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凝滞的气氛有些尴尬,挂断电话后,梁思原先开口唤了声清姐。

    “刚回来吗?”孟清语气和缓,听不出跟过去有什么不同,“这么晚才下班。”

    “有个饭局。”梁思原轻声,“你……还没睡。”

    “买了点东西。”

    他低头看了眼她手上的透明袋子,觉得有点冒昧,又扭回头,还没想好,电梯门已经打开。

    “早点休息吧。”孟清拿出房卡开门。

    梁思原点头,“清姐,晚安。”

    孟清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让他无法分辨,有什么没说出口,“晚安。”

    他又失眠了。

    躺下来闭上眼睛,整宿的睡不着觉,反而躺得浑身发疼,待到起床,骨头都是酥的,动一下便咔咔作响。

    洗完脸换衣服的时候,梁思原才记起今天不用去做早餐了,人怅然呆立了一会儿,给老胡发了条信息让他今天不用过来,自己打车去了办公室。

    他跟陈文石的对立表现得太过明显,昨天又拒绝了陈泓,推掉了他们的展出机会,也许是感受到威胁,以陈文石为首的小团体终于开始发力,在各种看不到的地方给他施压为难。

    调动资料不再那么容易,这帮老油条有得是漂亮的说辞,拖拖延延,直到梁思原亲自找上门,才笑呵呵地说一句特事特办,收下他签字的文件。

    程丽对工作上遇到的困难默不作声,梁思原跟他们僵持几天后,批了一份积压了一年多的采风计划,大笔一挥把这些老家伙们都下放去了隔壁那个已经要拆除的农村。

    当初提案的时候还没有整村搬迁这回事,时隔一年,那地方早就成了一片荒村,连屋顶都被挖掘机推倒,没了人烟。

    去这种地方采风实在是胡闹,等他们得到通知,急火火地找上梁思原,这次位置对调,变成了他们被为难。

    “提案不是我做的,前面也是逐层审核过的,你们有意见按程序来,这样越级来找我,算什么?”

    梁思原看着面前的几个人,“采风踏青的时候一个个都很积极,用笔墨记录城市化边缘最后的遗骸,就觉得没意义,不想去,那么协会的意义是什么,给艺术家们养老享受吗?”

    “你这样说话也太难听了,我们不是不愿意去,现在这个时候,各单位都很忙,你这突然组织写生,我们都没时间准备。”

    “我已经联系过当地文旅局,给你们一周的时间,把手头上的事情安排好,谁觉得自己实在有困难忙不过来的,我可以安排人过去暂代协理。”

    一句话堵住了大多人的嘴,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地盘被一个外人接管。

    他表现得太过强硬,且下达了硬指标,要在采风结束后登报宣传,印刷留册,每个人的作品必须到位。

    如此一来,陈文石的小团体开始分化,一部分逐渐妥协,一部分对抗到底。

    这头僵持中,梁思原让程丽联系到了谢临,抽出空来跟他约了见面。

    已经太久没有联系,在梁思原的印象里,谢临还是那个乖乖巧巧跟在他身后,会低着头向他请教问题,然后提笔一挥,就能画下一副与他本人极不相符的大气魄的小孩儿。

    可在餐厅看到那个弓着脊背坐在角落阴影处的人,梁思原才觉得时过境迁这四个字说来有多残忍。

    “点菜了么?”他坐下来,还是过去那个师门大师兄的态度对他。

    谢临看起来很紧张,一直捧着杯子的手攥紧,开口的声音哑哑的,“还没。”

    “想吃什么?”梁思原翻开菜单。

    “都可以。”

    “有忌口吗?”问出这句话,梁思原才意识到,虽然认识的时间早,但他们确实很少一起吃饭,那时候他太忙了,要准备比赛,还要准备高考。

    谢临本能地摇了摇头,缓了缓,又轻声,“不吃辣。”

    梁思原点了几样家常菜,等待的间隙,他看着谢临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过于苍白的脸色,眼睛熬得发红,眼底青黑的一层,显然也没有好好休息过,嘴唇干干的,有的地方还有裂开的细小血痂,

    注意到他的不安,梁思原在他空了的杯子里添上一杯茶水,谢临低低地说了声谢谢,很快又小口饮尽。

    “当年不辞而别,我很抱歉。”梁思原说:“让你离开G大,是我的主意。”

    谢临手上的小动作停下,“我明白,你不用道歉,是我应该谢谢你,不然我也不会自由。”

    “我以为张老师能帮到你。”

    “他给了我很多钱,让我给妈妈做手术。”谢临垂着眼,“太晚了。”

    他说:“不怪谁,是我害死了她,知道那些事情,她很生气。”

    “她只是生病了,跟你无关。”

    谢临摇头,“如果不是供我读书学画,她也能好好休息,早点住院手术,不会拖到那一步,她为我付出那么多,是我让她失望了。”

    “谢临,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你那时候也只有十几岁,即使有过错误的选择,这些年你受到的惩罚也够多了,应该继续被追责的不是你。”梁思原说:“我想跟你谈谈青艺赛的事。”

    “没什么可谈的。”

    “你承认自己临摹古画,有意抄袭?”

