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大人又在烟雨楼歇了一日,直到傍晚才磨磨蹭蹭地乘车回府,还是被顾老板拿着扫把赶出来的。

    没办法,右相大人嘴又欠又不干人事,不知道怎么惹怒了贺宿城,让人家原本涵养极好的世家公子拎着偃月刀满楼砍她。

    心地纯良的小和尚推着昏庸贱气的右相大人到处乱跑,砸坏了楼中不少物件,最后还是红泪出面,一手接住了贺宿城的偃月刀,一手将她家公子从轮椅上拎了起来,逼着她家公子给贺宿城道歉。

    右相大人第一个不同意,然后被红泪冷冰冰瞪了一眼,顿时什么都同意了。

    贺宿城原本是很欣慰的,难得啊!像戚无良这种无耻之徒居然能收服红泪这么通情达理又武功高强的姑娘当丫鬟,但右相大人毫无负担、毫无脸皮地给他道完歉后,就吩咐红泪把他绑了带回府,而红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十分听话地就给他绑了???

    贺宿城:“???”

    通情达理个屁!蛇鼠一窝!!

    于是乎,右相大人虽然被人赶出了烟雨楼,但还是美滋滋地回府了,只是一进府门,便看见纯一和尚在庭院中等她。

    戚无良:“……”

    个粑粑的,这秃驴怎么还没走?

    纯一大师估摸特意去哪里洗了个澡,换了件新袈裟,又正值今夜月华如练、似水照人,所以他整个人往站庭院里那么一站,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圣洁的白光。

    就连戚无良见了都不得不承认,这人洗干净了……确实瞧着极为赏心悦目,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神圣佛性,自带一股静世宁人的气息。

    比起空桑国师,那洗白净了的纯一更担得起圣僧二字。

    “纯一大师,你都不会老吗?”戚无良看着院中人下意识问道。

    从她五岁见到这秃驴起,他便是这副模样,如今十余年过去了,多少故人老去魂散,这人还是当初那副模样。

    纯一和尚转身看向轮椅上的人,盈盈一笑,作揖道:“贫僧心宽似海,能吃能睡。”

    戚无良:“……”

    这话她熟。

    她小时候便常听这人说,人世间最大的自在就是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只是这世上有太多人该吃饭的时候食不下咽,该睡觉的时候夜不能寐……

    原本是人世间最简单的两件事,可芸芸众生中有多少做不到的?

    “不过贫僧瞧着,离施主似乎过得并不好。”纯一和尚生了一双平和偏又犀利的眼睛。

    戚无良自嘲一笑,“那是,我娘亲若还活着,见了我怕是会惊怒,自幼将我扔在诗书礼义、仁德大道中好生教养,怎么成年后偏偏长成一个邪门歪道、有辱家门的狗东西?”

    “不会,大将军见了离施主,只会心疼。”纯一和尚摇头道。

    戚无良垂眸,“所以大师千里迢迢从北燕赶来大梁,究竟是为什么?别说真的是为了来看我,出家人不打诳语。”

    纯一和尚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游历天下,途径大梁的凉州城,在当地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又恰逢寂楼主来信,说离施主在盛京行事多有风险,屡遭刺杀,托贫僧前来看望。贫僧猜想,凉州城的东西怕是与盛京城脱不开干系,故而前来,看望离施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想给离施主看一样东西……”

    说着,他从佛袖中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帕子打开,包裹着几朵干瘪的小白花,“此物是贫僧在凉州城费尽周折才采摘到的。凉州城万亩良田,有近半数都种了此物,当地老百姓唤此物为‘利千金’,因为一亩产量就价值千金。贫僧早些年东渡传佛时,曾于瀛洲见过此物,而据贫僧按照调查,教唆凉州城百姓种植此物的也是瀛洲商人……”

    不待纯一和尚说完,戚无良淡淡打断道:“我知道。”

    纯一和尚一愣,“那此物的危害,离施主可知道?”

    戚无良:“知道。”

    纯一和尚顿时面容严肃起来,拧眉道:“离施主不管吗?”

    戚无良不由笑了,“怎么?你们是约好的吗?都跑过来问本相这句话,好像本相理所当然应该管这件事一样。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本相入这大梁国都,不是来当什么普度众生的善人,本相是来亡国灭族的!!”

    纯一和尚闻言眉头先是狠狠一皱,随后沉思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缓缓一松,忽尔笑开,摇头道:“离施主不会。”

    “你怎知我不会?”戚无良目光似剑,冷然开口。

    纯一和尚笑而不语,只是从佛袖中掏出一份油纸包裹的栗子糕,“还是老样子,吩咐店家多加了些糖。”

    说着,他将栗子糕递给戚无良,便潇洒挥袖飞身离开了右相府。

    一直守在戚无良轮椅后的红泪两眼冒光地看着纯一和尚纵身飞跃而去的背影,心道:纯一大师的武功似乎又精进了。

    而戚无良则是垂眸看着手里的栗子糕,耳畔回荡着纯一和尚离开前说得最后一句话——“你哥哥很想你。”

    戚无良苦涩一笑。

    她怎么有脸再去见哥哥呢?

    ……

    转眼,到了科举当日。

    整座盛京城都为这件事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负责筹备科举的礼部,贡院门口更是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一朝中第,平步青云,光宗耀祖,是多少儒生学子的梦想。尤其是科举考试,是除了上阵厮杀之外,唯一能打破权贵与平民界限的途径,象征着仕途、权势,决定着一个人今后是贵是贱、命数如何。

    只是,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总有那么几个异类奇葩,以至于很多年后史官提笔记录今日之事都不禁啼笑皆非。

    晨起寅时末,天光还未大亮,离贡院不远的一处街角的茅厕中,一个拉稀拉到虚脱的声音幽幽响起。

    “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谁能给本公子送个厕纸!本公子定千金酬谢!!”茅厕中的人喊到最后不由哽咽起来,听声音好似要哭了,“本公子还急着去参加科考呢……娘啊,我快被熏死了……”

    嗒嗒两声!

