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时间被压缩,在交叠的空间里,情感却蔓延伸展,长成一朵水中花,梦中影。

    真假错乱,虚实反复,不知眼前的人究竟是以身入心,还是由心而生。

    梁思原侧目望着她眸中不真切的迷离,声音也落不到实处,微声问她:“为什么是可怕?”

    他有一点理解,又不能真的确定,忐忑,也是恐惧的一种。

    两个人的目光纠葛,脚下江水浮沉,浪花翻涌。

    “我那天见你,险些不敢认。”孟清说:“你变得好严肃,越来越像个成熟的大人了。”

    “我已经是了。”梁思原肯定她话里的一部分,又道:“跟你一样。”

    孟清笑,“我倒宁可做个孩子。”

    “那我们交换。”梁思原正经,“我来做大人,你来做小孩儿。”

    “不行。”孟清笑着转身靠在栏杆上,“姐姐很要面子,拉不下脸,也没有你勇敢。”

    “在姐姐眼里,我做过什么丢脸的事吗?”

    “不是丢脸,是孩子气。”孟清数量,“比如吃过期药,动不动就撒娇,害怕孤独,不敢一个人走夜路,情绪不好的时候还要逞强,可又很容易被哄好,明明那么优秀却要自己打压自己……”

    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在记忆里似乎都有迹可循,即使现在想来觉得匪夷所思,可他们都知道那是曾经有过的事实。

    梁思原看着她的笑,身上的刺被抚平,夜色中万物柔顺。

    “我知道你那时候的很多东西,都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孟清忽然说:“你离开之后,我才知道了很多事情。”

    “是么。”梁思原声音低下来,视线转向身外徐动的江水。

    “你说我们可以重新认识,可我没有你那样的勇气。”孟清说:“我觉得很愧疚,让你在自己也还迷茫不定的时候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每一次拒绝,看到你失落,我也会难过,可如果就这样让你靠近,我又对不起何姐。”

    她说:“要是我们一直都能像最开始那样做朋友该多好。”

    “我并没有付出什么,你的生活终究是你自己在过,我只是做了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梁思原沉眼,“你拒绝我也没关系,我清楚原因,并不失落,相反的,听到你说你会因为我的情绪而难过,对我反而是一种安慰。”

    孟清转头,表情看起来有一点困惑和为难。

    梁思原接住了她的目光,人淡淡的,温驯如一片鲜嫩草地上轻轻而嗅的小狗,那双眼睛含着温莹莹的光芒,沉静地看着她,“你对我终究有所不忍,即使我知道,这不是出于情爱,而只是因为你是个很好的人。”

    “你太爱说服自己了。”孟清沮丧。

    “事实就是这样。”梁思原说:“如果我现在对你表白,说只要你不同意我就立刻从这里跳下去,你一定不会任由我那么做,即使自己是受害者,也只会尽可能地安慰我。”

    “人不该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那种情况谁都不会袖手旁观。”孟清皱了眉,不再紧靠在栏杆上,盯着梁思原,好像怕他真的做出这样的傻事来。

    “也许,但迄今为止,你依然是给了我最多善意的人。”梁思原不慌不忙,平静的眼神也在安抚着她一般,“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喜欢你,就不会用那样的方式来利用你的善良,你对我是冷是热都没关系,我对你的一切表达,都只是为自己而作的争取,不是向你索要一个确定的位置。你其实可以试试看,自私一点,不要考虑其他人,只在我真的让你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再及时喊停,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我每次见到你心里都很乱。”孟清摇头,否定他的话。

    “那是因为你有太多的顾虑,可一味的回避不能真正说服你自己,事实是,我们之间还有很多没有解决的羁绊。”

    “梁思原。”她又一次唤他的名字,“你不觉得,你在给自己挖一个陷阱吗?”

    “不是陷阱。”梁思原淡淡,“是为我自己博得一个接受考验的机会。”

    “如果我明知不可能,还接受你的好意,一直拖着,等遇到合适的人,就甩开你去结婚呢?”

