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至此,便到尽时。

    四人走下楼,有人在一楼敲碗击节而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燕王走在最前,见那大声歌唱辛弃疾诗词的人竟然是王冲,便想起夏日宴上他醉酒向南君意示好的情形。心里十分不虞。

    云淮站在燕王身后,也看见王冲的放浪形状。云淮见燕王脚下停顿,便贴耳低声说:“王冲自夏日宴夺魁后便名声大振,最近常流连于酒坊市井,文名颇高。”

    燕王瞧这人袍服大敞,轻蔑一笑说:“秋日陛下将开恩科选贤举能,你可别输他。”

    云淮没来得及说什么,两人的对话被酒楼中的嬉闹打断。宫白杨在这时硬着脸朝燕王行礼辞去。

    待宫白杨的身影消失在洪上鸿门口,燕王才又对云淮说:“墨笙那里你再多提点些。他这样的脾气本王能忍,旁人未必会忍他。日后官场上他定会因此吃大亏。”

    云淮叹气道:“日久见人心。王爷同王妃日日相对,就算无甚证据也能察觉出王妃到底是何为人。就算是我也同娘娘说过几句话,但墨笙从未与娘娘正式见过面。这也是他不能改变固有想法的原因。”

    燕王冷笑:“呵,照他那性子,恐要提着刀才肯去见燕王妃。”

    云淮笑着,语气却颇郑重:“墨笙不会。”

    燕王站在洪上鸿门口,一边同云淮说话,一边等方正取他的乌的卢来。他懒散的说:“我倒不怕他真的提刀来找,却怕他因此事无处发泄而耽误正事。墨笙耿直不阿的性子既是优点也是缺点。我既选他做王府内臣,自也得引导他才行。”

    云淮拱手:“既如此,臣多提点他便是。墨笙不是糊涂人,只是在这件事上不愿听劝。”

    方正此时已将马牵来,燕王边跨上马边说:“如若这等血海深仇落在我们自己身上,恐未必能如墨笙这般分明,所以你更该多劝劝他,让他继续保持这种清醒才好。”

    云淮称诺,随后也坐上相府马车走了。

    燕王本来也想走,坐到马上才发现云淮身后还立着唐思多。唐思多个子不算高,刚才隐在云淮身后时,燕王竟没察觉他也在场。

    “该听的话都听到了,小唐大人还有什么话想说?”

    唐思多摸着侧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王爷不怪小臣偷听?”

    燕王乘在马上居高临下的说:“你同钱傣交代的事情,不是也没怪那四个歌伎听去么。”

    “那是我插在长乐坊里的探子,本来想着钱傣看上谁就让谁进京兆府监视他的。谁承想钱傣这么怂……”

    唐思多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个信封双手奉给燕王:“王爷,这是夏日宴那天燕王妃挂在晋国侯府里的笺子,臣给您找来了。”

    燕王不接反问:“你是什么时候找到的?”

    “最近这三五日吧。”唐思多耸肩,“晋侯世子一直推脱不给,要不是我和二公子要好,找理由去他府上一聚,恐还拿不来这笺子。他家里的人对燕王妃可都是真心爱护呢。”

    早在十日前,燕王便开始带着宫白杨和云淮接手凶杀案。唐思多一直作为协理者与他们在一处,却始终没透露过笺子的事情。而他所谓拿便是偷了。

    燕王坐在高头大马上仍然既不接笺子也不说话。

    唐思多只好说:“这断案查案本是小臣主业。这几日相处下来,臣已觉出王爷心思缜密和我这混了许多年的老手比起来也不落于下风。心里十分佩服。刚才听闻您与云公子的对话后,臣已知晓您不仅能谋善断,亦有容人之量。既然您是贤王,唐少言也要做贤臣。”

    燕王又问面前双手捧着信封的人:“我若以后不再是贤王呢?”

    唐思多仰面一笑:“臣只能忍痛继续做忠臣。”

    燕王提起嘴角,收下信封道:“做忠臣很难,但愿你日后不会忘了今日诺言。”

    唐思多笑出一颗虎牙,作揖朗声道:“小臣谨记王爷教诲!”