    有人在外瞧了瞧茅厕的木门,是个悦耳动听、难辨雌雄的少年音。

    “是你在喊人吗?”

    茅厕中的男子顿时眼睛一亮,激动万分道:“是我!是我!!外面不知道是哪位小恩人,能否递给我两张厕纸?”

    少年沉默了一下,“我没有厕纸,只有包包子用的油纸,行吗?”

    “行行行!”

    只要能擦屁股,让他从这臭气熏天的茅厕中出来,什么都行!

    少年蹲下身子,将两张油纸从茅厕木门下递给男子,嘀咕道:“你吃坏肚子了吗?这味道比街头张大娘卖的臭豆腐还臭。”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男子的伤心事,哽咽道:“我自昨日吃了朋友送来的一块糕点,几乎一夜都没离开过厕所,今早出来得匆忙,忘记带厕纸了。多谢这位小兄弟送我厕纸,救我于畏难。”

    说着,男子匆匆解决完,快步从茅厕中走出,深吸一口外面干净新鲜的空气,满脸满足惬意。

    原本站在外面的少年却猛地后退一步,险些被那“惊艳”的味道熏晕,急急捂住鼻子,闷声道:“不必谢,你站得离我远一些,便权当感谢了。”

    “怎么能不必谢呢!”男子较真道,“小兄弟,在下姓李,名徵,字求日,方才说过了,谁若能救我出这五谷轮回之地,我必千金酬谢。”

    少年捏着鼻子,皱着眉头道:“李,求,日?”

    这名字怎么听起来……嗯……说不上哪里不太正经的感觉。

    “我想起来了,你是簪缨巷李家的那位公子。”少年恍然大悟道。

    直到此刻,借着东方微微升起的旭阳,少年才抬眸认真地看向眼前这位茅厕里出来的“求日公子”。

    朱红的外纱里面套着一身花里胡哨、五颜六色的绚丽华袍,头戴黄金发冠,胸前挂七宝璎珞外加三把长命锁,腰佩青、黄、红各色精致玉佩,脚踩金镶玉的绵绣靴,这哪里是一位簪缨世家的公子???

    空禅院后山养的那几只孔雀开屏时都没有这人张扬过分!

    唯一值得称赞的怕是只有李徵这张脸,狭长带笑的眼眸,双目如星,眉梢自带万千风流,鼻梁俊挺,朱唇略扬,暗藏不羁。

    他生了一副建安才子的君竹朗月之貌,却穿着一身市井暴发户都不会穿的招摇行头,一开口也是极为不着调,“小兄弟听说过在下?”

    李徵兴奋地微微搓手,笑得好似个地痞流氓般问道。

    何大壮没说话。

    她自然听说过,簪缨巷李家。

    簪缨巷是由一位公主的封号命名的,当今陛下的妹妹——簪缨公主。

    据说,簪缨公主娴静温柔、极为漂亮,身上没有一点皇族的傲慢,反而心肠柔善慈悲,大梁但凡有地方闹灾闹荒,簪缨公主都会捐钱赈灾。

    只是这样一位公主却所嫁非人,驸马是当朝李阁老之子李齐成。

    李齐成其人相貌绝对是一等一的,年轻时尚有点书生风骨,可自从把公主娶到手后,本性就暴露无遗——嗜酒、好赌、爱美人,驸马府中姬妾成群,醉酒之后更有殴打妻子的恶习。

    梁惠帝听闻后曾勃然大怒,欲问罪李齐成,却被簪缨公主拦下了。

    世人不解,以公主之尊,何必受这等委屈?

    但簪缨公主确实悉数忍下了,她搬回了自己的公主府,与驸马分居而不和离,至此……李家气焰更加盛,李齐成也变本加厉酗酒、豪赌、娶美人。

    李齐成虽然出名,但簪缨公主所生的儿子李徵更为出名——出了名的荒唐轻浮,颇有乃父之风,但才名也是举世无双,三岁识千字,五岁熟诗文,是盛京城出了名的神童,过目不忘、聪颖非凡,亦顽劣成性、欺师毁道,自幼年便多次将私塾先生气得暴怒昏厥。

    这样一个人在盛京城中可谓毁誉参半,可这世人之“毁”再重再多,也无法否认这人确实有真才实学。

    “没听说过。”少年皱眉回道,转身欲走。

    “小兄弟别走啊,没听说过也不要紧,咱们今日相见便当认识了,还未请教小兄弟尊姓大名……”

    李徵依依不饶地拦住少年问道。

    少年皱眉看着挡住去路的人,僵持良久,才淡淡道了一句:“何大壮。”

    李徵高兴地一拍手,笑容夸张道:“小兄弟好名字啊!你我既已互通姓名,便算是朋友了,还不知贤弟家住哪里,来日我必送重金上门致谢。”

    何大壮不答,审视地看着李徵,反问道:“这条街是通往贡院的必经之路,你今日也是要去参加科举的?”

    李徵眼睛一亮,“正是正是,贤弟也是吗?不如你我同行。”

    何大壮眉头一皱。

    簪缨公主家的公子,无论才学,还是地位,必定是今年三甲之列,若眼前这个臭烘烘的家伙高中榜首,她岂不是要对右相大人食言了?!

    何大壮看着眼前笑得不太聪明的李徵,顿时计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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