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风最终回到了王府。

    王府才是绝对欢迎他的地方。

    府里为即将到来的中秋佳节做准备了。李晟脸上很开心,列了长长一条单子,写着需要进购的货物,挨个吩咐下去采买。

    梁风耷拉眼皮看着,没什么兴致,更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胆小。

    “中秋那天晚上我得进宫里,有个宫宴要参加。”他道。

    “王爷参加便是,您与八子玩得开心。”李晟道。

    幸好如今府库充足了,老李要买什么可以肆无忌惮地买。梁风盘算接下来的行程,明日去看看敬先,然后回营。

    是有些军务的,后面几天估计都不入城了,那要什么时候去找金絮呢。他或许得在军营磨磨胆子了。

    金絮有什么好怕的!

    隔日一早,梁风上崔府。

    却连门都没登进去。崔府小厮说敬先还在睡觉,昨夜带孩子睡得太晚了。

    梁风便不多打扰,告辞,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只是没想到带孩子似乎是个挺麻烦的事。

    他到军营处理种种军务的后续事宜,忙碌裹挟,心安理得地远离温柔馆。

    从忙碌中抽身,转眼到了中秋这天。

    梁风提前在傍晚左右便入宫了,他先去见母亲。

    母亲还在梳妆打扮,梁风百无聊赖地等着。

    “皇帝若是允许您出宫,您想离开京城吗?”他在长榻上斜瘫着问。

    “离了京城,去哪儿呢?”母亲对镜戴耳坠,反问。

    他不知道,去燕国吗?肯定是去燕国的。可是金絮会愿意和他一起离京吗?肯定是不会的。

    邓氏起身,走近他,看着他的眼睛问:“我若是从皇宫出去,你竟是想离京的么?”

    梁风不说话,金絮在太南有住处,她若是离开京城,也定是去太南的。

    “皇帝恐怕不会愿意我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他想当然地认为,其实很不肯定。

    穿戴完毕,梁风带着母亲去与宴大殿,心想说是中秋佳节,却不是露天开宴,而是摆在殿内,无法赏月,可能因为朝廷没钱了。

    路上见到了许多脸熟的文官,他们总是后退一步,让他先行。

    一进大殿,便有宫女引导他步入席位。

    他的位置是帝位之下的首位,对面是太子。他在身份上,诸侯王是优先于军衔的,尤其是在比较重大的场合,此刻他的席位便比较靠前。

    梁风坐下了,母亲也一起坐在旁边。

    人还没齐,他四处看看,和母亲谈天。

    赶在他后脚进来的人是匈奴可汗,大场合之下,押守的人没有太多。今日大殿内外的卫兵布局是梁风亲自吩咐下去的,明面上监守可汗的人比较少,暗地里更多些。梁风想皇帝摆这个宴,也是为的在匈奴可汗面前抖抖威风。

    “那人是匈奴可汗?”母亲低声问。

    梁风点点头,并纠正:“是前匈奴可汗。”

    “那些人呢?”母亲指指前匈奴可汗身后的一干年轻的人等。

    “前匈奴可汗的子女,已经是质子们了。”

    “看着身子骨倒是结实。”母亲简单评价,而后略有傲色地看着梁风,“他们都是被你收服的。”

    被夸奖了,梁风谦虚道:“收服匈奴的功劳我只占一部分。”

    母亲不再说话,却仍看着匈奴任那边。

    后面进来的一群人里有崔固和敬先,梁风一眼看见了,冲他们招了招手。但定北侯的席位略微靠后,敬先看见他,也只能克制地向他挥挥手。

    再等一会,皇子公主们入宴。

    “皇叔!”

    与義一声喊,蹦到他面前,上手摸他的胸口。梁风一动不动,任由被摸。

    “我出征前你被罚跪,跪了多久?”

    “过了这么久,哪还记得?”与義大大咧咧,“这一刀是谁刺的?”

