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确实已经过去了很久,可当夜的每一个细节,梁思原都还记得,回忆起来,恨意仍入髓彻骨。

    “学过一点皮毛,比不了专业的。”梁思原知道他没有切实的证据,平静道:“您要咨询这一点的话,我可以介绍几个可靠的教练。”

    “那倒不用了。”陈威收回视线,“本人和家属都不追究了,我们也没必要费这个力气,只是处理得冤枉,就多提一嘴。”

    怎么处理?什么叫冤枉?

    店员把金银花拿来,陈威掏出钱包,“有些事情,没落到该负责的人头上,不是他有多缜密机灵,而是有人替他承担了应有的惩罚,人只要做了一件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想瞒是瞒不过去的,有点良心的人,逃了也是日日煎熬。”

    暗夜压抑,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站在孟清家门前,梁思原久久驻足,他不确定,可又怀疑那只是他出于逃避而自我欺骗的谎言。

    门内一片漆黑,他那些交繁错乱的心事在纠缠到一个极点之后,凝固成一片难以流动的沉渊,终于拖动双腿,失魂般地往回走去。

    一个夜晚的时间不足以让人想清太多事情,天光又削弱了人的勇气,让他在面对孟清的那一刻,人木讷呆立,竟不知该从何开口。

    “进来啊。”一大早,孟清才刚起床,披了条纱巾笑着看他,“怎么迷迷糊糊的,没睡好吗?”

    梁思原缓了口气,把早餐拿进去,趁孟清进去换衣服洗漱,到厨房把粥倒在碗里,想到买的时候其他顾客的话,在孟清的碗里加了一勺红糖。

    “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了?”把头发挽起来,孟清从冰箱里拿出一盒自己腌好的酸黄瓜,“你尝尝看,这个配粥刚刚好,夏天吃很爽口。”

    粥还是热的,孟清舀了一勺,低头去吹的时候,发髻卡子上的坠子垂下来,在脑后轻轻荡了几下,尝到甜味,看一眼梁思原,扬唇笑了。

    梁思原没有动,静静看着那份缠在她身上纤细的飘摇,思忖该怎样开口。

    放在缝纫机旁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孟清放下汤匙,走过去看了一眼,眸中神采便如没有遮挡庇护的晨曦朝露,被那丝丝缕缕的阳光一寸寸缓慢地烤过,渐渐失去了踪迹,枝条恹恹。

    孟清靠在缝纫机的一侧,电话接通了两秒,才带着一点不明显的乡音,钝钝地唤了一声妈妈。

    “强哥还在工地上,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孟清放低了声音,眼睫垂下来,像斜雨来临前被迫关上了门窗,“他的工作危险性高,我是怕电话里说不清楚,又惹他担心,不是不想帮忙,等他回来我会说的,我没有不管你们。”

    “你让爸爸好好休息,他腿痛,不要出去干活了,我下午再转一笔钱过去,舅舅不是独头的人,你们先在他那里住几天,等我跟强哥商量好了,再接你们过来。”

    “我知道,没有告诉弟弟,他学业要紧,不会影响他的。”

    孟清一手放在额头上,“学费我有转给他,你放心就好,房子不稳就不要再回去住了,我会想办法的,你不要着急,现在找人翻修也没有用,一面都塌了,主屋那么多裂痕,也不安全,我托伯伯打听别的地方了,很快就会有回音的。”

    孟清安静了一会儿,语气轻轻的,“你不要哭。”

    厚重的云雾仿佛遇到了梅雨,积得更深,压得更沉。

    “清姐。”看着孟清失魂地回到桌前,梁思原放低了声音,“发生什么事了吗?”

    “家里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没抗住暴雨。”孟清说得轻飘飘的,搅了搅面前的粥,勉强作无事状,说:“也没什么,房子倒了还可以再建,好在人没事,就已经很幸运了。”

    “你要把叔叔阿姨接过来吗?”

