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氏浴毕,揽衣继续劝道:“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往后的事情也该想想了。”

    “我有在想。”梁风按着她在妆镜前坐下,为她梳发,“我想做个闲散王爷,最不济是被褫夺封号,做个庶民。”

    他要能把军营放下才好,可是放下了,就什么倚仗也没了。

    拨开重重黑发,露出里面浓浓的白发,母亲头发白得快,但发量多。梁风道:“这头发还能养一养,下回我带些养发的东西来。”

    “年纪到了,总会白头的。”母亲对镜抚抚头发,倒很宽心,“你从宫外带的东西能有宫里的好。”

    “怎么没有,您可别看不上,宫外的东西都好得很。”梁风留了后半句没说,宫里东西好归好,母亲不一定用得上。

    邓氏掖被躺下,梁风拍拍被角,“睡吧。这次抗匈,军营里许多将领都因功升衔了,他们上来了能帮我分担事务,我有空就多来看您。”

    他道:“我熟识的人都在京城,您也不用担心我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现在外面就有等他一起出宫的敬先呢。

    “底下将领升上来,你要怎么办?”

    母亲问得很委婉,梁风不知道怎么答。底下将领升上来,当然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取代他的位置了。他当初升上来,也是取代了崔固的位置。

    “您放心吧,他们无论怎么升都比不过我的。”梁风宽慰自己。

    母亲闭眼睡觉了,他放轻呼吸,房里的昏暗令烛火的晃动都变得刺眼起来。他吹熄所有蜡烛,轻手轻脚退出房间。

    到了暖阁外面,一地月光干净庞大,他抬头看见树梢捧着的漂亮圆月,没什么赏月的心思,低头便走。

    出宫路上,看见崔府的马车。

    崔敬先听见声响探出脑袋,使劲地向他招手。梁风钻进马车里,敬先道:“再等等我爹,他被皇帝留下说话,还没出来。”

    “宫内宴会好虽好,但就热闹那么一瞬。这个时辰宫外可热闹了。”敬先兴致很高,问道:“你去找过我了?我也去王府找过你了,说你不在。”

    “对啊,你府里下人说你带孩子累着了。”

    敬先一下子丧了脸,“有多累人,你知道么?”

    “不知道。”梁风摇头,他能咋知道。

    “事儿太多!半夜老是哭醒,啥也不会!还要担心他被褥子蒙了脸,没留神憋死了。真是连掀个褥子都不会,他老子我给他做牛做马,屁事都得帮他干!他出生后我只睡过三回整觉,三回!”

    敬先大吐苦水。梁风体会不到,建议:“你和你夫人一块带孩子啊,互相分担些。”

    “她也忙着,她白日里还要打理从娘家带过来的产业。”敬先连连摇头感叹:“日子一长就撑不住了,我爹娘都开始帮着我带孩子。这谁能想得到,生个孩子居然需要劳动全家,太难了。”

    敬先颇为遗憾道:“我那小子的满月酒你没吃到。”

    梁风不如何遗憾,“周岁酒能吃了。是个小子啊?”

    “对啊对啊,平平无奇一小子。”敬先拍拍梁风肩膀,“你要什么时候生啊?”

    梁风被问住了,不知道。他感觉自己啥也不知道。

    敬先啧啧地说:“麻烦归麻烦,那么小一个人,玩起来也有点意思,抓紧抓紧。”

    “你还催起来了。”

    敬先嘻嘻地拍他肩膀,又探出脑袋去,“我爹还没出来啊?要不别等他了,我们先走吧,再晚点热闹都要过了。”

    “等等吧,你让你爹走路出宫啊?”梁风道。

    敬先把脑袋缩回来,悄兮兮地问:“你说,皇帝要跟我爹说什么?”

    梁风想了想,做出一副皇帝的样子来:“老崔啊,你想收服匈奴的夙愿终于有人替你完成了。”

    “对对对,我猜也是说这个。”敬先哈哈笑。

    笑完,周围立刻寂静无人声。敬先神情一肃,低声问道:“谁想杀你啊?”

    梁风摇头,“不肯定啊,谁都有可能啊。刚好在出征前,军营被人搅乱了。”

    敬先皱皱眉头,梁风停顿稍许说:“也有我没把营里整顿好的原因在。”

    “肯定是要整的,但是急不来,慢慢搞。”

    梁风看敬先,“你是希望我死抓着军营不放?”

    “那不然还能怎么?”敬先当然道。

    “那也是啊。”梁风懒得想了。

    继续等了一会,还是不见崔固出来,敬先没了耐心,催促车夫:“我们先走吧,就让我爹自己走路出宫,他可耐走了。”

    马车刚刚驾起,不远处出现另一道急促的马蹄声,盖过了他们这边的声音。

    “皇叔!”

    梁风听见是与義的呼喊,停下车掀帘一看,与義驾马十分着急地赶来。

    “七皇子殿下。”敬先看见便喊。

    “皇叔。”与義惶急地看着他,张嘴迟钝道:“你母亲出事了。”

    “出什么事啊?”梁风下马车,不是睡下了,他才刚刚走开,就出事了?