    “不知道。”梁风催促:“赶紧坐下吧。”

    与義只好坐下了,位置就在梁风旁边。

    皇子公主们就坐,皇帝很快便来了。

    众人起身行礼,并在皇帝示意下坐回去。皇帝便宣布宴会开始。

    靡靡乐曲始奏,开始上菜,开始歌舞,舞女水袖翩翩,吸引宴席上的多数目光。

    “你如今这个封号,我真是讨厌得紧。”母亲忽然轻声道。

    梁风给母亲夹菜,邓氏仍道:“我做母亲的,是无论如何想不到你会在杀死匈奴首领的那一刻遇刺。”

    坐席旁的七皇子往他这处探头看了看。梁风觉着母亲不好在宴会上说这些,但乐曲声大,有歌舞奏乐掩盖,她说的话传不开,更传不到皇帝耳朵里,便没拦着。

    “我年纪也大了,心性是不如年轻时候了,也不如刚生你的时候了。我心里一直等着你荣耀加身的一刻,是不希望你离京的。”母亲道。

    母亲脸上即便有妆粉修饰,上了年纪的憔悴与细纹仍是遮不住的,头上也有了白发,也可能是用的脂粉不是很好,哪天买点好的给母亲送去。

    他劝道:“您别急,我也马上老了。”

    邓氏笑了一笑,“那你可追不上我。”

    她敛了笑,道:“想不到皇帝会这样狠心。可他若是不狠心,也不会是皇帝了。”

    梁风眼睛不往皇帝那边看,应道:“是啊。”

    “你小的时候我把你送给陛下——曾经的淮南王,是以为能把你教养成同陛下那般心狠的人,可惜啊。”

    母亲感叹,梁风默默不说话。

    “可惜如今的我,却觉得皇帝这般,有些太过心狠了。”

    梁风忍不住用余光偷看皇帝,皇帝在喝酒,有妃子相伴。那位妃子似乎就是三皇子的母亲,林昭仪。

    母亲平日不怎么提起以前的事情,今日说得多了。在不被旁人听见的情况下,梁风是挺愿意聊的,回忆道:“在去淮南王府前的事情我还记得一点,在宫外那条巷子,我记得我挺喜欢那段日子的。”

    “你喜欢那个时候?”邓氏很意外。

    梁风点头,“记得那条巷子里有位年长我几岁的哥哥,很照顾我,但他长什么样我现在已记不清了。”

    邓氏苦苦一笑,“可惜啊。”

    她感叹:“那段日子,在我心里却是最黑暗的一段时光。我五岁起在宫里苦熬,拼命想得贵人青眼。好不容易生了你,以为熬出头了,结果到头来居然还被遣散出宫。”

    “你会遗憾吗?”母亲问他:“如果当时我没有带你离开那条巷子,如今过得或许会是另一种更自在的生活。”

    “不会啊。”梁风一点遗憾没有,如果当时还住在那条巷子,他就不会遇见金絮了。

    邓氏仔细在他脸上看了看,眉头一皱,“你是不是有了喜欢的姑娘?”

    “......啊?”

    “那天晚上你那么晚才进宫来,身上脂粉气可太重了。”母亲一脸“你瞒不过我的”样子。

    梁风转而专心赏歌舞。

    “什么样的姑娘会抹那么重的脂粉。那脂粉可是为你而抹的?你心悦她,她心悦你么?”母亲犀利地问。

    梁风讷讷说不出话。

    邓氏看明白而提醒:“她若是始终不会心悦你,你可别死盯着一个人,天底下好姑娘多得是。”

    他不应声,看着前面舞姬不知名堂的舞蹈,赞道:“这舞跳得好啊。”

    母亲一时没了话,梁风给她夹菜、端胡饼,“胡饼好吃,您多吃些。”

    邓氏听他的话,便不说了,赏着歌舞吃胡饼,喝了几杯酒。梁风不能喝太多,只在皇帝举杯时喝了一点,他还要盯着前匈奴可汗那边的动静,也要留神看着母亲不能喝多了。

    宴会后半段是与宴众人向皇帝献礼。

    歌舞褪去,各种珍品宝物的名字呐喊起来,梁风无心去听。前两天夏培提醒过他,送礼环节的时候他是不用送的,因为他已经给皇帝送过大礼了,就是前匈奴可汗。

    他专注看着那群匈奴人的动作,宴会尾声是皇帝钦点下任可汗,他需防备匈奴人出现过激行为。

    礼送完了,皇帝面红耳热,相当开心,站起来,大声叫前匈奴可汗前来。

    那群匈奴人全部在皇帝面前跪下,皇帝沉默看着前匈奴可汗的头顶,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皇帝看了崔固一眼。崔固没什么回应。