    “虽然我认为这样的假设不成立,但真的是那样的话,只能怪我自己不争气,我会祝福你。”

    孟清看他的眼神透着不理解,梁思原却坦荡得如同脚下的江水,明净澄澈任人打量,“我没有什么筹码的,爱是我对你敞开自己,不是把你拖进我的幻想里,你有自己的想法和自由,我不会干涉。你肯看我,我满心都是欢喜,你要爱别人,我也没有指责你的权力,我在动心的时候没有经过你的同意,自然也不能对你有所要求。”

    “孟清。”他说:“我不甘心的不是你从始至终都不喜欢我,而是你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机会。二十岁的爱太过年轻,那么二十七岁呢?是不是等我到了三十岁,就能多靠近你一点?”

    她借着酒意,大胆地说出一些白日里不敢提起的真心话,可梁思原太过难缠,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能轻易地被他拉进自己的逻辑里,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是在看着他无比清醒地向自己沉沦。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孟清陷在纠结的思绪里,“我在西平胡同住了八年,我看着你长大,我们怎么可能会有超过姐弟的感情。”

    她确定下来,说:“青春期里的胡思乱想,就把荷尔蒙错认成浓烈的激荡,你爱的理由太单薄,我知道感激不会长久,何况我们七年没见,你甚至都不知道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是长大了,可你现在对我,也不过就是年少时不可得的一份执念。”

    “你认定了我不是真心,我说服不了你,也不想为自己辩解。”梁思原并不执着,“在见到你之前,我也以为我已经放下了,可只是那一面,我就知道,自欺能隐藏脑子里的想法,思念也可以看作一种习惯缺失的幻觉,但心跳骗不了人,喜欢就是喜欢,与时间无关。”

    孟清沉默了一阵子,微微叹息,人放松下来,重倚着身后的围栏,“你这小孩儿到底哪来这么多的执拗。”

    “因为知道这样好的人不会再有,所以想尽全力争取一下。”梁思原偏过头,“至少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将来想到今日,不会后悔,这不是你说的么。”

    “我说的时候可没想到这句话会落在自己身上。”

    “话是对的,是谁又有什么不同?”

    “我是你的姐姐。”

    “我们又没有血缘。”

    孟清又是叹了口气,“你现在说话真的很厉害。”

    想到孙一帆的控诉,梁思原微微侧身,正面对她,“我没有要凶你。”

    孟清脸色古怪,“我没有说你凶。”

    梁思原陷入了自我反省,孟清看了他两秒,促而笑道:“你还是这样,小正经。”

    心头一漾,梁思原紧紧注视她的眼睛,在孟清离开栏杆的那一刻伸手扶了一把。

    “清姐。”他在心潮翻涌,生出更多渴求之时,警醒着提醒自己,“你喝酒了。”

    “我当然知道我喝酒了。”孟清笑道:“我又没有喝醉。”

    喉结动了一下,不去反驳她的话。

    孟清脚步略显虚浮,在台阶前踏空,被梁思原稳稳扶住,“回去吧。”

    “我还想吹吹风。”孟清不肯,站在路边深深地吸了口气,“明天就是时花序开业的日子,我真的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

    梁思原不作声,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孟清回头,听到他说:“秋风寒凉,明天那么重要的日子,别感冒了。”

    她于是接受了他的好意,两个人沿着长街走了很久,直到高涨的情绪慢慢被困意打败,孟清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恍惚后回过神来,“几点了?”

