑,此刻却是史无前例地钝了起来。秋月白调动不起灵力,只能生生用力气,用尽全力,也只划出了一道极为微弱的痕迹来。

    他迅速解下外衣来,兜住了年轮墙上落下来的一小层石灰:“钟前辈,宫墙为何如此难刻?”

    钟云深回道:“年轮上的痕迹本是应自然之力,天生地长。而你要做的,是以人力对抗天力之事,怎么可能顺利呢?要复原年轮墙,需要耗费的时间,远不止那三十三年。小后生,你若是不想刻了,我可以立即送你回那两个小姑娘身边。她两人都在外面急得团团转呢。”

    秋月白未曾动下半分动摇的念头,只是有些忧心:“钟前辈,我在树中多少年,她们便也会等我多少年吗?”

    “非也,外面的时间流速,比这里慢得多。放心,我既然说能够帮你解决难题,便断不会干欺骗小孩之事。”

    “多谢前辈。”

    此后,秋月白再也没有说话,专心地在自己的年轮墙上雕刻轨迹。他雕刻的画面每前进一寸,他的发色便浅一分。

    等到外衣鼓鼓囊囊地兜满了墙灰时,他抱起一整兜墙灰,走向江水甜的年轮墙,以剑作铲,将墙灰一点点填平到了刻痕中。墙灰与缝隙迅速融合,光滑到看不出一点痕迹。秋月白心满意足地折返,走向自己的年轮墙。

    等到他在自己的年轮墙上刻出了如同江水甜原先一模一样的痕迹,又将最后一兜石灰在江水甜的年轮墙上抹平之时,外面,许笺笺惊喜地看着江水甜:“甜姐姐,你恢复了!秋哥哥成功了!”

    “真的吗?”江水甜看向镜子,看到镜中人皱纹消除,白发返乌,原本减少的头发也如数长了回来。她的模样真的恢复如常了。

    可是,她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她看向大树,不知道秋月白被抓去了哪里,正在承受着什么。

    而在树木体内,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孩子,去见见你的故人吧。”

    话音落下,秋月白眼中久违地见到了光亮。身居树心,许久不见光,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只能迷迷糊糊看到,那光亮似乎是从谁的眼底折射而来。

    江水甜直愣愣地看着秋月白。她的心中全然被一阵极其剧烈的波荡占住,以至于她分不出心来细细体会,这是一种什么情绪。

    她的师兄,她的右掌门,原本可以像其他所有仙君修士一般,在战场上纵横,在云层顶飘扬,在山河间恣意。这个除了一把剑以外,什么都无需带在身上的人,突然之间,满载了一头的白发。

    岁月不待人,直教绿雪变白云。那一刻,江水甜突然理解了,秋月白为何在看到她变老的容颜时,眼中那般悲切。

    而秋月白的眼睛在适应光亮后,聚焦之时,眼中却全是安心与慰藉。

    江水甜心中有许多为什么想要问秋月白:为什么贸然就听信树妖之言,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为什么为了她做到这种程度。可千言万语汇聚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单单薄薄的一句话:

    “你用多少年的时光,换来了这样一个结果?”

    不待秋月白回答,只听钟云深的声音响了起来:“在他的年轮上刻上刻度,用了三十三年。再抹去你的年轮之痕,又是三十三年。”

    三十三,再三十三,又三十三。江水甜心中无言一笑。原来,我们错过的时光,有百年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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