    梁风的目光跟着皇帝的视线移动,随即扭头和皇帝的双眼对上一瞬。

    皇帝抬抬手,夏培即展圣旨宣布:前匈奴可汗的最幼子为下任可汗。

    众位匈奴人叩首谢天恩。

    梁风看见那位被天恩钦点为下任可汗的人,在大周女官的怀中被摇醒放下,指导着一同叩首谢恩。

    这场宴会最重要的一事完成了,接下来欣赏最后一场舞蹈。

    梁风也吃完了饭,只等宴会结束,无意间注意到不远处的敬先在用眼睛向他说话。梁风回以眼神。

    敬先说:散席之后一起出宫啊。

    梁风说:他送完母亲之后就一起出宫啊。

    敬先说:可以啊。

    梁风收回眼睛。

    歌舞毕,夏培宣布宴会结束,扶着醉醺醺的皇帝走了。

    与宴众人道礼,梁风和母亲一起去暖阁。

    夜尚未极深,逐渐走离大殿,烛火便暗了。两侧宫墙每隔十步便亮着一盏灯笼,虚虚照亮墙角一处。最亮的光源是月亮,梁风手里还有一盏灯笼,不怕喝了酒的母亲看不清楚。

    走到暖阁周边的竹林,放眼四周已经没有旁的人了。

    母亲拍拍他的手,轻声说:“历朝历代没有一个皇帝会不重视自己的子孙。帝王的血脉永远是最尊贵的,贱的是我,又不是你,只是遗憾你是由我生出来的而已。”

    梁风一愣,“您忽然瞎说些什么?”

    邓氏叹气,“我是不希望你后悔,不要责怪母亲当年的决定,不要想如果那年没有从那条小巷子搬出来多好。”

    梁风有点生气了,肃声道:“我没有后悔,更没有责怪您,我很欣喜于认识从那条小巷子搬出来后遇见的人。您乱七八糟的事情少想一点。”

    进了屋,屋里没点蜡烛,唯一一名丫鬟午后休沐出宫了。

    梁风让母亲坐下,拿出火折子点蜡烛,说道:“我要是没去太南,就不会认识她了。纵然很多时候处处受阻,以前走到哪里都被人监视,但是现在回过头想,我是一点也没后悔。”或许金絮就是他必须经历一些郁结后才能遇见的人。

    邓氏看着他点烛的背影,脸上没什么欣喜,“你喜欢的姑娘,陛下会同意你娶她吗?”

    梁风不说话,点完蜡烛坐到母亲身边,才道:“不说皇帝了,她还不愿意呢。”

    邓氏脸上是一点喜悦没有,说:“我是有悔的。一个重视亲缘的人不会残害手足,自然有的事情你是做不出来的,但我希望你往后余生可以更自在、更随心一些。”

    她面露欣慰,“你如今掌了权,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吧,去娶你心爱的姑娘,往后没人拦着你了。”

    梁风不知道怎么答这话,他显然是没法随心所欲的。

    邓氏宽心地微笑,“等我死了就会有这一天了。”

    刚刚还在想金絮的心情被这话截断,万万没想到母亲这样说,他怒斥:“死什么死,不许这样想!您安安生生地在这住着,我去求皇帝放您出宫,住到府里去,皇帝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金絮是这样,母亲也是这样。

    “您最好是说笑的,快把话收回去!难道我在外征战,就是为了让您等死的吗?”

    “我是为了保全您,不是让您等死的!”

    邓氏看着他,半晌幽幽叹气,“知道了,你别生气,我胡说的。”

    过节的日子,梁风不想生气,放软了声音道:“您刚才喝了酒,头晕不晕?快些休息吧。今日没有宵禁,我不用急着出宫,看您睡下了我再走。”

    母亲还想说什么,梁风就去为她烧火备浴水了。

    趁母亲洗澡的时候,他在房里独自呆坐,脑子空空,像是想了很多,很想见金絮。

    这个中秋节真是开心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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