    谢临没吭声,梁思原问:“《旧燕归巢》是你画的?”

    谢临抬头,目光极深地看着他,半响,吐出一个“是”。

    梁思原紧接着又问:“那《横舟垂钓图》呢?”

    没了声音,梁思原说:“我想了很久,也看了很多画,你和你那个师兄,画风那么像,到底是陈文石教你们的,还是你们谁学谁的?”

    “原哥。”谢临哑声,“我真的不想再提以前的事。”

    他像是深秋里被风摧折过的最后一支枯荷,梁思原缓下来,等菜上来,问:“怎么想起去画漫画了?”

    谢临复又低下头,“小时候就喜欢,还在院里的时候,经常给大家画小册子,后来学鼠绘,在网上发了一篇小故事,有人联系我,就签了公司,现在用数位板,更方便了。”

    他用夹菜掩饰一些情绪,盯着碗底像是说服自己,“挺好的。”

    “那你现在不画山水了么?”

    谢临犹豫,揣度自己到底要不要撒谎一般,说:“偶尔画一点,很少。”

    “要不要考虑回来?”

    谢临茫然,梁思原说:“考个研究生,走张老师的特招,校委我来解决。做我的师弟,起码创作上你会有绝对的自由,至于美协和各大展会的禁令,我想办法给你解,青艺赛,我也会给你一个公道。”

    “原哥,你不用这样。”谢临神情间流露一抹羞愧,“说到底,选择陈教授是我自己愿意的,变成什么样子也都是我活该,我认。”

    “一码归一码。”梁思原说:“我回桂宁,有一部分原因为的就是这件事,陈文石仗势欺人,受害者不止你一个,就算不为你,市美协一些人的作风问题也该被彻查,只是因为你是我带出来的,所以我对你有偏心,仅此而已。”

    谢临沉默,末了还是摇头,“原哥,我不想再牵扯进这些事里了。”

    “那你就甘心你的天赋被埋没。”

    “我的人生,”谢临自嘲地笑了下,“总不能一直局限在那两个三等奖上。”

    他吃不下去,想要离开,临走之前对梁思原道歉鞠了一躬,走到他身侧的时候,却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腕。

    谢临心中一慌,抬头对上梁思原眼神中的怔忪,想要挣脱,被他扯了过去。

    外套的衣袖被拉起,露出下面肌肤上凹凸不平的疤痕,手腕那一道肉红色蜈蚣般狰狞,张牙舞爪地横跨两端,宣示自己曾经差点跨过生命而赢得的胜利。

    梁思原很长时间没说话,谢临咬唇,忍了又忍,在被他拉过去的那一刻没忍住哽咽,顺着他的力道,把脸埋进了他的肩膀。

    梁思原一手放在他脑后,安慰的姿态,直至此时才觉出他瘦得只剩下一把枯骨。

    如果真的过得好,如果真的能放下,怎么会这样,怎会如此?

    “谢临。”梁思原望着远处,“我不会放过他们的,以后有我在,不用怕。”

    当天他把谢临送回家,两个人坐在一起,守着赵梅的灵位,谢临松口,告诉了他陈文石借招生为名,把人骗进陈泓的工作室后签下不平等合同,让他们给他当垫脚石,提供参赛画作修改后博取名利的全过程。

    谢临是那一批学生里资质最好的,而且他没有背景,又急需要现金,只要陈文石说几句软话,打发他一点钱,就能轻易地堵住他的嘴。

    可也就是因为这样,在他给陈泓代笔让他拿奖之余,学校里那些夸赞和吹捧声还是让陈泓嫉妒,最终演变成青艺赛上陈泓将他私下临摹的练笔之作拿去报了名,本打算等他收获更多名誉之后再狠狠地把人踩下来,可被梁思原发现搅乱了计划,只得中途匆匆打压,将他从学校里赶了出去。

    开除封杀,按照陈泓的心愿,他确实再难出头,这么多年,不敢跟任何人提及。

    离开之前,梁思原瞥见窗台上瘪下去的烟盒和随处可见的打火机,没有多提,只叮嘱了一句让他好好休息。

    心事太多,梁思原下了车没有立马回酒店,而是沿着外面的一条小道散了散心,走到沿河公园旁,远远地在路灯下看到熟悉的身影,光晕落在身上,让她缥缈得像一个影子。

    “小弟。”孟清也看到他,微微笑了笑,像过去一样跟他打招呼。

    心跳如擂,每一步都是一个鼓点。

    梁思原靠近了,看清她微红的脸颊,知道她今晚喝了酒。

    “你看。”孟清站在栏杆前,指着外面平静宽阔的湖面,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澹江。”

    心口一悸,梁思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条江水与西平胡同外的是同一条支流,过去他经常跑步的那条路就在它的上游,他们就是在那里认识,在那里分开的。

    也许是怀着同样的想法,孟清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声音里带着尚未消散的酒气,温吞的,“多可怕,我们竟然又在这里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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