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两个固执的人谁也没有改变,即使是血脉相连,最亲近的关系,开口也像两个不熟悉的陌生人。

    “什么事。”

    寂静之后,何菁开口,“开年展我没话可说,但我想知道,木林斋其他的展出为什么批不下来。”

    没有疑问也没有意外,张口便是质问。

    梁思原觉得有点讽刺,压了一下翻腾的情绪,缓缓道:“你们展出的名录里有一部分近代国外名家的作品,我们需要文化行政单位的批条,所有作品必须有省级以上机构的书面鉴定文件,你们只提交了一部分电子版,不符合程序规定。”

    “鉴定需要时间,我们会赶在开展前全部补齐。”何菁说:“文化局跟你们就隔了一栋楼,过去都是你们审批之后直接跟他们对接,我们合作了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没有出过任何问题。”

    “过去是过去,现在请你按规定办事。”

    “我们现在走程序根本来不及赶在预定的日期之前完成,以木林斋的资质和影响力,应该有走绿色通道的权利。”

    “你知道来不及就应该早做准备,而不是这样理直气壮地跟我讨要特权。既然没有准备好,那我认为你们现在不具备办展的资格,等你什么时候把手续材料都办齐全了,再来重新申报。”

    “梁思原。”何菁语气冰冷,“你故意的。”

    “我敢拿程序卡你,就说明章程上没有问题,你有任何意见,可以向上级机关检举我,我随时配合调查。”梁思原道:“还有疑问吗?”

    没有回答。

    挂断电话,梁思原播了内线给程丽,“以后木林斋的电话不要转给我。”

    程丽顿了顿,“可何女士……”

    没等她说完,听筒便被扣上,周围没了声音,只剩下脑子里一阵绵密如针刺般的疼痛和嗡鸣。

    “梁主席。”餐厅的包厢门口,几个人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邵奇用手肘推了一下脸色阴沉的陈泓,挂上一张虚伪的笑容,伸出了手,“早就想跟您吃顿饭,您太忙了,一直也没约上。”

    梁思原没说什么,跟他握了手,视线越过旁边的人,落在了躲在最后面的郑鹏身上。

    “哎,小郑,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过来跟你师弟打声招呼,人家现在可出息了,咱几个以后都得靠他罩着呢。”邵奇招招手。

    郑鹏站在那里,忽然变成被注视的焦点,整个人尴尬而拘束,扯了扯嘴角,“师弟,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梁思原看着他,“听说你一毕业就签了水云间,你们也挺有缘的。”

    冷汗沿着脊背攀爬,郑鹏不敢多说一个字,他过去怕他,现在还是怕他。

    当陈泓严令要他来的时候,郑鹏就知道今晚这场饭局需要一个下位者,而他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出气筒。

    “先进去吧,别都站在这里,我们坐下叙旧。”陈文石微笑道。

    “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我们就先点了几个特色菜,单子在这儿,您再看看。”邵奇说话的功夫,对郑鹏使了个眼色。

    他们自己带了酒,郑鹏打开了走到他身边,屈身去倒酒时被程丽拦住,“谢谢,他酒精过敏,滴酒不沾的。”

    郑鹏恍惚,连忙道歉。

    “这不是巧了么,幸好我们陈哥有先见之明,特意给您带的桐木关的金骏眉。”邵奇立刻道:“可惜今天条件有限,没有好的茶具来配,改天一定补上,您别嫌弃。”

    闻言,陈泓再不情愿,还是起身让服务员去泡茶。

    菜上来,房间里酒香混着茶香,干巴巴地聊了一阵子之后,终于说到正题。

    “其实当年谢临的养母住院,我们一直没断过医药费,也是人到了那个份儿上,实在回天乏术。”陈文石说:“你临走托给我的事情,我做得半分不差,这些年谢临不愿意跟我们联系,我们也没有打扰过他。这孩子性子倔,好在自己有本事,不靠谁也能闯出个人样,我前两天偶然碰到他,才知道他现在画漫画也是小有名气,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这样我就放心了。”

