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礼音落,一身玄黑金纹蟒袍的谢恒负手缓步走入,威仪万千,步伐沉稳,只是面带病容,唇色略显苍白,能看得出重病未愈的痕迹。

    满殿的大臣们纷纷看向门口的方向,不禁暗叹:谢恒这张脸不管看多少遍,都会让人迷惑而惊艳——

    大梁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最攻于心计、阴狠毒辣的一只“厉鬼”,却生了一张最风华绝代、尔雅清贵的脸,眼眸虽冷峻,但五官终究是透着一股公子如玉的清和。

    坐在对面席位的李徵一直注意着右相的神情,她对入殿的所有人都持有一众无视冷漠的态度,唯独之前流觞国师和如今摄政王入殿时,右相银面具下好看恣意的琉璃眸会微微低垂下。

    此时,戚无良低声和温寻说了几句,温寻立马朝那位被宸王踢得起不来身的宫人走去,吩咐人将其搀扶下去,好生医治。

    在皇宫中,宫人生病受伤是没资格请太医医治的,但右相大人发话无人敢不从,几名太监立即好生扶着受伤的宫人退下。

    李徵见到这一幕,心下好奇,或者说他对这位年纪轻轻便登上大梁右相的第一权臣一直很好奇,从他第一次从狐朋狗友口中听到右相的名字,就充满了无限的探索欲——戚别,字无良,一个光听名字就悲凉不祥的人。

    可右相其人与她的名字甚是不般配,狂妄霸道、无耻卑鄙,她不是讨厌大梁某位大臣,或是针对大梁某位权贵,她对大梁朝堂中的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的淡漠厌恶。

    可是,偶尔右相待人有所不同,比如方才那名卑贱的宫人,以及出身贫寒的新科探花何大壮,还有那位从小便遭人唾弃诅咒的十二殿下等等……

    戚无良敢把当朝地位最高、权势最盛的丞相和王爷按在脚底下踩,不留丝毫情面,也可以豁出性命和最贵身份去维护大梁最卑微的宫人和“可怜虫”。

    李徵想不通,他自负聪明绝顶,却始终看不懂戚无良这个人,尤其是之前在殿外戚无良对他乍然兴起的杀意,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另一边,随谢恒入殿的还有温月侯,他依旧身着一身烈红色的锦袍,配上那张比牡丹还要艳丽绝色的脸……与谢恒的公子无双不同,花锦城是美,雍容华贵的美,若真评比起来,怕是比殿上那位号称大梁第一美人的左皓凝还要美上三分。

    只是温月侯之美,无人敢欣赏,更无人敢说出来……

    “哟,温月侯脸色这般红润、艳可倾城,看来本相上次射的那一箭不重呀!温月侯可是私下里偷偷吃了什么好东西,这姿容越发看得人心里痒痒。”

    群臣:“……”

    唔,右相这个棒槌是个例外!

    温寻麻木地看着自家公子一副“孽畜不服来战”的模样,本能地后退了两步,心道:这王八蛋拉仇恨的本事也是没谁了,入殿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盛京中最有权势的几个人快被她挨个得罪了个遍。

    幸亏入千秋殿不准带武器,不然温月侯的杀心剑早已飞了出去。

    温月侯冰冷阴鸷的目光射向戚无良,也不知怎么的,大概是戚无良这张脸太贱了,他光见其人闻其声,心中的杀意便无法抑制得沸腾起来……

    “重遇!”

    谢恒突然冷声呵斥,“忘记陛下是怎么嘱托你的吗?”

    之前花锦城派人刺杀戚无良的事情被梁惠帝查了出来,梁惠帝倒是没有惩罚花锦城,而是选择打蛇打七寸,罚了兵部尚书吴钩三十大板。

    吴钩是花锦城的舅舅,更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挨戚无良一箭无所谓,可连累舅舅……

    思至此,花锦城原本运起内力的手掌不得不放下,压下杀意,转身入座。

    群臣惊讶地看着温月侯“忍气吞声”地走到自己席位坐下,那可是大梁手握二十万兵马的军侯杀星!

    与此同时,谢恒倒是没走向自己的席位,而是朝着戚无良迈开步子。

    原本垂着眸挠屁股的右相大人倏然感觉眼前的光亮被挡住了,抬头一看,只见一袭墨袍、身形颀长的谢恒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气势迫人,自带天潢贵胄的威严。

    若是换了旁人,此刻该臣服于摄政王脚底大喊千岁,可团蒲上的右相依旧姿态猥琐地挠着屁股,虽然是慵懒而坐,气场却丝毫不比谢恒弱,挑眉间琉璃眸中自带疏狂邪魅,轻挑道:“摄政王殿下有事?”