    孟清语气顿顿,“一直住在舅舅家里也不合适,如果强哥不介意,在找到合适的房子之前,我想让他们先在这边待一段时间。”

    她眉眼低沉,说:“从我出嫁之后,我们也好多年没有见过了,借这次机会,我也想多陪陪他们。”

    除了让孟清出去工作,许强是个几乎对她百依百顺的人,梁思原知道她的担心并不在于此。

    她的娘家人一来,家里房子倒塌的事情就很难瞒过许家人的耳朵,而无论是翻修还是重建,都需要一笔钱。

    许强去年才刚做过手术,他们家现在的经济情况即使说不上拮据,也不会太富裕。

    沉默地吃完早饭,梁思原把碗拿去洗了,到此时才更深地体会到,年龄带给他们的并不只是心智上的差距,家庭,人际,经济,有很多事情,都超出了他当下所能承担的能力范围。

    帮不上忙,反而一直在给她添麻烦。

    下午梁思原给孟清发了条短信,告诉她学校有事情要晚点到,等她独自出了门,自己在后面悄悄跟着去了市场。

    小摊前风平浪静,人来人往,各方面都与往常无异,直到十点多的时候,梁思原看到赵阳出现在街上,隔着一段距离,往孟清的摊位张望了两眼,大概是没看到他出现,嘴里的烟扔在地上,一副恼火之相,被谭峰拉了一把,没有发作,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件事不彻底解决,拖着迟早是个隐患。

    他跟赵阳是不可能谈到一起去的,梁思原想了想,跟在后面,等到他们二人分开之后,在一个岔路口拦住了谭峰。

    好像料到他不会白白吃亏,谭峰见到他并不觉得意外,低声问:“后悔了?”

    “只是想跟你谈一下。”梁思原说:“我知道赵阳不会这么轻易放下,我不想让这件事一直悬在心上,所以想跟你聊聊,我们找个地方坐?”

    “不用,没什么可说的。”谭峰拒绝,冷着脸从他身边走过。

    “那就说点别的。”梁思原叫住他,“你们就打算一直这么混下去吗?”

    “这跟你没关系。”

    “赵阳把你当大哥,他脾气爆,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也不会去想什么长久,你呢?为了那点兄弟义气,陪他一辈子烂在这条街上?”

    “初中没毕业,蹲过局子,你以为除了这些人,还有谁会接纳我们?”

    谭峰止步,回过头来,“不是谁都像你这种少爷,身后有人兜着,想怎么样随时都能回头,我们这样的人,只要踏错一步,人生就只剩下一个错误引发的无数的代价,我们没得选。”

    “那如果我有一条纠正这份偏差的路,你真的肯放下傲慢去吃那份苦吗?”

    谭峰盯着他。

    “你不是没得选,你是在很多次作出了同样的选择之后才走到了这一步,你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圈子,所以你遇到的永远都是那些人。”梁思原说:“不尝试就不可能会有改变,你可以回去好好想想,留个电话,我们随时联系。”

    晚风动摇,夜色已深。

    梁思原来到孟清摊前时,冰粉已经剩得不多。

    “小弟,学校的事忙完了?”孟清看到他,“都这么晚了你还跑一趟做什么,我马上要回家了。”

    “我知道。”梁思原把空了的盒子先收起来放到车上,“我就是来接你的,太晚了不安全。”

    有顾客来询问口味,孟清带着手套回身介绍,打断了说话的思路。

    梁思原在后面收了钱,悄悄往包里多放了几张,补齐昨天请谭峰他们吃的那几碗粉钱。

    “你不热吗?”收拾好,孟清靠在小车上休息,用汽车广告发的扇子对着他扇了两下。

    “还好。”梁思原一件圆领T恤和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袖子都扣了起来,“有风。”

    孟清看着他,梁思原忽然有点心虚,把车上的座位打开,对她笑了笑,“走吧,路上凉快。”

    一路上安安静静,回到家,孟清问他:“你明天还来吗?”

