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纯脑袋嗡嗡作响。

    小先生要来?!

    她来干什么?前往昆山关隘,那是不是……

    司徒纯那满腔隐秘而不可言说的心思此刻涨得慢慢的,有期待,有害怕,最后化为忐忑,折磨着他的神智,直到顾应怜笑着调侃道——

    “她知道谢恒联合朝堂上那些黑心肝,克扣了昆山关隘的粮饷,第二日就怒气冲冲地上朝怼人,靠着一张厚脸皮,虎口夺食,硬生生把粮饷给你要了回来,然后借着犒赏三军的由头,亲自带队来给你送粮送银,不过我前两日得了信,说是她嫌粮草大军走得太慢,撇下大军,抄了近路直奔昆山关隘……”

    “这一年来,我不知道被她念叨了多少次,说你没良心,离家出走就真不回来了,一年到头也不知道给她捎个信报平安,最后还是你家了不得的右相大人先服了软,说她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那声音近在耳畔,又仿佛远在天边。

    那衣不染尘的少年像一个清心寡欲多年的庙中神君,因为这句话顷刻间搅乱了道心。

    ——她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这句话反反复复回荡在脑海,司徒纯不禁自嘲苦笑。

    原本不管往日他在旁人面前装得有多淡泊寡然,那些压抑在心底的万千思念一旦找到一个突破口,就会顺着裂缝疯狂溢出,沉甸甸的,酸涩难耐,好似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了一般。

    “司徒纯!”

    顾应怜急切喊了一句,厉声唤醒了他的神智,惊惧又担忧地盯着他的双眼,“醒醒!”

    无他,顾应怜怎么也没想到,不过短短两句话竟激得司徒纯好似神魂聚散般呆滞起来,最糟糕的是殷红的血色蔓延上那双瞳孔,宛如一尊半只脚踏进地狱的邪神,明明神色无辜茫然,可那双眼中阴鸷的杀戮之气做不得假。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顾应怜不习武,但也知道走火入魔是什么模样!

    砰的一声,是一直守在外面的贺宿城踹门而去,如临大敌般看向司徒纯,动作迅速而娴熟地从袖中掏出银针,扎在司徒纯头顶三个大穴上。

    下一刹,司徒纯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口黑血,眼中的血色和杀戮也如潮水般退去。

    贺宿城见状,缓缓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汗湿了。

    顾应怜拧眉瞧着贺宿城熟练的应对方法,显然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是后悔的,不过是想逗弄这孩子几句,万万没想到“小先生”三个字在他心中这么重,重到禁不起半点刺激,险些走火入魔。

    面对顾应怜的厉声质问,贺宿城识相地选择当个哑巴鸵鸟,看看屋顶,看看地面,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模样。

    司徒纯刚从半脚入魔的险境回过神来,内息混乱,额角溢着汗,低垂着眼眸,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明显一副“我虽然恢复了神智,但我不想说话”的气人模样。

    顾应怜冷笑,“你说不说?若是我没这个面子,我便告诉阿离,让她亲自问问。”

    “顾姨,”司徒纯哑声开口,带着一丝恳求。

    “现在叫什么都没用,老实交代。”顾应怜冷这张脸道。

    司徒纯叹了口气,把染血的帕子重新收回袖中,再抬头时虽然脸色惨白,却又恢复了那副八风不动、运筹帷幄的淡定模样,缓缓道:“顾姨当知道,大梁皇室血脉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顾应怜:“我知道,历代大梁皇帝没有一个不疯的,如今的梁惠帝亦是血瞳,情绪激动时才会显现,他一窝儿子里也只有你是倒霉蛋,继承了他的血瞳,但你方才那个样子绝不仅仅是血脉的缘故。”

    司徒纯垂眸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顾姨慧眼,除了血脉,我还有心病,佛家称之为心魔,这些年我控制得很好,或者说是从小到大师傅都将我保护得很好,只是……我这心魔最忌杀戮。这一年来我在边关名声大赫,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我有些失控。”

    顾应怜眉头拧得死死的,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越是杀戮,心魔越深。

    “我也是渐渐明白,为何师傅养育我成人,待我恩重如山,却从不传我武功。”他苦涩一笑,“论自制力,我确实不如师兄。同样是心魔缠身,那人虽然疯,但是清醒地沉沦,自甘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我跨过心魔那条线,有的时候连自己的身体都掌握不了。”

    他早就发现自己出了问题。

    初上战场时,随着杀人越多,他时常精神恍惚,猛地清醒过来才发现身后已血流成河、堆尸如山。

    那满身满手鲜血的模样,莫说蛮族害怕,连同袍见他在战场上杀红眼的模样都畏惧不已。

    ——怪物,妖星转世!

    他想,从小到大那些人如此咒骂他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司徒纯低眉看着自己的双手,对顾应怜坦白道:“我犯了大忌,不仅习了武,还练最不适合自己的内功——至阳。”

    顾应怜震惊地站起身,“南楚佛门第一内功?!你怎么会有南楚佛门心法?”

