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要退?”

    下属不摆礼姿,直立立注视梁风。

    退还是不退?

    “赵横若是突破太南,直逼京城,大周仍危。”梁风说。

    朝廷现在是冀希望于他还是崔固?

    崔固被匈奴和林怒两面夹击,消息暂时传不过来。贺兰小将军那边反倒送来了求援信号,太尉在发兵途中就已不堪辛劳与颠簸而病逝,贺兰小将军比预期晚了半天抵达定县,夜深时中了赵横的埋伏,伤亡近半。

    “莫寒关暂留兵力抵挡,我们援助太南,待击退赵横,再回头攻打淮南王。”

    这是梁风想了一夜的办法,如果梁戟愿意跟他继续僵持,那只要不让梁戟知道他离开莫寒关就行,封锁莫寒关通讯,趁夜偷偷潜出,等梁戟反应过来,绕过莫寒关再次进军,梁风回头抵挡都来得及。

    “我意已决,按我说的做。”他冷硬道。

    下属告退。

    梁风还有一句话不愿意说,以他的兵力和调度,自觉打不过梁戟,不如尽量降低伤亡。

    夜间,梁风留下三千兵力,将剩余一万多士兵分三批,趁浓云遮月时潜出莫寒关,直奔太南而去。

    希望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他一面疾驰,接收各处消息,一面放出自己将领兵五万支援贺兰小将军的风声。

    朝廷已下旨,言皇帝绝不撤离,望各位将军全力迎敌。然而旨意虽下,却没有调援留守京城的五千兵力。

    梁风日夜赶路,几不停息,先锋骑兵终于在十月下旬看见太南城门。

    曙光微露,远远便能望见烽烟,远远便能闻见血腥。

    城门布满龟状裂纹,是巨石投掷击出的痕迹,遥遥欲碎,但是抵挡住了。梁风猜测赵横应当还没有攻进城中。

    荒野一地尸体,在城墙根堆了一人高。

    梁风抓紧挥鞭。距离城门还有两里地时,一支冷箭向他侧面袭来,梁风本能挥刀一挡,箭支弹开,他扭头朝后方队伍大喊:“有埋伏!”

    来不及反应,潜伏在四周的人蜂拥而上,削砍马腿,梁风人马瞬间倒了大半。

    他认出是赵横的兵,身下战马忽然前跌,他就地一滚,不容多想,身体被逼至紧绷状态,本能已经令他挥刀砍破两名士兵的胸膛。

    热血飞溅在他视线中,场面瞬间乱作一团,读的所有兵书在这一刻想不起来哪怕一句,他只知道用手里的刀挡住别人向他砍来的刀,空隙中仅存的理智是分辨对面的人是我军还是敌军。

    但是赵横没有出现,且埋伏在这的人数并不多。等到敌军只剩下几个人还站着时,梁风意识到赵横这是在试探他的兵力。他还有一万人带着辎重跟随在后方,那边恐怕遭到了更猛烈的伏击。

    “入城!”梁风大喊。

    剩余人马急至城门下,梁风放出信号弹,等待片刻,贺兰小将军的身影出现在城头上。接着城门打开,梁风越过尸体进入城中,看见一身伤血的贺兰小将军。

    崔敬先失血过多,重伤昏迷,金诚金诺都负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受疮更深的是太南城,赵横首次进攻时就已有大批百姓逃往城外,可直到现在,仍有百姓未来得及逃出,城内哭嚎漫天。

    “刚才城外,赵横一定试出了我的兵力,最近几日内,赵横一定会发兵再次进攻。”

    贺兰小将军点头,“眼下要征招男丁充兵。”