    “那日为何没来?”谢恒低眉注视着戚无良。

    戚无良眼中的迷惑全然不像在作假,“摄政王在说什么?”

    谢恒再度淡淡开口,“茶楼那日,你说过会来本王府上。”

    戚无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本相有说过这样的话吗?摄政王殿下莫不是记错了。”

    谢恒:“那本王再问一遍,右相身体可痊愈,是否该入摄政王府为奴了?”

    戚无良笑了,绯红的唇角弯起灿烂的弧度,“摄政王殿下打本相那一掌用了几成力道不是该最清楚不过吗?唉,说起来,本相今日出席宫宴还是胸前架着钢筋铁板,强撑着来的……”

    说着,右相不知廉耻地挺了挺胸脯,“摄政王要不要摸摸本相胸前的钢筋铁板?”

    群臣鄙夷地看着戚无良,暗自悱恻道:右相都谎话还真是张嘴就来,不过摄政王性子高冷,对右相这种胡搅蛮缠还真没准冷扫一眼便离去。

    毕竟摄政王虽然手段毒辣、心思狠绝,但大部分是不太愿意搭理人的,便是今日摄政王主动走到右相席位前开口搭话,都是十分令群臣震惊。

    果不其然,谢恒听了戚无良的话,面色冷淡,微微扭头侧身,一副分外不屑打算离去的模样。

    谁知下一刻!

    一袭黑袍华服的谢恒猛地俯下身,做了一个十分不雅的动作,一只手落在戚无良的胸口上!!

    对面悠然看戏的宸王入嘴的酒一呛,眼珠子一瞪,满朝文武紧跟着纷纷傻眼。

    “谢,恒!”

    随着一声怒吼,啪的一声,右相一巴掌扇在摄政王那张矜贵绝代的俊脸上。

    这次整座千秋殿都沉寂了,安静得波澜无声。

    满朝文武震惊地看着右相,谢恒则震惊地看着戚无良。

    摄政王那张冷脸印着巴掌脸,五官神情难得生动鲜活,惊诧道:“你真缠了钢板?!”

    戚无良:“……”

    戚无良死死握住拳头,又不能当场宰了谢恒,只得目光一转,凶狠地瞪向满殿群臣,“玛德,看什么看?你们都是变态吗?之前谁总骂本相玷污了摄政王清白的?看见没有,御史呢?老子被人摸胸,明天上朝若是本相看不到你们参摄政王的折子,你们就等着本相亲自上门问候吧!”

    所有人都统统低下头。

    唯独谢恒深深地看着戚无良,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脸,忽尔笑了。

    戚无良:“???”

    朝臣们:“???”

    谢恒幽深似海的眸子直直看向戚无良,似乎想把眼前这人刨开看透,笑道:“右相生气的样子很像本王的一位故人。”

    每次只有他惹怒了戚无良,她才会显露几分真性情。

    右相大人闻言淡漠依旧,冷笑道:“像个屁的故人!欠虐就直说,把脸再低下来,本相可以再送摄政王殿下一巴掌。”

    很可惜,谢恒试探失败,他没有从戚无良脸上找到丝毫破绽。

    谢恒看着犹如铜墙铁壁的戚无良,轻微蹙眉,转身朝自己的席位走去,顶着一个巴掌印和群臣怪异的目光淡定落座。

    怪异!太怪异了!

    群臣心道:就这么完了?

    戚无良可是给摄政王一巴掌,以摄政王的性格不该当场将人千刀万剐吗?

    貌似,摄政王对右相越发有耐心且纵容了。

    谢恒前脚刚在戚无良跟前走开,右相大人心中的火气还未消,后脚工部尚书时维秋就带着得意弟子方雩堵在了右相席位前。

    右相大人:“……”

    艹,没完没了?早知道不来这么早了,一个个的都跟得了失心疯似的到本相跟前折腾!

    戚无良不耐烦地挑眉看向站在面前的师徒两,“咋滴?你两也想在本相跟前蹦跶一番?”

    时维秋生了一张严眉肃目的脸,瞧着就是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那一挂的人物,此刻却朝戚无良深深弓腰行了一礼道:“右相莫误会,老夫是特意携小徒向右相致歉的。”

    戚无良神色冷淡地扫了方雩一眼,“漆园公要不要回头看看?您家高不可攀、尊贵无比的小徒弟一脸恨不得一剑斩了本相的模样。”

    时维秋身后,方雩穿着一袭工部员外郎的青色官服负手而立,腰板挺得直直的,俊逸的脸上透着正气乾坤、朗然清明,眉头皱得死死地看着戚无良。

    时维秋闻言,急忙回头瞪了一眼方雩,姿态放得更低,恭敬道:“右相莫怪,小徒天生长了一张不太讨喜的脸,看谁都是这副模样。”

