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话,不同的语境。

    梁思原总拿捏不定她的好终究是出于什么。他的心是一道窄门,对人对事始终有偏颇,可孟清不是,她不吝于对所有人的夸赞,有充沛的情感可以表达,落在心思不正的人眼里,便生出许多的不确定。

    “你现在,还是把我当弟弟看待么?”梁思原轻声问道。

    孟清没有立刻回答,思忖中带了一点犹豫,“我不知道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看你,我曾经对你太熟悉,我陪你度过了成人的阶段,不管你是不是认可,我们之间曾经是姐弟的关系,永远也不可能彻底从我脑子里删除。”

    “不用删除,二十岁之前,你一直都是我的姐姐。”

    “我希望现在也是。”

    “现在也是,但我希望在此之上,我们还能有别的。”

    “你认同这一点,我们就不能有别的。”

    “我们两个陌生人,相识后只是因为年龄才变成姐弟,姐弟可以做朋友,可以做知己。”梁思原凝望她眼神中略有闪躲的软意,抓着那一点犹疑,轻声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做恋人,做夫妻。”

    一把火从外部径直烧到心头,滚烫的感受撩入血脉,沿着脖颈直往上涌。

    孟清惊异于他的大胆,怔忪后清醒过来,更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每一次面对他的注视都会生出怯意而退缩。

    这么多年,她并不缺乏追求者,她知道怎么拒绝别人才能让双方保持体面,可只有梁思原,她明明直白而坚毅地说了那么多次不行,不可以,他却还在执拗地抓着每一个她会放松警惕的时刻,用言语或行动不断地表达自己过于张扬的爱意。

    孟清不喜欢纠缠,可他又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他知道进退,也惯会用各种手段来惹人注意和疼惜。

    她可以不管他的。

    “清姐。”

    “不行。”

    梁思原刚开口便被她直截了当地打断,人愣了愣,垂下眼去,莫名地扬唇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说完长臂一伸,倾身从桌子的另一端把空调遥控器拿过来,温度调低了一些,再看时已经恢复了寻常的平淡模样。

    可孟清还是捕捉到那个笑,在他伸手的那一刻甚至以为他要抱她,心跳僵硬得有一种轻微的窒息感,回过神来,后知后觉,想他刚才到底要说什么,耳根一阵滚烫。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梁思原分明是没看她的,一接触到这份目光,还是偏过头,眼神带着询问。

    “你……”孟清清了下嗓子,“你跟何姐,还是没有联系吗?”

    提到何菁,她被搅得混沌一片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些。

    “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梁思原坦白,“问我木林斋展览审批的问题,觉得是我故意卡她。”

    孟清不能理解他们母子两个别扭的关系,“那你是故意的吗?”

    “不全是。”梁思原捧着杯子,“他们程序上有点问题,虽然我的确有权限给她开绿色通道。”

    话说着,顿了一下,“但是,不行。”

    孟清听到这两个字,觉得他在影射自己,“你这算公报私仇吗?”

    “不至于。”梁思原否定之后,又改口:“只有一点。”

    他喝了口水,几秒钟的功夫,说:“我后来想,那天在电话里,她要是问我,回来怎么也不知道回家看看,可能我就破这个规矩了,她现在连寒暄都懒得跟我说一句,也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立场。圈子里所有人都知道木林斋是我母亲的画廊,除了她自己。”

    孟清沉默,又不想再责怪他了,那些冰冷的话就是在这样的情绪里一点点被溶解。

    梁思原这个人到底是骄傲的,二十几岁的年纪,他在外面如果不够强硬,没有人会听他的话,可太锋利,难免会树敌,那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等着他犯错,他谨慎惯了,才变成现在这副冷冰冰的样子。

    他拒人千里,没人敢碰,孟清这个曾给过他无限慰藉的人,就变成了唯一。

    “小弟。”她本想说点什么,却还是不忍,咽了回去。

    梁思原揣摩她的心思,半响,问道:“我和她不合,真的让你这么为难么?”

