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清清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无色死了。

    梦里,她和白庄非但没有给无色报仇,反而一路奔逃。铺天盖地的火焰席卷过来,焚毁了周围的一切。

    梦里,她握着光剑,无助地蜷缩在地上,等着火焰连她一起吞噬。可有人把她拽了起来,她一抬头,发现那竟然是无色。他半张脸都被烧焦了,露出漆黑的骷髅。另半张脸的表情十分狰狞,是他愤怒到极点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无色对她喊:“跑啊!九清清,快跑啊!”

    他又拉住她,停在火海之中,用他短了一半的唐刀指着周围,恨恨道:“看清楚,都是他们害的,他们都是凶手!”

    她顺着唐刀一一看过去,火海的尽头,是一个又一个庞大如巨人的身影。他们神情冷漠,对火海中心的她伸直了双臂。第一个是晋安全,第二个是沧博,第三个是崔左鹰,而第四个,九清清难以置信地尖叫起来——竟然是白庄!

    就在她尖叫出声的时候,四个人八条手臂上,同时喷涌出巨大的火柱。火舌舔到眼睫的刹那,九清清醒了过来。

    身上焦灼的疼痛告诉她,这不是梦,起码有一半不是。等到她一跛一跛地打开房门,看见茶桌便对坐的两人,脑中那根弦砰然断裂。

    九清清扶着门框蹲了下来,失声痛哭。

    那两人都看了过来,但谁都没有出声安慰,更没有离开座椅走来。

    九清清哭了一阵,腾站起身,却没摸到口袋里的光剑。她没有犹豫,一跛一跛冲向崔左鹰,可白庄突然开了口。

    “清清,住手。”

    他声音疲惫,两眼通红,眼眶底下是浓重的乌青。

    九清清一顿,喊道:“他骗了我们!害死了无色!”

    崔左鹰转过头,看向白庄,丝毫不担心悬在脑后的拳头。

    “不。”白庄定定看着九清清,语气变得坚定,“是无色没遵照计划,擅自行动,不但导致行动失败,还连累我们暴露。是昭阳王救了你,救了我,还帮我们杀了沧博。”

    “白庄!”九清清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连累?你管这个叫连累?!无色已经死了!”

    在她的激动面前,白庄好似一颗冷冰冰的石头,说道:“我知道他死了,因为他没有按计划回来汇报,没有按计划一起行动,所以他死了。”

    “清清。”他顿了顿继续道,“昭阳王帮我们杀了沧博,从现在开始,我们两方正式合作。如果你反对,可以离开这里,离开卯泰……想去哪里都可以。”

    九清清的拳头收了回来,整个人颤抖着问道:“什么意思,无色刚死,你就要赶我走?白庄……庄哥,你是晨曦队长,你别忘了,你是晨曦队长!”

    “以前是。”白庄终于不再跟她对视,撇开目光,“以后不是了。晨曦,已经死了。”

    凝重又压抑的气氛中,厢房大门被推开,朝白刚绕过屏风走进来。这扇突然开启的门也给了九清清一个释放的缺口,她踉跄着脚步,夺门而出。

    朝白回头看了一眼,没问缘由,只是说道:“跟我来。”

    两人跟着他走入庭院,没几步便到了柳望喝茶的厢房。他们在进门处的屏风前对视一眼,一同迈步,走进屋里。

    这回柳望没有喝茶,正立在窗户边上,仔细打量着手中小巧的紫金香炉。

    他头也不抬地问道:“谈妥了?”

    崔左鹰点头道:“崔某已和白家结盟,柳老先生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我放哪门子心。”柳望哼笑一声,瞟了两人一眼,“恭喜。”

    崔左鹰笑容一滞,问道:“柳老先生何意?”

    柳望没答,走到茶桌旁坐了下来,拿起茶刀,刮着香炉上残留的灰渍。

    他转而道:“你对我有印象,我对你何尝没有。小小年纪,个头和肚量便鹤立鸡群,想不看到都难。知道你为何再没见过我么?”

    崔左鹰看了白庄一眼,回道:“柳老明示。”

    “之所以暗中支持禛佰,是因为我对他的计划有那么一丝钦佩。你们都知兰陵疯勇,从国到人,没人怯战,也从不怕断手断脚。以举国之力,不惜一切,外御强敌,这是兰陵。以绵弱之力,坚定之心,为昭阳养出一帮不忘国耻的吹哨人,这是禛佰刚上位不久的昭阳。”

    柳望抬头看着两人,笑道:“我是个情绪人,最爱这类激动人心的戏码。昭阳领土不过兰陵一半,吞下它,也解不了兰陵之困,反而肥了南营、江南的肚子。若是禛佰不变初衷,晨曦计划存在多久,兰陵的支持也就有多久。可惜了,岁月见人心。”

    崔左鹰听懂了他的答案。之所以再没见过柳望,是因为禛佰暗中培养出了自己——另一个晨曦计划。

    白庄也听懂了,沉声道:“保全昭阳,保持独立,不论采用什么手段,先王初衷从未改变!”