    戚无良淡漠而无所谓,“行了,致歉就不必了,心不甘情不愿的……”

    一直皱着眉方雩却突然开口打断:“小臣没有心不甘情不愿,也没有觉得高不可攀、尊贵无比,但小臣确实做错了一件事——以旁人之言断右相品性,以表面功过判右相是非,是雩浅薄了。”

    说着,方雩深深弯下腰,朝戚无良一拜。

    “方雩有错,今日向右相致歉。右相有原谅或不原谅的权力,而方雩今日却必须致歉。”

    戚无良眉头一皱,对时维秋道:“您让他入仕干嘛?趁早回家吧。”

    时维秋只摇头回了一句,“天赋才华甚佳,怎可消磨于山野间?”

    戚无良无语的目光从时维秋移向保持着恭拜姿势的方雩,“方雩,你在本相眼中就是个死人,知道吗?”

    方雩一愣。

    戚无良:“你不适合待在如今大梁的官场上。”

    方雩抬起头问道:“那什么人适合待在如今大梁的官场上?”

    戚无良:“本相这种人,李徵这种人,你做得到吗?”

    方雩皱眉不语,已经表明了意思。

    戚无良:“做不到就回家吧。”

    方雩看着戚无良,他不明白,明明眼前之人如此年轻,为何眼眸却透着一股看尽世事的混沌与疲倦,看着他永远像在看一个胡闹无知的少年。

    他硬气开口,“可雩想试试,不违背本心地立于大梁朝堂之上。”

    戚无良淡淡睨了他一眼。

    时维秋看着自家徒弟和右相僵持着,急忙出声转移话题道:“右相,今日是小徒二十岁生辰,他父母早亡,今日无人主持他的及冠礼,更无人为他赐字,不如劳烦右相为小徒赐字。”

    所谓赐字,是指赐字取名。名字是出生时便有,而男子到了二十岁,行及冠礼,还会由长辈赐字。

    戚无良满眼“这老头子莫不是发烧”的表情看着时维秋,“这不是你这个当师傅的事情吗?与本相何干?”

    这种事该由长辈赐字,若论年岁,她比方雩还要小上一岁。

    时维秋干咳两声,拜了拜戚无良,“便当老夫求您。右相上次不是说想给府上的十二殿下打造一件防身的兵器吗?这件事包在老夫身上!”

    戚无良一时语噎又心动,不论别的,这老头子打造的兵器确实好,不逊于她言简叔叔和黎清姨——机关城城主和北燕第一机关师,而她家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纯纯也确实需要一件好点的防身兵器。

    想着,戚无良扭头看向一身风清气正的方雩,“你也愿意本相给你赐字?”

    方雩亦躬身拜道:“请右相赐字。”

    戚无良心道:今日这位方小郎君倒是转了性子。

    “那便……字浊清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右相大人摸着下巴说道。

    时维秋眸光一喜,“濯清?这个名字好啊,濯清涟而不妖!”

    戚无良纠正道:“不是濯,是浊,脏乱之意。”

    时维秋一愣,“这是何意?”

    戚无良对上方雩那双清明的眼睛,“方雩,瞧见千秋殿门口那个大鱼缸了吗?犹如这大梁天下……好了,漆园公记得,回头将打造好的防身兵器送到本相府上,本相尿急,要去如厕。狗蛋,把本相的轮椅推来,走走走!”

    温寻一看自家公子那个样子就知道她哪里是尿急,分明是被烦的,生怕有人再来堵她说一些屁话。

    他赶紧推来轮椅,扶着自家公子坐上轮椅,一溜烟地推着人出了千秋殿。

    另一边,时维秋皱眉,琢磨着戚无良之前的话,惆怅地问自己的得意弟子,“徒弟啊,右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方雩则是盯着戚无良离开的背影久久未回神,呢喃道:“她是告诉我,先浊而后清。老师,戚无良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时维秋闻言突然来了精神,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阿谀地看向方雩,“你上次和是我说了,一个的贪赃枉法、嫉贤妒能、祸乱朝纲、草菅人命的小人。”

    方雩:“……”

    时维秋:“怎么不说话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被打脸了吗?”

    方雩:“我以前确实认为右相/奸猾不臣,所以我一直奇怪,像老师你这样清正高洁的人怎么会与右相有交集?”

    时维秋:“因为她手里握着那把剑,能手握那把剑的人怎么可能污秽不堪?”

    方雩:“什么剑?”

    “难全。”

    时维秋眼神落向虚空,似是在回忆,感慨道:“雩儿,你可知这世上除了有倾城容颜,亦有绝世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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