    作别洪上鸿,燕王骑在乌的卢上沿兴府大街缓缓而行。他上午一直在大理寺中办公差,午后才拐到酒楼里来。因而未换常服。

    天气炎热,燕王未戴善翼冠而只缚网巾。他眉飞入鬓,两鬓乌黑,一双桃花目极摄人心,街上的人看到他的面庞会不禁联想起话本中那些风流书生。

    细细仰面观之,这书生穿的竟然是盘领窄袖的金丝泛赤色双龙补官袍。他腰系素黑大带,大带正中扣金麒麟带钩。左右身侧分别挂云芝公卿剑与蟠螭古玉。若说燕王面庞与窄腰阔背诉说的是气度不凡的浊世佳公子。那么这身官服则彰显出燕王身份之贵重无伦。

    街上无论女子还是男子,或红着脸偷瞧、或钦佩羡艳的偷看。在北齐朝中,只有亲王才可穿双龙补子,而北齐只有一位亲王,那便是北齐人心目中杀伐果决的大将军王卫天凛。

    燕王早已习惯这样敬仰的注视。他目视前方面上毫无骄色,座下的乌的卢则不时引颈长嘶,威风十足。

    燕王看不到行人的目光,只感到藏在怀中的信封在夏日里正在他胸口处发热。这笺子云淮久要不来,要的次数多了,晋国侯府世子竟然传话给燕王,请燕王携王妃来府一同将笺子拿回去。

    就像唐思多说的,这笺子可有可无并不很重要。但燕王却对它十分执着,别人越不让他看,他越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那日傍晚,他从东院逃回之后两人的关系似乎缓和许多。没过多久,南君意开始做点心送到正院。

    她其实并不很殷勤,总是相隔三日或是五日。燕王很喜欢这些精致的点心,但始终不肯拉下脸面示好,渐渐地南君意就不送了。最后还是权管家会揣摩王爷主子的心意,在请得燕王的准许后,让燕王妃在云淮、宫白杨两府臣同在府中时送来糕点已做饱食之用。

    南君意在得知要多做两个人的糕点后,亲自到前院细细问过燕王三人的口味与喜好之后,她就再没有来过正院。燕王又不愿刻意与她亲近,于是也未再往东院处去。

    若说他们关系缓和,但又没有进一步发展。他们两人之间仍然保持着君与臣般的客套礼貌。只是现在的燕王不会再将怒气牵连到南君意身上,可是今日宫白杨的一番话却让燕王心烦不已。

    朝中有不少因受前朝迫害而转投北齐起义军的文武官员,宫白杨一个人这样想不足为奇,怕只怕有这样想法而不明说的人为多数。

    这是好事不假。被朝中这么多人盯着,南君意绝做不成什么忤逆事情。这也是坏事,盯着燕王妃便也会紧盯燕王,万一有人起了歪心思,想要通过挑拨燕王君父关系而达到斩杀南君氏的目的,那岂不是给了厥突和南人机会……

    这样的情势,南君意只会比燕王更清楚明了。她长久居家不出且不愿与旁人来往,或许就是怕被人抓到把柄。那么,她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想到此,他终于等不及回府,直接在街头拆开信封。想透过这张笺子窥探南君意的内心。

    燕王展开浅黄仿古的手工小笺。颇有筋骨的闺阁体带着些悲戚撰下两行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悲戚?燕王自己也有些发愣,他又细看笺上的诗句,无论笔势还是字句本身全部写满这两字。

    燕王想过千万种笺子上可能出现的字句,怨怼、愤恨、包藏祸心、苟活知足……却唯独没想过会有悲戚这一种。

    他眼前忽然泛起南君意的身影,浅衫子、宽大但并不富丽的马面裙,同夏日宴是一样的穿着。远远看着只觉身影婀娜动人,走进却发现她戴着白纱帷帽。隔着层纱,帽檐内里的人是哭是笑皆看不清楚。

    方正立在马旁低声呼喊几声,燕王回神过来却发现南君意的身影并没有消失。他一时分不清眼前背对她的少女究竟真实存在还是梦中景象。

    方正用只有燕王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殿下,书摊前的人似乎是王妃娘娘。南棠在她身边呢。”

    燕王拔掉钉在少女身上的目光,惘然之间总算看到梳两髻、并未遮面的南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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