    太南所剩兵力不到一千,梁风只能下令去抓尚未逃出太南的男丁。被迫征来的男人们没时间训练,甚至铠甲都不够穿,套上头盔,抓着弓箭就往城头一摆。

    这日夜深,梁风后勤的一万人马带着辎重抵达。只剩下五千人。他立刻开始统筹军资,分配调拨各个兵种。

    但是赵横没留给他太多时间。

    两日后,赵横再次发起进攻。

    太南兵力不够,只能守城,梁风另派一支千人小队在赵横攻城时从侧面偷袭。

    遭到赵横埋伏时,他已经意识到了,不真正打一次仗,不真正挥刀砍一次人,兵书读再多都没用。号角声响起,阵脚摆得如何漂亮,还不是轻易会乱,不如直接见人就砍。

    且赵横进攻如此频繁,士兵肯定来不及休整,情况未必比他好多少。只要他能拿下赵横,就可以抽身去打梁戟。

    只要拿下赵横。

    城外草木稀疏,赵横大军黑压压一片。

    梁风在城头与赵横对望。赵横的面容远远看去,模糊在一片铠甲之中。

    弓箭手等他下令,梁风失神一瞬,赵横攻城的巨石就投了过来。

    仿佛地动山摇,巨大的撞击声淹没一切话语。梁风下令,弓箭手射出火箭,漫天箭矢如雨落,赵军被击散,却未能止住巨石。

    投石不光以城门为目标,还有数颗小石投入城内,且小石中混以绳团,那一团绳子在空中展开,变成一张边缘绑了重物的大网,扑住不及逃开的士兵。紧急征招的兵士纷纷躲避,梁风安排的岗哨布阵全乱了。

    他点燃信号弹,暗令派出的偷袭小队发出进攻。

    很快,隔远能看见赵横军阵腰部遭袭,陷入混乱,但投石攻击仍未停止。梁风焦急起来,只能调遣更多的人守住城门。

    一个士兵突然从墙头外冒出,梁风想都没想立即射出一箭,那士兵额心中箭仰面从墙头倒下去。敌军爬城梯已架好,更多敌方步兵爬上城头,梁风下令泼油火烧,指挥部分弓箭手朝墙根射击,再令多推几辆战车顶住城门。

    弓箭手火力被削弱,但墙根堆积的尸体足够厚的话也可以阻挡敌军攻城。

    城墙侧方疏漏处,一个满身伤火的敌军翻过城头,爬上来胡乱冲锋,面容焦黑模糊,双眼流着浊血,手中没有武器,见人就打。梁风被骇了一跳,急忙一箭射去,那浑身是火的敌军无力抵挡,被一箭射倒,但新征来的士兵已经不顾他命令而自保逃亡。

    越来越多的敌兵越过墙头,一声地动山摇的震响后,城门被攻破。

    敌方投石攻击停了下来,赵军步兵喊杀着冲入城中。

    梁风听着震耳欲聋的杀声,仍是挥刀不停,浑身沸腾的血液却忽然凉下来。

    敌军不再翻爬城墙,城中厮杀与惨叫乱成一片,他隔着浓烈的黑烟与血腥,仿佛看见了敌军中赵横望着他的目光。

    梁风站到墙头,纵身往下一跃,眼睛死死盯着看不清的赵横。

    意识突然混乱,感觉像是以前从木桩跳下,望见师父站在地上抬头看他。梁风本能借着爬城梯,落入了正迎面冲过来的敌军之中。直到双脚震在地面,意识才陡然清醒,发觉自己离赵横还有很远的距离。

    敌军向他攻击,他绷紧身体,挥出的每一刀都扎实地砍在敌人身上。也有刀剑砍在他的后背和大腿,他无暇顾及,每一条刀口都让身体沉重几分,他拼命挥斩,吸入的气息像在吸血,一边砍,一边往赵横的方向冲。

    突然,身后感到巨大的危险逼近,他本能举刀横挡——

    当的一声,一柄熟悉的刀刃与他相交,赵横的脸骤然逼近入眼,梁风全身一愣。

    两柄刀刃快速割过,激出几点火花,刺耳的声音后,赵横后跳拉开距离。

    刚才师父的确在看他。

    梁风一下不知如何动作。

    赵横全身裹在铠甲中,看他的眼神比铠甲还沉重。

    凉下的血又沸腾起来,往他的胸口烧,梁风瞬时压不住情绪,一刀空砍,冲赵横大吼:“你骗我!”

    赵横无动于衷,冷静威严的目光直视他心底的空洞。

    “你把你的一切传授给我,就是为了让我在这一刻和你对阵吗!”

    “你们都骗我!”他大喊。

    周围的敌兵避开赵横,师父完全无视他的情绪,身影如电光般冲来。

    铮——

    兵刃相交,梁风力气仍不及赵横,握住刀的双手止不住颤抖。

    “战争之上,只有敌我!”空隙中,赵横低沉嘶哑出声:“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为将者,决不能优柔寡断!”

