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疾行在官道上,树木不断在眼前掠过,华瑛看着,还是有点恍惚。

    她就这样离开长安了?而且是以一个对她而言很不可思议的理由去宣阳,她真的能够做到吗?华瑛想起自己在阿姐那里放下的豪言,不免懊恼,早知道就不逞这个强了。

    可是林溪在那,很多受灾的百姓也在那,无论如何她得去。

    豫州一场六月初的大雨酣畅淋漓下到六月尾,直直淹了农田,毁了收成,几近断了老百姓的生路才意犹未尽停下来。

    除了去年已经受过一次磨难的豫州,还有多个州郡也都遭逢了不同程度的水患,这意味着今年的收成一定不好。

    在粮食恐慌蔓延全国时,朝廷颁布了一条指令:明令禁止任何人哄抬物价,但有囤积倒卖者,一旦发现或被举报,抄家入罪。

    至于受灾地区,朝廷拨款下去,南宫继淮点名户部侍郎主理此事,倘若再有贪污之事发生,无须审理,全家获罪流放,连同宫里那位娘娘一起。户部侍郎好不容易靠着女儿才保住官职,别说打它主意,那是死命护着不让任何人沾到一丁点油水,赈灾钱银得以全部用于百姓。

    但那一点点钱粮只能解燃眉之急,如何撑到又是一年收成时?尽管朝廷免了灾区三年赋税,但还是许多灾民选择离开。

    去哪?

    不知道。但一直走一直走,也许就能看到希望呢?

    朝廷允许他们迁徙,还让沿途各州郡开仓派粮,尽管那被迫分发的米汤稀得几乎只剩下水,好歹也是一口喝的。吃下去,有了力气,便还能走,便有希望找到愿意让他们留下来的地方。

    七月下旬,华瑛收到林溪的信,信上内容简单却又令她惊骇,她立马跑去找恪敏。

    恪敏看着那封信,脸上并无异色,因为这个消息她在上午的时候收到了。

    时疫!

    自古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宣阳城郊区又收留了很多流亡至此的灾民,发生瘟疫似乎再正常不过了。

    恪敏原本打算将这件事上报给南宫继淮后,便去宣阳一趟。那里的太守太过老奸巨猾,又惯常的阳奉阴违,单单是在郊区弄一个收容所,便让她的人费了很大功夫。如今瘟疫一来,即便南宫继淮南宫继淮派了太医和官员前去,没有人镇住他,那结果可想而知。

    但现在,华瑛对自己说她也要去宣阳。

    恪敏毫不怀疑华瑛能够压住太守,如果没有疫情,让华瑛去一次宣阳是再好不过了。

    “你去做什么?”恪敏问,“添乱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林溪在那里,她需要帮忙,而她想到了我,就说明我一定能做些什么。而我能做什么呢?将此事告知你或者父皇,剩下的事好像就不用我操心了,你们自会有安排。但是我得去呀,林溪是我的朋友,而宣阳又是我们的封地,不管怎样,我不能眼睁睁让朋友冒着生命危险去做我们应该做的事,而心安理得待在长安吧?所以我一定要去的,哪怕去了之后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恪敏听着华瑛的话,想到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能让华瑛离开长安留在宣阳的契机,尽管存在一定危险,但值得一试。

    “阿念,全部交给你可以吗?”

    华瑛愣住:“阿姐不去了吗?”

    “杀鸡焉用两把宰牛刀?”恪敏笑,摸了摸华瑛的脑袋,“去了宣阳后,阿念你只需做一件事,给现任宣阳城太守孙志明添乱,怎么让他不痛快怎么来。”

    “啊?”

    “去了之后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恪敏不去教华瑛具体如何做,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行事风格和手段,只要能达到目的就成。

    就这样,华瑛带着安载初出发了,同行的还有恪敏派来保护她的武功高强的姜成,再加上青卉绿蝶,以及赶车的阿七。

    一行人轻车快马,也是走了七日才到宣阳。

    从宣阳城北门进去,街市还算热闹,越往南门走,越冷清。等靠近南门,竟是一个行人也没有,而城门也是紧紧关闭,两个守卫正打着盹。

    马车“驭”一声停在拒马前,华瑛掀开车帘,安载初下马上前与其中一个搭话。

    被吵醒的守卫很不耐烦,他扫一眼安载初,又往前探一眼,然后冷冷道:“太守有令,任何人不得从此门进出。”

    “为何?”

    “不让过去是为你们好,”守卫挥手,“赶紧的走走走。”

    “这南门是从哪一日开始不让通行的?”