    “让他离开T大,你有很多种能让他保全脸面的方式,偏偏选了最极端的一种。”梁思原说:“要不是被封杀后因为之前售出的作品背上那么多债,他还能过得更好。”

    “思原,有些事情我说了不算,你也不能让我为难。”

    “你是这种态度的话,我们今天就不必吃这顿饭。”

    “这是干嘛啊。”邵奇插嘴,轻飘飘地对陈文石说:“陈老师,都这时候了,房间里也没有外人,您就别护短了。年轻嘛,人都有犯错的时候,错了就改,该怎么样怎么样,过了,大家还是朋友。”

    陈文石老来得子,看着这个独苗,总归是舍不得,陈泓却站起来,端起面前的杯子,“当年的事情是我嫉妒谢临的才华,这杯酒我干了,明天我就去登门道歉,要怎么样,都随你们处置。”

    五十二度的白酒,二两的小茶杯,一口闷了下去,脸顿时呛得通红。

    梁思原没说话,陈泓缓过来,又倒了第二杯,“那时候在学校里看到你,是我做贼心虚,太过冲动,这杯酒,我向你道歉。”

    说完,只咽下一半,憋了口气,仰头把剩下的酒硬吞了下去。

    “思原。”陈文石侧身,“我就这一个儿子,他母亲走得早,你就当可怜我这个老头子。”

    “爸。”陈泓抿着嘴,忍着心口火辣辣的灼烧感,“不用,我认。”

    “你闭嘴。”陈文石训斥。

    在他要说些什么之前,梁思原拿起面前有些冷了的茶杯抿了一口,“到底是一个圈子里,我也不是一定要让大家难看。”

    “谢临以后有什么需要,我们一定帮忙,他也不小了,将来成家立业,少不了用钱的地方,那些赔偿款,我们出。”陈文石说。

    “他那么大的人了,这些也用不到我管。”梁思原重新拿起筷子,邵奇缓了一步伸手扶住了圆桌的转盘,听到他说:“你们也知道我来这是为了什么,要不是因为他,也不会有这个青年人才发掘计划。”

    就醋下饺子,人都有私心。

    “我看重的是他的天赋,来之前也在领导面前夸过海口,一定能把这个计划做成,回去之后做一场漂亮的青年展。现在的问题是,我可以不追究你们,但协会的封禁,你们让我怎么收场?”

    “原哥。”邵奇改了口,把几样甜品转到程丽面前,“协会封禁,禁的只是谢临这个名字,您只要换种方式,周转一下,不就好了么。”

    “谢临现在属于百川文化,在网上的笔名叫归一,您可以就用这个身份把他带出来,至于申报的时候,”邵奇笑了下,“随便找个什么合适的皮子顶一下,画还是他的画,人也还是这个人,等到时机成熟,把他们两个的名字和照片换过来,灵魂入体,谁还会真的追究呢。”

    面对梁思原的沉默,邵奇笑道:“反正协会里,您才是真正的一把手,平日里稍微动点手脚,也不会有人知道,T大那边,陈老师虽然退了,可也还插得上手。”

    他还在思考,邵奇把茶水添上,“您要是不放心,我们水云间的画师,您可以随便选,您定谁,谁就是我们画廊的首席,我们也会配合您进行大力宣传,将来这青年展上,好借您师弟的福气,一起沾沾光。”

    “原哥。”邵奇最后添了一把火,“我们这儿的情况您也清楚了,付主席就是挂个名,不管事,您来了,陈老师以后肯定会全力支持您的工作。我呢,也打听了一些事情,现在各大协会组织都在去行政化,您年轻有为,调到这儿不过就是一个过渡,等到做出成绩,回到北新,再稍微那么一提拔,就能转行政编,到周部长的手底下做事,前途无量啊。”

    梁思原思忖片刻,在他压着手腕端起酒杯之后,也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跟他碰了一下。

    气氛缓和下来,还未完全放松,梁思原忽然说:“既然你提了,我觉得在场的有一个人,应该会愿意帮我这个忙。”

    几个人都看向他,梁思原的视线落在郑鹏身上,语气平淡,“你说呢,师兄?”

