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幸运之神手里偷来的一个盛夏,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梁思原走过去要了一份满配,孟清站在旁边,提了一句:“不要山楂。”

    梁思原转头,孟清手腕一转,把绳子往下拉了拉,降落的气球挡住了他的视线。

    刚吃过饭,两个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尝几口,不远处有小孩子在打闹,嘻嘻哈哈吵个不停。

    “没你做的好吃。”梁思原说不上来,“少了点什么。”

    孟清又吃了几口,“灵魂桂花?”

    俩人一块儿低头看去,里面确实没有桂花。

    “你如果做甜品店的话,生意一定也会很好。”

    “可我还是喜欢做衣服啊。”孟清笑道:“甜点是调剂品。”

    两个人对视一眼,孟清心底一阵畅快,“现在这样刚刚好。”

    夜市不大,也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闲散地逛完,孟清在坐上出租车后犹豫着把那个气球抱在了怀里。

    跟梁思原道了别,她回到住处把绳子解开,任气球飞到天花板上,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把它牵到了卧室的角落。

    孟清躺在床上,一睁眼便能看到那颗心,用玫红色的英文写着:love forever。

    一大早,程丽把买来治胃痛的药放到办公桌上,梁思原抱着一杯热水道了声谢。

    “你要不要休半天去医院看看?”程丽不太放心,“真的没事吗?”

    “吃了药就好了。”梁思原把盒子打开,“谢临那边怎么样”

    “昨天跟张教授见了一面,我让老胡去接的。”程丽说:“老人家很激动,晚上也没让他走,说要留他多住几天。”

    一个人到底喜欢谁,偏爱谁,其实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还有一件事。”程丽翻了下日程表,“你让我联系的罗兆林,他去峨眉山采风,我只能联系到他的工作室,说他一月份要飞法国办展,时间上可能会跟我们有点冲突。”

    “帮我问个电话,我自己跟他说。”

    程丽答应,拿到罗兆林的联系方式后,一直到第三天晚上,梁思原才联系上他。

    电话那头,听筒呼呼灌风,罗兆林听完他的话,声音也被吹得飘忽忽的,“行啊,只要你敢用,画我送你一副。”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梁思原准备好的话都被那头的风声吹散了,无话可说,问了一句:“你在哪儿?”

    晚上十点多,外面天寒地冻,罗兆林在那头笑了一声,声音空茫,“舍身崖。”

    疯了。

    当梁思原半夜里被他的电话揪起来,邀请他到工作室看画时,脑子只有这一个想法。

    可当他真的站在那幅画前,仰头看着那些未干的笔墨跟油彩,又觉得这一趟值了,‘烁玉流金’只要有这一幅作品,他回桂宁就不算一事无成。

    “大好河山多出去走一走,像你这样闷在办公室里,用不了几年人就废了。”罗兆林是用这样的理由拒绝了他的青年人才计划,“画我给你,别的你就别想了。”

    “美协永远都出不了这样的画。”梁思原看着那漫山遍野的云海,笔触诡谲又神圣。

    罗兆林一身的墨彩,不在乎满手污浊,跟他站在一起,“考不考虑离开那儿,跟我混。”

    “我很久没画过正经的东西了。”

    “画就是画,不分正不正经。”罗兆林扬眉,面对他的目光,“怎么,不服气?”

    梁思原摇头,再看那幅画还是如当年面对他的毕设时的心情,“心服口服。”

    他还是这样,比谁都洒脱。

    “你第一次组织展出,开幕式我会回来的。”罗兆林把他送到门口,一只手揣着兜,另一手也脏兮兮满是洗不出来的墨,“但还是要说一句,你的综合材料比起你的工笔简直就是垃圾。”

    “师兄。”梁思原说:“你这样说话很伤人。”

    “别人不知道你的画有多好,我知道。”罗兆林没理会他,“你这个人就像吴曼一样,考虑得太多,我倒非常希望看到有一天你在挣脱那些压制和束缚之后,到底能画出什么样的作品。”

    梁思原望着开始结霜的路面,“我现在只求个安稳,不打算再画了。”

    “你只是缺少信心。”罗兆林一眼望穿,“不管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我说的,工笔花鸟就是你的统治区,美协那帮老家伙,比不过你。”

    “我从来也没想跟谁比。”

    罗兆林看着他,抬手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留下了一个掌印,“滚吧。”

    梁思原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罗兆林关在了工作室的门外。

    凌晨四点多的郊外,周围连一辆车都没有,梁思原被他的随性折腾得无言以对,只好半夜打扰老胡来接他,自己沿着路先往回走。

    四下无人,黑夜空旷寂静,梁思原走着走着,抬头看向头顶遥远的启明星,长久地伫立,缓缓地舒了口气。

    有谢临不羁狂放的山水初露锋芒,也有罗兆林早已成熟的新国画宽卷,中间百花齐放,创意纷呈。公投箱里出现了许多陌生的名字,全是来碰碰运气的新人和民间久不遇伯乐的自由画师。

    最后一次公开会议评选之后,结果落定,陆陆续续的作品开始进行统计装裱。

    圣诞前夕,何菁又打了一次电话,是程丽接的,她在两个人之间左右为难,只好从中调和,让他们私下见面去谈。

    梁思原得知这件事,想了想,同意第二天中午跟她在西城的茶楼见面。

    当天他被陈文石绊住,到的晚了点,上了二楼的雅间,何菁已经独自等了半个多小时,见了他有些认不出来似的,沉默了好一阵儿,一句话也没说。

    “你找我只是为了喝茶?”梁思原先开口,让边上的茶艺师出去,像从前在家里一样,熟练地把茶泡好,一人一杯。

    何菁此时总算慢慢回神,还是一贯的严肃,不苟言笑,“木林斋补齐的手续我带过来了,拿掉了几副,所以重新整理了名录,你看一下,这次总没什么问题。”