    司徒纯:“流觞国师给我的。”

    顾应怜的一张美人脸蒙上怒气,“他是想害死你吗?你知不知道南楚佛门心法唯有心思至纯至净之人才能习,不然……”

    “不然极容易走火入魔,”司徒纯接话道,抬眸间轻轻一笑,自嘲道:“我知道,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货色,更知道谢恒练的便是这门心法,摄政王武功盖世,实则时常游历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但谢恒依旧没放弃习这门心法,毕竟这可是天下第一的内功。”

    顾应怜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银流觞没按好心,他给你你便练吗?”

    司徒纯:“是我自愿的。”

    顾应怜:“你这话留着跟阿离说吧。”

    司徒纯:“还望顾姨替我遮掩一二。”

    顾应怜冷冷瞧着他,“阿离不是傻子,你练的还是他爹的内功心法,自己想想被阿离发现之后怎么解释吧。”

    说完,顾应怜忍着怒气走了。

    ……

    白日里,司徒纯照样去叶胜天门院前站了一天。

    入夜后,孙兴翰一回客栈,就看见脸色煞白如鬼的司徒纯正坐在案边的灯烛下,一针一线、贤良淑德地缝补着衣服。

    画面诡异,透着惊悚。

    孙兴翰揉了揉眼睛,退出房间关上门,选择重新推门进屋再看一次。

    一定是他开门的方式不对!

    再度进屋,司徒纯手头的针线活到了收尾的地方,那人娴熟地用牙咬断线,抖了抖衣裳,试图抚平衣裳的褶皱,抬头看向伫立在门口、怀疑人生的孙兴翰,“你要在门口站多久?”

    “咳咳,”孙兴翰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又怪异,直到目光再度落到司徒纯毫无血色的脸上,皱眉道:“殿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莫不是叶老今日又动手了?”

    “没有,”司徒纯摇了摇头,扯开话题道:“涂山镇的事查清楚了吗?”

    孙兴翰:“查是查清楚了,可金矿的位置还没摸清。对这一点,镇上的百姓口风严得很。”

    两人从第一天到涂山镇就知道此地有古怪,马匪是流窜作案,少有会如此针对一个地方烧杀抢掠。

    细查之下,原来是涂山镇发现了金矿,镇上百姓却瞒而不报,并未上报官府,想自己开采谋利,没想到被马匪发现了端疑。

    等百姓再想报官时,马匪早已和官府通了气,当地的县令也选择了瞒而不报,想和马匪瓜分掉这座金矿。

    马匪之所以针对涂山镇,就是因为想要当地百姓交代出金矿具体的位置,百姓们也不是傻子,若是交代了,官匪勾结本就意欲私吞金矿,这等机密之事焉会留下活口。

    事关银钱,人的胆子总会大起来。

    司徒纯点了点头,“口风严也正常,这件事你处理便好。”

    孙兴翰眼睛一亮,司徒纯这句话可是给了他极大的权力。

    处理自然也包括处理那座金矿,他们孙家镇守边关多年,梁惠帝算不上一个好皇帝,想要养活边关几十万将士,单靠朝廷拨发的粮饷,那昆山关隘早失守了。

    其实历朝历代,举凡封疆大将,私下里多少会做点“小买卖”,毕竟手底下要吃饭的人太多了,只要不过分,当皇帝的都会睁一只闭一只眼。

    但梁惠帝的双眼明显是闭得太死了,根本不在乎边疆将士的生死存亡,盛京朝堂又正值三王夺嫡的多事之秋,将士们的粮饷被克扣得厉害。

    孙兴翰不由想起,近来自家二弟每日抱着粮草账本愁眉苦叹的模样,昆山关隘的粮草要见底了,再铁骨铮铮的猛将肚子里没食,也抵挡不住关外的百万蛮族。

    咕咕——

    一只鸽子落在窗台,司徒纯放下手中的衣裳,起身到窗边拆下鸽子腿脚绑的信筒,直到此刻他看到信纸上的字,那颗半信半疑“小先生要来了”的心终于安稳了。

    他心中一时甜蜜与酸涩掺半,回头看向愣神的孙兴翰,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你不必担心昆山关隘的粮草问题,朝堂已经拨了粮饷,不日便能抵达。”

    “啊?”

    孙兴翰被这一言惊得回过神来,难以置信道:“朝堂舍得给咱们拨粮饷了?”

    “嗯。”司徒纯将手中的信纸递了过去,“咱们动身去追踪那几个瀛洲人的第二日,孙老将军便得了信,朝廷押送粮草等物资的军队已经从盛京出发了。”

    孙兴翰看着密信上的字,嘴角一抽,“右相还是一如既往的凶猛,一年不上朝,上朝便逮着最位高权重的几位一通怼。咦,右相抄了近路,那按脚程这几日岂不是快要经过涂山镇了?”

    他这一句话问出,迟迟没得到答应,扭头就看向,司徒纯正蹲在地上捣鼓,从他那破烂书箧中掏出一双绣着银丝竹叶纹的白靴,又捣鼓了捣鼓,从书箧中掏出一块刻着竹节的玉佩和一根白玉发簪,然后将东西一一放在榻上。

    孙兴翰:“……”

    他不瞎,看得出这些东西和司徒纯方才缝补的那件绣着竹叶纹的白袍是一套。

    孙兴翰大受震惊道:“你那破书箧里还装了这些贵公子行头?!”