    孟清摇头,“我不想看到你们两个之间的任何一个人受委屈,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不用担心。”梁思原说,话语像一个承诺,“我会处理好的。”

    孟清还是放不下,叮嘱道:“我不是要你一味让步去求全,只是,何姐她毕竟是你的母亲,工作上的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但私下里,你不要太多的跟她争执。”

    短暂的沉默里,孟清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她知道他会答应。

    意识到这一点,孟清觉得她好似在拿他对自己的感情欺负他。

    “好。”梁思原不出所料的应下,又抬起眼来看向她,声音平缓没什么底气,“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只要不过分的话。

    “以后我是我,她是她,不要用她的态度来拒绝我,可以吗?”

    孟清默然,梁思原便不再强逼,“没关系,我……”

    “可以。”

    梁思原愣住,孟清看向他,重复道:“我答应了,可以。”

    到底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孟清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刻也许梁思原说出什么她都会答应。

    有时候一个人的乖顺和懂事是有用的,她不能把那些无意的信任和依赖归为一种手段,不想再看他一直低落失望,她还是喜欢以前那个更活泼明媚一点的梁思原。

    所以,算了。

    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纵容他一次又能怎么样呢。

    孟清在想着这些的时候,梁思原悄悄的,语气很轻的对她说了一声谢谢,很乖,怕她反悔似的。

    一顿饭吃完,外面的雨势也没有减小,梁思原把碗筷收拾了洗干净,便捡起外套向她道别。

    他的心情没有被大雨影响,比起刚来的时候好了很多,孟清站在门口跟他挥挥手,回到房中坐在沙发上失神,直到收到梁思原的信息说已经回到酒店,随手回了个好。

    【早点休息,清姐晚安。】

    一个容易知足的小孩儿。

    孟清这样评价他。

    这一晚上得到了太多,隔天去上班的时候,梁思原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活人,堵车堵得心平气和,到了地方对其他迟到的同事也只是回了一句没关系,一整天繁琐的会议开完,一句重话也没说,把开年展的基本事宜敲定了下来。

    一连几天,连程丽都觉得他柔和了许多,知道付元明他们回来,两个人还到楼下去接了,虽然他对他们带回来的一部分作品并不满意。

    这些人风格不同,体裁不同,挤在一起跟付元明说了半天,对梁思原的否定没有一个服气,总结之后,得出一个结论。

    梁思原国画出身,荒废了这么多年,开了个画展不过是仗着名气搞点噱头,他履历再好看,一个搞理论的说他们的画不行,属于外行领导内行,故意刁难。

    付元明搞不定他们,也不玩儿阴的,直接把人叫到会议室,开诚布公地阐明了他们的意见。

    “我外行。”梁思原看向他们。

    一桌人被付元明出卖,挠头摸脸谁也不说话。

    梁思原点点头,对程丽说:“给我支笔。”

    程丽立刻拿了支钢笔给他,梁思原也不挑,从角落的打印机旁拿了一摞A4纸。

    一个废弃的小破村庄,没人觉得他能画出什么名堂,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有人使了个眼色,打开了会议室的录像。

    钢笔的线条有自己的魅力,刚开始,总需要一点磨合。

    梁思原的速写曾是长项,落笔果断,长短曲直,虚实浓淡,每一笔都被安排到适宜的位置,腾挪转移精准得不差分毫。

    山与田和房屋在同一个画面中不分远近透视,而给足了眼睛焦点的选择性,山后春花烂漫,屋前老树新生,头顶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追逐着几只高飞的鸟。

    第一张画摆在眼前时,众人嗤之以鼻,可是很快,一页页纸拼凑,随着画面的开幅越来越大,会议室里渐渐没了声音。

    一帮人自动把长桌清空,在那支钢笔没水后递上了自己的中性笔,梁思原不挑剔工具,画到最后,活动了一下小臂,休息不过两三秒的功夫,换了左手,引起一片争议。

    石纹的裂痕被推倒,废墟里杂草丛生,草隙间一排蚂蚁搬运着食物,越过纸页的沟壑,土地越升越高,高楼林立了起来,万家灯火层层叠叠,一个阳台的外面还挂着破损的风筝,公园广场上飞舞着的鸢尾已经缠在了一起。