    怎么帮?

    郑鹏头皮都紧了起来,感觉有千百根钢钉在挠,哆哆嗦嗦地张了张嘴,梁思原先开口,堵住了他的话,“反正你当年毕业,也是用这种方式拿了师姐的东西,你有经验,我也能放心。”

    “不是。”郑鹏一瞬间面色惨白,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明明吴曼拿了钱延毕的时候答应过他不会告诉其他人,“我不能……”

    “原哥放心。”邵奇站起来揽住了郑鹏的肩膀,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以后郑鹏,就是我们水云间最好的画师,也就是现在网上正火的,漫画师归一。”

    用他的名字换谢临,等到谢临变成了水云间的郑鹏,那么他呢,他不就成了被封杀的谢临?

    “师弟!”郑鹏猛然反应过来,挣脱邵奇的束缚,拿起酒杯,“师弟我错了,我向你赔罪,我喝酒、我喝酒,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别这样师弟……”

    他把那杯酒咽下去,手抖得厉害,不见梁思原有什么反应,拿过酒瓶便往嘴里灌,直到喝不下去,胃抽搐着反呕上来,弄了一身的酒水和酸水。

    陈泓厌恶地皱起眉头,梁思原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看也没看他,“今天也吃得差不多了,你们内部的事,我不过问。陈教授,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的合作,希望我们都不要辜负对方的信任。”

    “自然。”陈文石答应,跟着他起身,邵奇则提前一步出门。

    两个人说着话,等到了停车的地方,邵奇已经拿了两个礼盒站在那里等待,见了面,笑道:“今晚的茶叶,陈哥实在过意不去,这不是,让我赶忙去找套像样的茶具,好歹赶上,我给您搁车上?”

    梁思原扫了一眼,盒子看起来并不算显眼,上面没有商标,也猜不出价格。

    他没拒绝,邵奇心领神会,让司机打开后备箱,把两盒东西仔仔细细地平放到了里面。

    正要走的时候,回过神来的郑鹏从餐厅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在跑到梁思原面前伸手要抓他之前,被邵奇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眯起眼睛来看他,“小心点,别弄脏了原哥的衣服。”

    “师弟、师弟。”郑鹏一下子跪在地上,对着自己便是两巴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是我做不出毕业作品,我当时真的没办法了,才鬼迷心窍拿了吴曼的。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我不能被封杀……”

    梁思原冷眼看着他,郑鹏还想靠近,被邵奇一脚踹倒,一边打自己一边磕头,“我老婆怀孕马上就要生了,我还有房贷要还,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师弟,看在以前我给你找过资料的份儿上……”

    “所以,当年你就是这样求师姐的。”梁思原垂目俯视他佝偻颤抖的身形,“她心软,我不是。”

    郑鹏忽然号啕痛哭,梁思原没有回头,坐进车里,任由那声音离得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之后,冷嗤了一声,“一帮人跟我演苦肉计,也不觉得恶心。”

    “思原。”副驾驶上,程丽想说什么,酝酿片刻,叹了口气。

    手机震了一下,梁思原厌烦中只是瞥了一眼,人却愣了愣。

    【刚才在餐厅看到你了,本来想跟你打招呼,小清不让。】杨思思的信息,时间就在刚刚。

    什么时候看到的,她都看到了什么?

    梁思原立刻把电话拨过去,杨思思也很快接了。

    “干什么,害怕了?”杨思思的语气带了点嘲讽,“还是要灭口?”

    最坏的情况。

    “长本事了啊弟弟。”杨思思说:“收受贿赂还当街欺凌,多大仇啊把人弄成那样,头都磕破了,你倒是腰都没弯一下,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心肠还能这么硬。”

    “孟清跟你在一起吗?”梁思原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哑,不受控制。

    “她回去了。”杨思思说:“她那个人,哪儿看得下去那种场面,也就是……”

    话没说完,梁思原便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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