    司徒纯像是完全听不出他话里的震惊,庆幸道:“幸亏都装了。”

    他算得精细,按他家小先生的脚程,最晚明日辰时会途径涂山镇,他今日还特意和叶老先生家的门童告了假,说他明日休息,后天再继续“三顾茅庐”。

    门童一脸“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看着他,司徒纯则风轻云淡又暗自窃喜地回来捣鼓他明日要穿戴的衣饰。

    孙兴翰就看一个精神病一样看着司徒纯拿出沾水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开始擦拭玉佩和发簪,就这两个小东西司徒纯硬生生擦了一个时辰,擦两下就看着窗外的夜色走神,那望眼欲穿的眼神活像一个独居多年的怨妇在等自己丈夫回来。

    半夜,早就熬不住的孙兴翰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睡得不踏实,偶尔睁开眼就瞥见司徒纯依旧坐在灯烛下,这次没再擦拭东西,而是捧着一本书,神思不属地看着。

    孙兴翰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嘎吱的关门声响起,孙兴翰再度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看天色大概还不到寅时,灯下那神经病已经不见踪影。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嘀咕了一句,“现在的少年人心机真深,色痞如右相,怕是能把眼看直了。”

    旭日东升,鸡鸣报晓,朝辉洒在小镇上。

    贺宿城陪着司徒纯站在镇口,就见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十二殿下来回来去走了有八百十圈,一副焦躁忐忑、似是在思索什么的模样。

    几个认识司徒纯的农户扛着锄头要去地里,路过时看了他半天才敢笑呵呵地打招呼。

    无他,此刻的司徒纯没穿往日那身穷酸书生衣袍,换上了一身贵公子行头,墨发高束,腰佩环玉,那股皇天贵胄的气质让几个农户硬是没敢第一时间认人。

    司徒纯得知几名农户要去地里翻土,又得知几名农户的耕地就在涂山镇必经之路的两侧,当即热情地上前表示也想跟着几人去耕地。

    几名农户:“???”

    贺宿城则是嘴角一抽,心道:这人不会觉得站在路口太过刻意,想和右相来个偶遇吧?

    他眼睁睁看着一身金玉行头的十二殿下暗自窃喜地接过农户的锄头,面上云淡风轻地跟着几人直奔田地而去。

    这一翻土,就从旭日东升翻到了日头西斜。

    司徒纯看似在翻土,实际上一直注意着官道上有没有人经过,从忐忑欣喜到焦急茫然,以他的推算,小先生再晚,晌午也该到涂山镇了,难道没走这条路吗?还是他推算有误,小先生早已路经涂山镇,他们错过了?

    “少年郎,来,喝完汤羹吧。”

    是几名农户家的妇人来给自家丈夫送饭,热情地将汤羹塞进司徒纯手里。

    司徒纯正坐在官道旁歇息,一旁坐着的贺宿城也得了一碗汤羹,他跟着司徒纯耕了一天的地,早已饥肠辘辘,一碗汤羹下毒连个底都没打满,脸露沮丧。

    他饿!

    司徒纯见状,叹了口气,“我这碗也给你。”

    贺宿城面色一喜,接过碗,吸溜着道:“那咱还等吗?”

    司徒纯垂下眼眸,“不等了,回去吧,小先生大概走的不是这条路。”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马蹄声,司徒纯下意识让路,回头一瞥,西方的官道上——

    火红的晚霞烧了半个天际,成群的倦鸟高飞还巢,夜风带着凉意阵阵拂过树梢,几匹高大骏马自官道疾驰而来,扬起一片飞沙。

    遥遥一望,根本看不清来人面容,只能依稀听见其中一人对跑在最前面的人破口大骂。

    “戚无良!你个祸害东西!就不能把面具戴上吗?第几次?这一路上第几次?!那些土匪跟疯狗一样,只要看见你那张破脸,根本不管你是公是母,上来就要抢你回来做压寨夫人!呜呜呜呜……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李求日你特么胆肥了是吧,乖巧的时候一口一个右相大人,现在敢叫老子祸害东西?”

    “戚无良,我要和你绝交!绝交!”

    “呵,再逼逼,老子还把你扮成新娘扔土匪堆里。”

    “……”

    司徒纯木愣愣地站在原地,心跳声盈耳,就那么眼睁睁瞧着那领头的玄衣公子飞快地策马从眼前蹿过。

    戚无良本和李徵斗嘴都得正起劲,老远就看见官道边站了一个衣着考究的翩翩公子,手里还拿着个锄头?

    与人擦肩而过时,四目相对,色痞的右相大人还暗暗惊艳这人的好皮囊,心道:长得真像我家公主殿下。

    一念而过,胯/下的疾风马已经飞奔出十几丈,右相大人后知后觉地瞳孔一缩,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当即勒马,骏马前蹄高抬,发出一声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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