    她把文件从身后的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梁思原没动,“审批按程序来,你直接拿给我,没有记录,也不符合规定。”

    “你给我一个确定的答复,我再拿回去走你的流程,这样也能节省时间。”

    “我再说一遍,请你按规定办事。”

    “梁思原,你一定要跟我打官腔是吗?”何菁变了脸色。

    “你要跟我谈公事,我只有这一个回答,我不会给你开任何特权的口子。”

    “所以你就只会认死规矩,没有一点变通的可能性,孙副主席在的时候我们一直是……”

    “孙浩现在在监狱里,你还要跟我提他那一套,他受贿,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吗?”梁思原话锋锐利。

    “我跟他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利益往来。”何菁压着怒气,“这场展览必须在明年六月份之前结束,我还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布展,如果不能举行,木林斋会承受很大的损失。”

    “这不是我能左右的。”

    “我只要两个展厅,新馆的也可以。”

    “四月期排给了鸣楼,新馆我打算给水云间,你现在交材料只剩三楼的新彩长廊和c厅,但我更倾向于放置瓷器展,这个需要大家在会议上投票决定,你着急的话还是建议用自己的场馆。”

    “我的场馆规模够的话我就不会找你。”何菁说:“我一个人给桂宁带来多少名家的作品,你以为没有我,他们会有那么多知名的馆藏品来吸引游客吗?我不明白水云间拿什么跟木林斋比,就因为陈文石?”

    梁思原没回答,缓了缓,道:“除了公事,我们就没什么别的可说的么?”

    “这就是我现在最重要的事。”何菁执拗。

    “如果我没有调回桂宁,我们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何菁眉头蹙了起来,梁思原把茶水饮尽,“过去的事我有错,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吵架,是想和解。”

    梁思原说:“展厅我暂时不能给你,只要你听我的,用你自己的场馆,现在就开始准备,不会影响你后续的计划,也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损失。”

    “梁思原你不要太过分了。”何菁自觉低声下气,谈到这个地步,忍无可忍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吗,你就是为了报复我。”

    空气安静下来,何菁一字字道:“你恨我让你出国,恨我拆散了你跟孟清。你那时候根本什么都不懂,她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人,对你没有半点感情可言。你丢光了我们所有人的脸,现在披着一层体面的外衣回来跟我谈和解,你想用你的权势来让我告诉你,没关系,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吗?”

    “我不恨你。”梁思原麻木地看着她,“我只想问你,孟清离婚,你知道吗?”

    何菁变得激动,“那又怎么样,这么多年了,你还想去找她吗?”

    梁思原不说话,何菁额头突突直跳,心里的防线骤然垮了下去,“你见过她了。”

    “是。”梁思原不加掩饰道:“她现在是一个人,我喜欢她没有任何问题,过去她是对我没有感情,但如果这一次,我争取到了呢。”

    何菁忽地拿起面前的杯子朝他泼了过去,重重一掷,茶杯在桌上滚了一圈,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片,“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不知廉耻。”

    何菁站起来,“我不知道你一天天到底在想什么,只要有我在,我就不可能让你们两个有任何关系,你想谈恋爱我不管,你找谁不好,偏偏是孟清,七年了,你离了她就活不下去了是吗?”

    “没有她,我活得下去,但我这辈子都不会快乐。”梁思原抬头,“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那你凭什么左右我的人生,直到现在你还觉得我什么都要听你的,但是不可能。只要我想,凭你今天的行为,我就可以以涉嫌孙浩案蔑视规则的受益者为由,申请对你们木林斋进行停业调查。”

    “你威胁我。”

    “我现在坐在这里,是想跟你好好谈谈,等什么时候你连我的面也见不到,在画廊等着收传唤令的时候,那才叫威胁。”梁思原看着她,眼神冷冽如一道淌着尖锐锋刃的冰河。

    “木林斋清清白白,不是你凭空口白牙就能随便污蔑的。”

    “那就让他们查,把你们这些年在美协受到的优待都仔仔细细盘查一遍,查到明年六月,看会不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好。”何菁拿起自己的东西,“你想用这个来逼我低头,那你就等着看我到底会不会怕你。”

    她往门口走了两步,转而又折回,决绝道:“你说得对,如果不是你调回桂宁,我这辈子都不会想看到你,我和默平这一生没有任何污点,除了生出了一个你这样的儿子。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你跟孟清绝对不可能,你再敢去找她一次,我们就从此断绝母子关系,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她先一步离开,梁思原久久没有反应,直到程丽不放心进来,看到他还坐在原地,出声唤了他一声。

    梁思原缓慢起身,在密不透风的耳鸣中扶了一下桌子。

    圣诞夜,杨思思约了大家一起看电影,又去KTV唱了两个多小时的歌,等到散场,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两点。

    街上还是热闹的,孟清笑着跟她们挥手之后慢慢往回走,经过楼梯间的时候,瞥见一个身影,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看清之后愣了一下,“小弟,你怎么……”

    她注意到他的异样,一走近了,感受到他满身的寒气,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可以靠一下吗?”声音听起来喑哑,脆弱,只要轻轻一推便能击碎。

    于是孟清伸出了手,而梁思原只是俯身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好长时间,轻轻吐出一句:“对不起,我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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