    赵横刀刃用力一划,两刀再次错开,

    梁风大声怒吼,激动的情绪搅乱脑海,试图用情绪外放武装心底暴露出来的空洞,提刀奋力前冲,朝赵横砍去。赵横立即抵挡,撞击的响声几乎震碎他的耳朵。

    赵横防守非常完美,但就是不会主动进攻。梁风握紧刀柄,每一次挥动都找准赵横的破绽,一次次紧逼,一次次被阻挡。

    心底的委屈逐渐放大,空虚几乎淹没他的理智,挥刀越发盲目无章法,完全是在瞎砍。

    “我这些年教你的,全都白教了吗!”

    赵横大吼,刀身猛地从下往上勾挑,梁风的刀被挑飞出去,他自己被刀上凌厉的气势震得往后一荡。

    他摔到地上,迅速拔出插在腿部铠甲里的小匕首,再次朝赵横冲去。

    赵横仍是站着防守,刀横在身前。如果梁风要近身,势必会撞到刀上,但他顾忌不了那么多了,试图在刀挥过来的同时,将手中的匕首刺中赵横的脖子。

    就在他已经抓住赵横肩铠,匕首即将刺入时,赵横左手猛地抬起抓住他握住刀柄的手臂。梁风前扑的身体完全贴近赵横近身——

    左侧传来细微的破空声,余光中寒光一闪,来不及反应,梁风突然发现赵横看他的目光像是在看着木桩上的他。

    “欺骗中若完全不含真心,你怎么可能相信这么多年......”

    师父的语调一如从前与他说的每一句话,低沉,没有起伏,甚至有点轻。

    耳边扑哧声响,箭簇入肉,鲜血飞溅他的全脸。赵横直挺挺倒下,带着梁风摔在地上。

    梁风大惊抬头——

    “师父!”

    一支箭,以箭尾冲上的角度擦着盔甲刺入赵横的右脑穴。师父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鲜血覆了满脸,仍抓着他的手臂,横在身前的刀刃被梁风压在他和赵横的肚子中间。

    抓住他手臂的掌心力度之大,传来的感受却不止是疼痛。

    是在他冲近的一刻,赵横意识到了冷箭射来,若是挥刀挡箭,定会连着梁风的肚皮一起割开,而那一刻,赵横选择将刀身竖起,刀刃对着地面,梁风在撞上时,刀刃才没伤到他。

    灭顶的悔恨充斥脑海,为什么看似是护在他身后,又要挡在他面前。

    他往城头看去,黑烟升腾间,拉弓的人是金诚。

    不及梁风多顾,旁边小兵攻来,他拿过赵横手里的刀,奋力砍杀。

    将军身死,士兵很快一溃而散。

    逃散的敌军路过身旁,不再多看他一眼。梁风深深喘气,头很晕,守在赵横尸首旁,防止踩踏,刀尖滑落的血液拉出一条丝滴入地面,四周的哭嚎与乱步和他越隔越远。

    身后的师父一动不动,握刀的手仍在颤抖。

    直到敌军散尽,周围只剩伤残士兵痛苦嚎叫,他才转头看向赵横。师父的面容没了威严,很平静,不见安详。

    这时天空阴云吹来,遮住太阳,大风变凉,镇住满城血腥。

    “将军,朝廷来报求援!”

    金诚手里抓着封谍报,向他大喊跑来。

    谍报上书淮南王拿下了莫寒关,一路无阻地直逼京城。

    梁戟几乎是在他离开莫寒关的同时举兵进攻,他在太南对敌的这几日,梁戟想必已经攻至京城。

    梁风再看一眼赵横,覆闭赵横双眼,下令:“收集尸体,待圣上下旨再做处理。调集兵力,征招城中剩余男丁,即刻援助京城”

    “是!”