    梁思原抬腕看了一眼,“十一点五十八分。”

    “还有两分钟。”孟清笑笑,“真没想到,这一刻会是我们两个站在这里一起见证。”

    梁思原没懂,也不催促,只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

    指针跳动,在时间跨过十二点的那一刻,他看到对面大厦亮起的广告牌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仿折页的效果翻动,换上了时花序的新品广告。

    没有花哨的装饰,没有惹眼的身材,所有重点都放在了那件衣服本身,沉稳,经典,可以出现在任何场合都不出错的选择。

    大屏的底光放大了每一处细节,像一件送给那些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女孩子的礼物,没有矫揉造作,大大方方地把最原本的美展现在人前。那不是桐影的风格,只是孟清。

    “我在檩州的时候,发现这几年女装做得越来越奇怪,基础款千篇一律,不考虑不同身材的变化,版型暴露缺点,这早就是通病,可时装越来越小,潮流款又宽宽大大,想找一件合体的衣服似乎成了很困难的事情。还有尺码造成的身材焦虑,让很多人越来越不自信,于是不断地节食,既不快乐,也不再健康。”

    “有一次我们部门出的新款春装内搭,我觉得很漂亮,让小妹帮我找一件,可我穿了一件L码,居然还觉得胸口勒得喘不过气,连胳膊也抬不起来,再大一码,肩膀又显得很松垮,我去问设计师,他却说就是这样才能显身材,外面套风衣才会好看。”

    “这太可怕了。”孟清说:“他根本不知道女性的美到底是什么,却在这个岗位上干了这么多年,还变成了一个权威的代表。”

    “后来因为理念不同,我跟他大吵了一架。我不明白,平日里他明明是一个很好的人,对员工关照有加,也鼓励新人做自己的东西,会祝福每一个从部门离开的同事,对自己的妻子也很体贴惦念,从不在外面过夜,偶尔聚餐也会带很多东西回去,还保护过我们被骚扰的模特,带头鼓励公司推展‘生理假’。可这样一个在现实中看起来那么温和,懂得尊重女性的人,为什么在自己的设计里,却不愿意听取一个女性真实的意见。”

    孟清眼神坚定,“我讨厌这样,那些设计让我觉得不适,所以我一定要做属于我自己的品牌,我不要别人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样,我想让每一个穿上我的衣服的女孩儿走在街上是舒展的,我想看她们快乐,我想看到美的不同形状,看到人的本真,看到她们敢于尝试后雀跃的目光。”

    孟清轻声,“我真的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即使那听起来或许有些不自量力。”

    “旧社会里,男人希望女人把脚裹起来,限制她们的行动,将她们视为己物,规训教化,好把权力和财富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梁思原说:“新文化冲击之后,出现了陈衡哲,有了林徽因,女性力量开始遍布各个行业,重新拥有话语权。可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冥顽不灵地试图用旧思想把女人裹在某样东西里,变成自己的审美物。他们可以对一个女人好,因为他们愿意用自己的权势来作出一些施予行为,以此来得到内心的满足和优越,可一旦女性力量冲击威胁到他们的地位,他们高高在上的潜意识就会立刻做出行动,用各种细小的习惯和借口来干预,限制女性的发展,因为其中优秀的人太多,他们怕了。把资源分配给更多女人,就意味着男权地位的动摇,束缚的本质,是一种贪婪。”

    他望着广告里那只翻山越岭的飞鸟,缓缓道:“种子在泥里的时候,身边的小草也觉得它不自量力,可万丈森林,也是从破土的那一刻一天天长成的。你的理想很伟大,道路也已经启程,将来还会有更多人从不同的地方走上这条路。冬日再深的坚冰也压不住浩浩汤汤的春天,把女性的设计还给女性,让一个人的需求被看到,理所应当。”

    “这些话由你来说,好像有点奇怪。”孟清看着他,笑了。

    “你把我当成了一个群体的代表,但我只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正常人。”梁思原说:“我也会有很多不好的念头,卑鄙的想法,只是我懂得克制,知道人只有不断地学习不同的东西,才能打破自己的狭隘,看到更高的世界,所以我佩服你。”

    “小弟,虽然你说得对。”孟清笑容里带着轻松和恣意,“但你用这样的表情说出这些话,真的显得好夸张啊。”

    “没有。”梁思原凝视她的眼睛,发酵了一夜的柔情凝成水珠,沿着话语流淌,大胆而直白,“作为你的仰慕者,我以你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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