    安载初继续问,他知道城门关闭是为了防止灾民进城而把疫情带进城里,而越早开始,说明外头情况越不乐观。

    “哪来这么多问题,叫你走就走。”

    安载初见问不出,正想报出名号,后面忽然传来声音——

    “五日前。”

    他回身,只见一个青年男子不知何时到来。那男子着青衫,长身玉立,俊秀面容下难掩疲惫之色,却更显出一种痞气。

    “你是?”

    “苏勉。”

    苏勉说完转身向马车上的华瑛作揖:“公主殿下,我家城主来信交代过了,我现在先带你们去安顿。”

    “你家城主是?”华瑛问。

    “恪敏殿下,宣阳城城主。”苏勉简单解释,抬腿往前,边走边说,“走吧,我忙着呢,安顿好你们还得运粮到城外收容所去。”

    “先出城看看。”

    “什么?”

    苏勉已经走过马车,闻言退回一步,侧身歪头看向华瑛。

    “我说去外面,”华瑛重复,“你带路。”

    苏勉张张嘴,本想说就你们几个去了能顶什么用,说不定还要他分心照顾,但想到自家城主在信上说的不管华瑛想做什么,都听她的——自觉又把嘴闭上了。

    “行。”

    苏勉微微一笑,活动着脖颈,朝守门的两个人走去,“二位小哥今天是自觉把门打开,还是我打你们一顿再开呢?”

    那两人一听到苏勉的声音,浑身瞌睡虫早惊走了,但见他与旁人搭话还打算离开,心中不免都松了口气,不料还是没逃过。

    能怎么选呢?

    太守严令禁止任何人出入,违者必究,可苏勉是恪敏公主的人,恪敏公主又是这宣阳城真正的主人。他们大人一个被皇帝任命的太守虽然官职高,却也不能拿公主的人怎么样,于是只能把气撒在他们身上。

    两人对望了下,一致把脸递给苏勉。既然左右都逃不过一顿打,那还是选择看起来比较壮烈,且少受些罪的。

    “苏爷您轻点打,挨两拳我们回去好交差。”

    一顿暴揍之后,城门先是小心翼翼开了条缝,鼻青脸肿的守卫伸出头去张望,见没人,赶紧打开一边城门,招手让他们快速通过。

    出了城门,华瑛回头去看苏勉,他赶着牛车,牛车上装着粮食。如果孙志明下令关城门是怕疫情在城里传开,那为什么连运粮食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被允许出去呢?

    华瑛想着,在苏勉走到前头带路的时候,跳下马车,爬上他的牛车。

    与来时的路不一样,在去往收留所的路上,随时可见到灾民的身影,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长时间的徒步使他们染上了大地的颜色。

    那些落在他们身上的尘与土,像是怎么洗都洗不掉了。

    华瑛怔怔看着。

    苏勉对她说,像这样的灾民每天能走来几十个,收容所里的灾民越来越多,即便城主能定时定量给他筹来粮食,却也不太够了,就勉强垫个肚子。不过死掉的也快,或许哪一天全部死掉了他们就不用到处奔走去筹粮买粮以及收集药材了。但是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当死的人越来越多,灾民们反应过来收容所非但不是避难所,反而是地狱的时候,或许就全吓跑了,到那时候他也不必忙活了。

    “太守一点都不管吗?”

    管个毛球!

    苏勉一说这个就一肚子气。

    一开始孙志明巴不得灾民赶紧通过宣阳,去往别的地方,因此对于朝廷的命令是听从的。只是开了仓施了两天米汤后,恪敏不知从哪里送来粮食,让苏勉贡献给太守说是出一份力。孙志明挺乐呵,有人送米他白得名声,但渐渐发现不对,他粮仓里的粮食越来越少,而灾民第一次可以填饱肚子,也就不太愿意往前走了。

    孙志明终于反应过来,但在面上只能捏着鼻子认,至于私下——

    “我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狐狸说的话,山大王又怎么会听呢?不过我非要做,他也不能拿我怎么办。倒是没想到会有瘟疫,还好碰上神医出山。神医一路随着灾民走过来,确定这瘟疫是灾民在路上染上的,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所有路过此地的人都愿意留下,自然也就不会再往上面蔓延。但是人太多了,我们的人手根本不够,药材也不够。”

    说着话,收容所已经到了。

    几个布衣灰脸的男子迎上来,向苏勉打招呼。

    苏勉跳下牛车,拍了拍上面的粮食袋子,让他们送到厨房去。

    华瑛便也从牛车下来,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片空地上几个小孩子正在玩闹,再远处,是用木头、茅草和篷布临时搭建起来的很多小屋,中间一条通道,两边错落着坐有人,他们或聊天,或发呆……