    太南城没剩多少人了,男丁更不愿意被征,梁风无暇强制,点齐了剩余兵力,步兵加弓箭手只剩不到两千人,马匹仅剩一百,他带上一日粮草,携一百骑兵疾速赶去京城救援。

    师父什么都是骗他的,战争怎么可能带来和平。

    就像太南城后,延伸的官路小道挤满了逃难的民众,大包小包、牛马车驾、全副身家,比血腥气更浓的是百姓哭声。人们颠沛流离、神情颓丧,大量的人停在路边无处可去。

    梁风携兵绕路跑远,不想再对他们造成惊扰,双眼却不住地在人群中搜索是否有顾家人。不知他们是否上京避战,可此时的京城却未必安宁,他现在赶去,就是为了再次打起来的。

    浑身的血腥气夹杂冷风,随马颠扑拖拽,身上伤口只做了简单处理,在马背上一颠,裂得更深。寒风割得伤口刺痛,他这才意识到,快入冬了。

    日夜不停,行了一日,终于看到京城城门。

    城门外,大片失所的百姓,草棚、帐篷、车架,全部聚集城门边,死气沉沉,甚至一点哭声都听不见。

    他踏过,死气沉沉的目光便跟随着望向他。

    华德门没有被攻破的痕迹,梁戟走的不是这处。

    入城后,从城门口延伸至未央宫的大道一片狼藉,沿路房屋破损,这一带几乎不见百姓。

    他来晚了。

    天空乌云浓密,蓄了两天的雨一口气吐出来。

    大颗雨滴坠下,砸得地面轰响,庞大的百姓哀嚎响了起来。

    裹挟在哀嚎声中,雨水流过他全身的伤口,梁风猛地驾马前冲,双眼紧盯着被乌云遮成一片黑影的未央宫。

    宫门无人看守,他不卸铠甲佩刀,径直冲入。

    他越过宫女太监的尸首,往他猜测梁戟所在位置冲去。

    未央宫朝殿内十分静谧,没有尸首,没有威严,没有肃杀,只有四周数支烛火散发着光亮。

    照亮龙椅上满身血气的男人。

    梁戟端坐高位,听闻声响,转头向闯入的梁风脸上看来。

    龙椅旁边斜靠一把浴血长剑。

    梁风钉在原地,不知所措,脸上往下淌着水滴。

    雨水冷风灌了进来。梁戟看他的眼神仿佛知道他会来。

    “阿风。”

    他一怔。梁戟的双眼逐渐变得比烛火还清晰。

    “阿风,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

    他不知道,回过神来时,马匹已经带他来这了。

    “陛下呢?”他问:“二哥,大哥呢?”

    梁戟露出淡淡的笑,眼神逐渐变得比烛火还柔和,“他跑了,但没跑远,我杀了他。你是来找我的吗?”

    带了点安抚的语调听进耳中,无法镇定他一路颠簸的心,只清晰知道梁戟真的杀了梁究。

    梁戟仍是笑,问:“你是来找我的。找我,想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没说话,再闭上的嘴唇有点颤抖。

    梁戟眼睛上下打量他一遍,然后笑说:“阿风,你长高了。”

    梁风闭合牙关,紧紧抿唇,承接此刻梁戟甚至有些慈爱的目光。

    “也是,你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梁戟说完眉头一皱,左手缓缓捂住左腹,指尖血迹渗出。

    梁风下意识脚步往前移动,极轻微,梁戟却在这时又说:“阿风,你杀死了赵横?”

    他脚步骤然止住,浑身瞬间绷紧,眼睛不眨地看着梁戟。

    “算了,若是死了,那便死了吧。我料到赵横会死。”梁戟语气陡轻,“若是赵横,恐怕也不完全是你杀的。”

    “你没事就好。”二哥看着梁风笑。

    梁风这时再忍不住,“二哥......”

    他前走一步,拳头因握得太紧,两臂在身侧难抑地晃动。

    “在越国时......你换再多的夫子,我能从书上学到的,也只是兄友弟恭......”

    他脸上往下淌着水滴。

    “是啊,”梁戟轻笑,眼眸深处却现出一丝冰冷,“我想要你学会的,正是兄友弟恭。”

    一瞬间喉咙被人攫住,他忘记了呼吸,流淌的水滴越发厚重。

    想问为何教的人不会,只要被教的人学会。那一点冰冷,他从未见过,即便是从前梁戟生气时,也未见过。

    梁戟站起身,离开龙椅,缓步迈下,站在梁风面前,抬手抹掉梁风脸上的水痕,却留下了指间的血迹。

    “男子汉,有泪不轻弹,你就是心太软。”

    胸腔情绪直冲头顶,冲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打掉梁戟的手,轻声问:“你希望我心狠吗?”

    梁戟敛了笑意,道:“阿风,你累了,休息会儿吧。”

    一个人怎么能站在两个阵营里。他这时是不是应该庆幸,至少是变成一个阵营了。

    梁风强压情绪,心脏疼出冷汗,看着梁戟往后退开一步,想走出朝殿,眼前却骤然一黑,仰面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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