    柳望讥讽道:“然后呢?是昭阳舍弃人伦,内部改革了,还是如现今一般,坐上敌人的餐桌,讨论着分食己肉?我知道你们打着先破后立的主意,但有些玉,碎了就是碎了,历经再长的岁月,也粘不回来,更长不出来。”

    白庄还要争辩,崔左鹰对他按了按手。

    崔左鹰笑道:“往事且不提它,崔某找到这里,就像柳老说的一样,不愿玉碎……”

    “当兰陵的身下人,这还不碎?”柳望笑道,“真吃下昭阳,对兰陵而言,不过是支起一顶规模大些的春帐罢了。”

    崔左鹰和白庄一齐色变。

    一边的朝白都听不下去了,开口道:“老师……”

    柳望冷冷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要听就闭嘴待着,听不下去就滚。”

    他这句话看似是对朝白的呵斥,又何尝不是对昭阳两人的□□。

    看着他俩还是没动,柳望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要是知道会生出你们这种孬货怂货,柳青空怕是求神拜佛都要多活个百八十年。当然,他也不是没求过,不过气数已尽,没办法。一个人的福气是有限的,他坐拥昭阳百年,只怕后八辈子都只能投胎猪狗,当一只连字都不认的畜生。”

    “柳老先生!”笑面佛陀崔左鹰终于露出了怒容,“若兰陵无意结盟,崔某就此别过!若柳老只是试探我们的气量和诚意,大可不用这么粗劣的言语刺激!先祖若在,恐怕今日便是我们坐着,你站着!”

    “瞧瞧瞧瞧。”

    柳望饶有兴趣地看向朝白,见他紧皱着眉,顿时失了兴致。他朝香炉吹了口气,浅淡的灰尘隔住了对面二人的视线。他摆摆手道:“小白,送客。”

    “老师……”朝白不赞同地叫了一声。

    但崔左鹰已经和白庄一同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朝白疾步走到桌前,问道:“老师,到底为什么?不管对人对物,昭阳都是最好的繁育之地,根本不像老师说的那样,只是一顶春帐!”

    柳望神色淡淡:“泡茶。”

    朝白一把按住茶壶:“人都要走了,老师!如果老师另有打算不愿结盟,为什么昨天不直说,非要两方达成一致?昭阳在卯泰的力量本就少,就因为老师你一句话,他们昨晚就死了一个中级进化者!”

    “跟我有关系?跟你又有关系?”柳望站起身,雪白眉毛下面的眼眸精光摄人,“只和一方谈,是我的规矩。必须要结盟,莫非是你的规矩?”

    朝白不自觉后退一步。

    “我柳望,需要遵守你的规矩?”

    ——————

    崔左鹰一言不发,走在前面。白庄静静跟着,路过两人之前的厢房时,只见崔左鹰蓦然停下脚步。

    “不去带来?”

    白庄没去看那间房子,淡淡道:“都说开了,她也跑出去了。”

    崔左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无色是必死之局,但舍弃这张筹码,也让他颇感肉疼。毕竟他过来卯泰是真真正正孑然一身,若利用好了,无色的“隐身”异能可以派上极大用场。

    至于九清清,一双聊胜于无的夜视眼,确实没什么用武之地。

    走了便走了吧!

    崔左鹰继续前行。两人记性都不差,走过两趟,便都已认得去往后广场的路。他走在前方,时不时抬头望一眼高空穿梭的浮艇,见有浮艇过来,就寻一处树影或墙角暂避。没多久,他们便走到越过后广场,在那排靠山的房子山上停了下来。

    因为那个去往后山的口子里,坐着一个人。

    正是九清清。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望来,和白庄对上视线。

    崔左鹰倒是眼睛一亮,不过没说话,悄然退开几步,给二人留出空间。

    白庄和九清清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迈动脚步,在九清清身边坐了下来。

    九清清抱着膝盖,脚踝缩起在跟前,其中一只红肿,显然是扭伤了。

    “庄哥……”

    九清清低声叫道,却没说出什么。

    白庄自然的抬起手,一汪清泉汇聚在掌心,轻轻敷在她的脚踝上。

    舒适的清凉缓解了九清清僵硬的喉咙。她抽了一下鼻子,把脑袋轻轻靠在白庄肩头。

    “庄哥,刚才是我太不懂事。冯老走了,爷爷走了,无色也走了,你别赶我走……”

    白庄又一次捂住了她的嘴巴,虎口上满满都是昨夜留下的牙印,其中一些,已经结起赭红的血痂。

    他轻声道:“别说了,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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