    “清姐希望我来吗?”梁思原回头看了她一眼。

    “希望啊。”孟清笑,“有你帮忙姐姐轻松多了。”

    “那我就不会让姐姐的希望落空的。”梁思原利落地把车上的东西拿下来放好,往门口的方向走了两步,对孟清挥挥手,“明天见。”

    孟清点了点头,看着他离开,站在院中收敛了笑容,侧目看了看那堆塑料盒子,忧心之下,微微蹙了蹙眉。

    隔天中午,梁思原给谭峰打电话的时候,谭峰语气还带着睡意,不耐烦地听了一耳朵就挂断了,可半个小时后,梁思原还是在拳馆门口等到了他。

    “你耍我?”看着头顶的牌子和墙上的招聘启事,谭峰脸都皱成个苦瓜。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梁思原拿出两张卡片,推门往里走,“我办了两张年卡,就算成不了,老板也不会把我们扔出去。”

    “等等。”谭峰跟了两步,一把拉住他,“还是算了。”

    “都到这里了,你怕什么?”

    “我不会拳击,怎么做教练,你以为这是街头过家家?”

    梁思原笑了笑,在他发火之前,说:“两个选择,你可以当逃兵,也可以现在跟我进去,我们紧急培训。”

    “你根本不懂。”谭峰阴着脸。

    “我知道。”梁思原直视他道:“你们的情况我已经跟老板说过了,我跑了一早上,这是唯一一家能接受的,如果你还想继续缩在那个地方怨天尤人,转头回去当然很简单,我不可能强迫你做什么,你的人生也与我无关。”

    谭峰那句骂他的话就要出口,可到了嘴边,面上却火辣辣的。

    “走吧。”僵持之下,梁思原先递了台阶。

    谭峰在他进门后不久也跟了进去,这家店才开张不久,但里面的设施比较老旧,看起来是易了主翻新过,当下人手不够,只有一个前台小姑娘和一个肌肉发达的教练凑在一起刷着剧。

    上午打过招呼,他们进去也没人说什么,梁思原拿了拳套和护具,对谭峰示意跟了过去。

    谭峰个子高,从小体型就是壮硕的那类,每天跟着赵阳干了不少体力活动,两条胳膊肌肉非常结实,端起架子,倒十分唬人。

    他一开始拘束着,歪瓜裂枣地学了几个动作,拿梁思原试手的时候却是下了力气,打着打着忘了套路,又使上了自己吓人的蛮劲儿。

    梁思原猝不及防地被他挥了一拳,拳套从耳边擦过,下颌立马红了一片,被谭峰一绊,差点跟旁边的沙袋来个亲密接触。

    “公报私仇?”梁思原坐在地上,拒绝继续做他的沙包,“上次把我打成那样,淤青还没好呢,不解气?”

    “我动手了么?”谭峰掰着拳套反问。

    梁思原回忆了一下,“也是。”

    他伸出手议和,谭峰耷拉着眼皮看了他两秒,还是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一下午的临时培训颇见成效,前台小姑娘说老板回来的时候,谭峰内心紧张得要死,却靠一张天生的臭脸稳住了场子,心里想着该怎么给对方展示,考核却在纹着花臂的老板拍了拍他此刻硬得像石头的膀子的那一刻结束了。

    出了门,谭峰还一脸严肃,拧着眉问:“你真的没有跟他串通好?”

    “不是都说让你下周二来上班了么,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梁思原看了眼时间,“现在是暑假,他们缺人,你回去也问问赵阳,过了这个时间段就没这么容易了。”

    谭峰没吭声,梁思原顿了顿,说:“我不知道你们在那边待了多久,决定要过来的话,过去的人和事还是稍微处理一下,别惹出什么乱子。”

    “知道。”谭峰掏出盒烟,浑身摸遍了也没找到打火机,扭头看了几次,才问:“请你吃饭?”