    “太医、粮食和药材,”华瑛收回视线,将想了很久有点用的安慰说出来,“这两天应该会到。”

    “我知道,城主说了,但还是没办法松气呀。”苏勉冲她笑,如果来的是城主,他心下叹息,迈开步伐,“走吧,带你们逛逛。”

    情况比预想中的要好一点,虽然不断有新的灾民进来,而住进来的灾民也不断有人发热倒下,但是苏勉和林溪给他们做了分隔。

    所有健康的灾民都住在前面,而生了病的,不管是发热还是咳嗽,都要立刻转移到后面,而中间处则是林溪的大大诊所。

    华瑛见到林溪的时候,她正对着医书在一堆药材里分拣出方子,而院子里,十几个炉子上都煎着药,几个人忙着看火。

    “林溪。”

    华瑛站到她面前,直到她抬头,才发现她清减了不少,“……好久不见。”

    林溪莞尔:“好久不见。”

    眼下显然不是叙旧的时候,而说什么辛苦你、谢谢你实在是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华瑛知道这是林溪的选择——既身为医者,那便以治病救人为己任。

    进入后方病人区域的时候,林溪给他们每人一条面纱,面纱用醋和烈酒蒸煮过,很是刺鼻,但是要去就必须得带上。

    在那里,华瑛见到了许多几乎一条腿迈进阎王殿却仍在床上苦苦挣扎着的人,而最最后面,是一个焚烧场,所有在这里面病死的,都会被运到那里,焚烧成灰。

    林溪说,进了这里面的人基本没有能痊愈走出来的。

    到了晚饭的时候,华瑛跟着众人一起排队领粥。那用糙米煮成的粥一看就不好吃,她用舌尖舔了一点,眉头便紧紧皱起。

    可是,放眼看去,每个蹲在边角里吃粥的人都是那么珍惜碗里的粮食,华瑛鼓了鼓脸颊,深呼一口气,但吃了不到三分之一便再也吞咽不下去。

    口感很糙很硬,而且一点味道都没有,但不能浪费。

    华瑛仰起脑袋,准备一鼓作气硬吃下去,安载初突然伸手拿过她的碗,在她的注视下,眼也不眨一下的将那碗粥喝下去。

    再晚些时候,苏勉说送他们回城,因为这里没有准备他们的屋子。

    华瑛没说话,从安载初喝下那碗粥之后就一直沉默着。哪怕苏勉将她和安载初分配进一间房,也没有任何反应。

    终于能够同房共眠,安载初心中却一点旖旎心思都没有。在苏勉要离开的时候,问清厨房在哪,进去捣鼓了半个时辰,端出来一大碗面,走到房间的时候,发现华瑛在院子里坐着。

    安载初走过去,将那碗面放到华瑛面前的石桌上。

    华瑛一愣,见是安载初,她摇了摇头,将它推回到他面前。

    “饿着肚子心里会更难受。”

    安载初说,又将那碗面端起放到华瑛面前,“而且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公主难道已经泄了气,什么都不打算做了吗?”

    华瑛摇头,她记得阿姐的话,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那——”

    安载初将筷子递给她,华瑛默了会,接过,埋头认真吃起来。

    很奇怪,不知道是今天的经历太过震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明明这碗面很普通,只有青菜与荷包蛋做点缀,华瑛吃着吃着,眼泪却掉下来。

    她没有擦,仍然继续吃着,然后胃里舒服一点,华瑛想也许是食物把心里的难受挤走了的缘故,不然分明没有哭,眼泪怎么会无缘无故落下。

    总之,一碗面见底的时候,华瑛心情好了很多。折腾了一天的困意袭来,她要去睡觉,却被安载初拦住,“公主,今天我们两个——”

    安载初带了点期待小心翼翼提醒,“一个房间。”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夫妻,”安载初解释,“所以苏勉将我们分到了一个房间。”

    “那我们是要一起睡吗?”

    “公主愿意吗?”

    “我不要。”

    话既然聊到这份上,安载初干脆问出自己很久以来的疑问:“可我们是夫妻,公主到底知不知道夫妻是要做什么的?”

    “要圆房。”

    华瑛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安载初沉默了,片刻后,心情有点复杂道:“原来公主知道。”

    “当然。”华瑛理直气壮,“可是我不喜欢。”

    不喜欢圆房吗?安载初看着打起哈欠的华瑛,没好意思将这句话问出口。

    只是为什么?他目送华瑛进房间,看着门关上,满脑袋都是疑问:怎么会不喜欢圆房?难道是怕疼?那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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