    与義急得不行,“你快去看看吧。”

    与義拉住他就扯,梁风感觉不对,便向暖阁走去,敬先在后也跟着一起。

    “我、”与義咬牙道:“我方才见到你母亲时......她吊在一根绳子上。”

    梁风脚步刹住,瞪了与義一眼,下一刻身体已经飞到了暖阁门前。

    屋里烛火很多,留了一个与義的丫鬟,还有丫鬟惶恐慌张的神情。

    他停在内间门外,记得走时熄了烛火,重新亮起的烛光十分静谧。他一点一点走近,偷偷往里看了一眼,见床榻上躺着的正是他的母亲。

    闭目熟睡,与他刚才离开前一模一样,只是被子掀开了。梁风抬脚走进去,怕打扰她。

    睡着的神情与刚才一模一样,憔悴的眼周有了皱纹,未束的头发散在枕间,沐浴沾湿的鬓角都没干透,身上衣裳被揉乱了。梁风摸摸她的手臂,自然是热的。

    他的视线定格在母亲脖子上的红痕,半个巴掌宽的勒痕,靠近咽喉的位置红得极深。

    桌案上放着一条长长的寝布,并不是白绫。

    “娘。”他轻唤,母亲没有反应。

    他想红痕会很疼,替母亲摸摸去疼,颈部皮肤温热底下静静的。

    手指弹回,梁风看向身后两个人,张了张嘴,红痕忽然变到了他的脖子上。

    “太医!太医呢!”敬先替他大喊。

    “已经去叫了。”与義看着道:“皇叔......”

    梁风收手,捏住掌心的温热,缓缓退到内间门口,他想出去,但半个身子留在门内,余光始终提醒他注意床榻上的人。

    “不可能。”

    “皇叔,你先冷静。”与義保持在他一步之内。

    “不可能。”

    梁风不敢看,脑子里回想就在刚刚走之前母亲和他说过的话,多平常的对话。

    “不可能。”

    太医来了,趴到榻边为母亲检查身体,探息把脉,两指掀开母亲双眼查看瞳孔。

    眼皮被那两只手指撑开,梁风的眼睛也睁着没有眨动。

    太医很快向梁风摇了摇头。

    梁风一脚把太医踹翻,“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太医爬起来,“王爷恕罪,邓八子气息已绝。”

    梁风面颊抽搐,“我刚才还坐在这里,看着她睡着,我走时她是这副模样,她此刻也是这副模样,你和我说她气息已绝?”

    太医伏低,“王爷,脖子勒痕不深,窒息时候并不算长,但她内里归去之心催死......”

    “归去?我就是她的家,她归哪里去?”梁风厉声打断,下令:“把她叫醒。”

    太医不动,梁风怒极,一脚踹翻,大吼:“把她叫醒!”

    “皇叔。”与義抱住他。太医跪地捂着胸口喘气,站不起来。

    这时门外一声高喊:“陛下驾到!”

    皇帝来了。梁风瞪着门口,果然看见皇帝一张带着醉意的老脸,随着夏培搀扶走入,身后跟着崔固。

    皇帝醺醺然跨步进来,看了看床上的人,无变动的脸色转向梁风。

    这是听闻消息过来查看了。

    “滚出去。”梁风双眼仿佛被太医那只手指撑开,盯着皇帝,“滚!”

    垮塌的眼皮睁开,皇帝微露不愉,道:“阿风。”

    “滚!”

    梁风抄起手边的东西扔过去,砸得皇帝不断后退,夏培大喊:“护驾护驾!”

    崔敬先和梁与義抱住他,完全压不住。梁风不顾一切地砸,非要把这不人不鬼的东西砸出视线外。

    “滚!”

    皇帝退到了门外,忍无可忍道:“她是自尽,与朕何干?”

    崔固提醒:“陛下,匈奴的人还在宫里。”

    梁风眼中充血,眼珠子快要爆开,身体里一股股气血往脑袋上涌,他紧紧攥着胸口,早已结疤的伤产生剧烈疼痛,痛得他直不起腰。

    “安排后事吧。”皇帝看了他一眼,拂袖离去。

    一股鲜血从梁风嘴里喷出,梁风疼得神志不清。崔固手刀在他颈间一劈,想把他劈晕,可他现在脑袋充血,身体绷得很硬,晕不过去。

    梁风一把挥开这些多事的手臂,回到母亲床边,静静看着,母亲睡着的模样能安抚他的疼痛。

    “死亡是最自在的选择,她这是好了。”崔固道。

    “你还想替她难过?”崔固道。

    梁风扭头瞪着崔固,疼痛反而刺激清醒。崔固根本不懂。

    她说不希望他离开京城,她说不要后悔离开那条巷子,他现在后悔了。

    梁风挥开所有想靠近母亲的人,只留自己守着。

    耳朵嗡嗡作响,反复回忆母亲最后和他说的话,此刻却想不清了,好像脑海深处有什么在阻止他回想。一出现母亲的面容,脑子里便出现尖锐的疼痛,清除了所有画面。

    “王爷王爷。”

    李晟的声音响起来,梁风微一侧目,看见老李焦急的脸。

    老李低声和他说:“王爷,絮姑娘等着您和她一起过节呢。”

    金絮的脸出现了,满满一张脸占据他全部脑海。

    老李擦掉他嘴上的血,“她那儿有您的位置,她没法过来见您。”

    梁风不动,一瞬不瞬地看着切实存在的老李,越疼痛越清醒。她那里没有他的位置,整个京城都没有他的位置。

    梁风很想她,上一回想见她时,心脏也是这样疼痛,那时他快死了,这时死的不是他。

    “去找她吧。”老李道。

    梁风动不了,身体却缓缓放松了,被崔固打了一掌的脖子却疼起来,一瞬间抽动绞紧他的脑筋,眼前黑了。

    意识忽紧忽松时,隐约听见李晟说了什么。

    听见崔固答:“明日下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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