    “鸿门宴?”梁思原意外。

    谭峰把烟别到耳后,没搭理他,“麻辣烫吃不吃?”

    “微辣。”

    “……行。”

    两个人就近找了家小馆子,时间还早,店里还没上人,谭峰拎了扎冰镇的鲜啤,不等梁思原拒绝就倒满了杯子。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显得十分诡异,梁思原还惦记着时间,想赶在孟清出摊之前回去,对面的谭峰一大杯啤酒下肚,先开了话茬,“知道当年我们为什么看不惯你么?”

    梁思原撩眼,谭峰盯着他,“你这个人太装了。”

    冷凝的水珠沿着杯壁滑下来,梁思原笑了下,没有回应。

    “你可能不记得了,跟你同级的,11班的赵鸣是小阳的亲弟弟,元旦晚会前两周,在二食堂门口,你打断他一颗牙。”

    原因是什么,矛盾是怎么挑起来的,梁思原早已全无印象。

    “钱赔了,人也没什么大事,我们一开始找你,本来没想怎么样,只是想让你去道个歉,给赵鸣找回点面子。”谭峰吃了一口东西,说:“你那时候但凡脾气好点,长了嘴说句话,都不会到那一步。”

    “这也怪我?”梁思原语气平稳,“你这样想,赵阳可未必,我也算你们校园霸凌的受害者吧。”

    谭峰沉默,又是半杯啤酒喝下去,才说:“你当时太显眼了,又不合群,周围很多人都对你有意见,小阳也是被撺掇的。废品站那次,其实是你们级部刘彰出的主意,也是他骗你去的,因为学校美术生一起比赛,他在你后面拿了三次第二名。”

    “不认识。”

    谭峰哼笑一声,“我觉得也是,你当年多傲,谁也看不上,哪会记得第二名,也不管谁害你,什么目的,被堵了就动手,莽夫。”

    “我莽夫?”对这个评价不太好接受,梁思原盯着谭峰,一时之间却想不出该怎么反驳。

    确实。

    一个成绩优秀的莽夫。

    “只能说你们运气不好。”梁思原把菜夹到碗里,滤掉一些拌料,“我也不总是那样。”

    谭峰看着他,梁思原说:“那时候我爸刚死没多久,这世上我最怕的人不在了,没了管束,乍一自由,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一阵寂静之后,谭峰说:“你现在变化很大。”

    “因为重新有了恐惧。”梁思原笑道:“所以夹起尾巴,重新做人。”

    谭峰不懂他的意思,思考了一下,没想明白,看眼他还满满当当的杯子,把自己的添满,拿起来说:“那就喝了这杯酒,一笔勾销。”

    “上次不算?”

    “算小阳的。”谭峰把杯子倾斜,跟他的碰了一下,“这次是我的。”

    他在外面一贯不喝酒,梁思原盯着杯里的酒沫,在谭峰那杯啤酒见底之前,还是拿起杯子喝了下去。

    一顿饭吃完,时间已经不早,两个人的目的地都是夜市,一起坐车过去,谭峰答应会让赵阳明天去面试的话还没说完,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忽然被拉开,让他愣了一下。

    梁思原被人一拉,还以为是赵阳又来找事,可这份力度又不太对。

    他脑子还没完全动起来,就看到孟清挡在了身前,语气是他们认识以来最凶的一次,说:“你们要钱我给你就是了,你为难他干什么,就算你们之间有矛盾,好好说不行吗,十几岁时候的争执有什么过不去的,这么大的人还动不动就动手威胁,算什么本事?”

    两个怔愣的人相互对视了一眼,谭峰眉头一皱,孟清自己明明也在害怕,却还是抓过梁思原的手,装得很凶的样子,“我是他姐姐,反正你也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都可以来跟我谈,你以后别再找他了,不然我真的会报警,闹也要闹到他们肯管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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