    过去,现在,未来,一辆疾驰的列车贯穿其间,三条河流一样的画面在面前拼接成不规则的一副,那片废墟下的土地显得格外厚重而宽和。

    逝者如斯,不破不立。

    最后一笔落下,程丽把画拼在一起整理好。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十三页速写,中西结合的笔法和构图,大部分的篇幅都放在了当下。人还在,生机还在,土地不会消亡,秋天不会被埋葬,拆掉半数的村庄在他的笔下蛰伏力量,蓄势待发。

    “在通过这个提案之前,我做了一些调查,对这片城区的规划有一定的了解,你们去的时候当地的同志也应该给你们做过介绍。这个地方三十年前靠种花树做旅游改革过一次,结果并不理想,后来做农家乐搞蔬菜种植,但因为当地都是留守的老人孩子,规模一直不大。几年前又修铁路,移山搬石,打开交通后才开始有青年返乡。为了留住人才,解决就业问题,当地政府做了很多工作,招商引资,将几个贫困村拆散重组,让大部分人都成了当地新兴工厂的工人,保障他们生存的同时,从去年开始进行后续的生活和养老、医疗等基础设施建设。新的小区将会容纳附近五个村的搬迁并附带至少百分之三十的商品房,原有土地则继续发展蔬菜大棚的种植,根据基地规模,组成产业链,为周围的超市优先提供货源。对当地几十年的发展史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振奋而具有开创意义的规划。”

    “我知道艺术是一个非常私人化的东西,也知道相对于这样的断壁颓垣,大家更喜欢一些直观的美,可我们既然坐在这里,比起自由画家,是不是应该承担起一些社会责任,把艺术的还给群众,让土地的归于土地。一副画可以有很多情绪,积极的、消极的,我都可以理解,可过分同质化、悬浮化,早已脱离了艺术的本质,也与各位坐在这里的意义相悖。”

    梁思原起身,说:“被懂的人欣赏是一种幸运,我不歧视任何艺术形式,平日里你们想怎么创作我都不会干涉,但在协会宣传方面,艺术通俗化,是我的原则。美协的艺术属于人民,我们只是记录他们功绩的服务者,那些高高在上的视角,还请收起来,敷衍了事的,我也不会认可。”

    “有人或许觉得我让你们去这么一个地方采风是刻意为难,但我可以告诉大家,我会对从我手下过的每一个项目和活动负责,我不怕质疑,你们有什么意见,大可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但我希望解释清楚之后,各位可以配合我的工作,而不是整日惺惺作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拉帮结派告状的功夫,不如多提升一下自己。我办公室的门会一直开着,有想继续争辩的,我随时欢迎。”

    他率先离开,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事发时陈文石不在,过后他去了解情况,付元明还在办公室里看那几幅画。

    “一支中性笔,也能画出这样的笔锋。”付元明拿着其中一张纸啧啧称奇,“G大工笔十年里最好的学生,他们当年也舍得放人,学个鉴藏史学专业,白白浪费了。”

    陈文石知道了前因后果,看着那些画笑了笑,“梁默平和张谷春两个人从小一点点打磨出来的基本功,怎么可能因为几年的懈怠就掉个干净,外行领导内行,今天也真是闹了个笑话。”

    付元明仍在看那幅画,指了其中一处道:“就这一笔,多少人一辈子都摸不出个门道,他说放弃就放弃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跟他斗了。”

    陈文石看着没说话,付元明说:“咱们两个,还是老老实实跟着人家喝点汤吧。”

    说着,拿起杯子,笑了一下,“不过这人也不能太高调了,万一什么时候摔个跟头,受点伤没什么,闹个头破血流,那就不好了。”

    晚上下班时间,送走了最后两个顾客,杨思思往沙发上一躺,翻出手机来舒服地舒了口气。

    孟清在点货,小妹正准备拖地下班,刚洒了点水,那头杨思思忽然叫起来,嘴里骂了句脏话。

    “又怎么了?”孟清抬头,无奈道:“不要一惊一乍的。”

    “不是,你看,梁思原。”杨思思爬起来,把手机递给她看,“都上热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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