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时,天还未亮。

    寒凉的井水扑到脸上,让盛锦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混沌的大脑霎时清明无比。

    如今白昼渐短,她出门时天还是灰蒙蒙的。

    行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不断有凉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盛锦水搓了搓手,呵出的白气化为烟雾融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沉里。

    等走到镇口,她便犯了难。

    不知是天气渐冷,还是今日时辰尚早,此时镇外官道寂静一片,丝毫不见往日车马进出的热闹。

    镇口两侧的早餐铺子倒是已经张罗开来,盛锦水要了碗热豆浆,站在街边小口喝着。

    等身子暖和起来,她垂眸问正在扇风的中年妇人,“大娘,今日可瞧见从盛家村来的牛车了?”

    妇人每日守在这里,熟识赶车的驭手,抬头见问自己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高声回道:“盛家村?你想问的是盛老头吧,他有老寒腿,天气一冷就犯病。我看你也别等在这了,待会怕是下雨,今日肯定等不到了。”

    盛锦水暗叹一声,道谢后将喝净的陶碗还了回去,看来只能靠自己的一双腿了。

    刚出镇口,身后便传来车马经过时的车轱辘声。

    盛锦水侧身避过,却觉马车经过自己时停了下来。

    “盛姑娘,您这是要往哪儿去?”

    听到熟悉的声音,盛锦水抬眸,驾车的竟是成江。

    见她衣衫单薄地站在冷风里,成江再次开口,“正巧我家公子出行,可捎带姑娘一程。”

    来不及回应,就见一只苍白的手伸出车厢,如玉的指节撩起车幔。

    车厢约莫是被炭火熏过,暖风从车幔缝隙间泄露。

    被寒风吹得麻木的脸终于感觉到一丝暖意,盛锦水的视线落在他苍白的手上,面露迟疑。

    萧南山的脸隐匿在阴影之下,开口时带着难以抑制的喑哑,“上车。”

    做了这么久邻居,两家多少生出了点情分。

    盛锦水行事坦荡,只要问心无愧,她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可她不能只顾自己,先后有金家、唐家虎视眈眈,即便她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此时也要谨慎些,莫让旁人因为自己受累。

    “谢林公子好意,”盛锦水摇头,侧身让出路来,“您先行吧。”

    望着那双剔透的双眼,萧南山微顿,心中没由来的气闷。

    好意被人毫不犹豫地拒绝,要是换做从前,他早就甩袖离开。

    今日却固执地撩着车幔,任由冷风灌入。

    “此处无人,姑娘不必顾虑太多。”

    同往常一样冷淡的声音,偏偏透着股嘲讽之意。

    盛锦水尴尬。

    “您在同哪家姑娘说话呢?”少年灵动的嗓音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萧南山阻止不及,沈行喻探出半个脑袋,朗星般明亮的双眸搜寻了一圈,最终准确无误地落在盛锦水脸上。

    昨夜他就好奇成江口中的盛姑娘,如今有机会见到真人,自然不肯错过。

    这点小心思瞒不过萧南山。

    他收回手,沈行喻却是没看出自家夫子的不自在,出声邀请道:“姑娘快上车吧,夫子脾气犟,你要是不上来咱们谁也走不了。”

    话音未落,萧南山便曲起食指,毫不留情地敲在他的脑袋上。

    盛锦水一个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不知是为了少年的顽皮还是为了萧南山难得外露的情绪。

    成江也适时地劝道:“姑娘没有带伞,万一淋着雨怕是要着凉。”

    这一番劝说下来,盛锦水反倒觉得自己的顾虑成了矫情。

    等道谢后上了马车,才发现车厢里除了萧南山和出声的少年外,还有一个少年在。

    两个少年好似一般大,都穿着锦衣,看着倒是金尊玉贵。

    本想安然无事地抵达目的地,可自她上车,两个少年的目光便再没移开过。

    一个脾气直,打量的视线直愣愣地落在她身上,丝毫不懂掩饰。另一个含蓄些,但时不时会偷看两眼,让人坐立难安。

    与其这样不尴不尬地坐着,倒不如闲聊几句。

    沈行喻是个沉不住气的,率先问道:“听说你姓盛,与夫子是邻居?”

    小公子大概出身优渥,开口时会不自觉地带着上位者的骄矜。

    这样的性子,盛锦水上辈子见多了,倒不能说是坏,只是生来便高人一等,不用学着看人脸色,行事也就洒脱自我些。

    “我姓盛,与林公子确实是邻居。”

    盛锦水笑着回道,全然将他当成了孩子。

    大概是察觉出了她哄孩子似的态度,沈行喻不满。

    只是不等他再开口,萧南山已经干脆地教训道:“平日你就是这么学习礼仪的吗?”

    沈行喻被训得一缩脖子,先是委屈地看了萧南山一眼,见他不为所动,这才望向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盛锦水。

    “盛姑娘,我姓沈,你叫我阿行就好了。”

    盛锦水歪头,心想他倒是尊师重道。

    “不敢,沈公子。”盛锦水笑笑,只当他让自己称呼他为阿行的话只是客气。

    知晓沈行喻的姓名后,盛锦水的视线便落到了另一个少年身上。

    从她上车起,对方就没开过口。

    少年坐在盛锦水对面,一抬头,两人的视线便在半空交汇。

    盛锦水疑惑,总觉得他有几分面熟。等余光瞥见萧南山,才惊觉自己为何觉得他眼熟了。

    乍看两人五官,并没有相似之处。可若细究,便能看出少年的轮廓有一两分萧南山的影子。

    盛锦水心中恍然,难道这位就是怀人口中娇惯又挑嘴的林小公子。

    沈行喻被教训后老实了不少,只是他憋不住心事,见盛锦水一直打量沈维楠,皱眉道:“你看他做什么?”

    被他抓个正着的盛锦水也不紧张,心道你们刚才也一直盯着我瞧呢。

    当了许久的邻居,本以为萧南山已经足够沉默寡言了,没想到林家小公子也不遑多让。

    “沈小公子是林公子的学生,那这位小公子呢?”

    这一问,让车上的人都变了脸色。

    坐在晃动的马车里,萧南山随手提起嵌在暗格里的茶壶,为盛锦水斟了一杯热茶,“你觉得呢?”

    “可是林小公子?”双手捧着茶杯暖手,盛锦水歪头,不明白他打的什么哑谜。

    知晓沈维楠真实身份的沈行喻竟在冷天出了一脑门汗,他正想开口驳斥,就觉得身侧的沈维楠暗暗扯了自己一下。

    车厢里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萧南山将茶壶放了回去,“为何这么猜?”

    盛锦水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道:“看他年纪尚小,与你又有两分相似才这么猜的。说起来,我未曾见过林小公子,若是猜错了便先在这向两位致歉。”

    “你没猜错。”沈维楠突然开口,将林小公子的身份应了下来。

    萧南山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猜测时,盛锦水对心中答案已经十拿九稳,本想细问他的口味喜好,可惜现下气氛怪异,却是不好再开口了。

    成江收到命令,驾车到云萝山时未曾停下,反倒先将人送到了盛家村。

    盛锦水下了车,向几人道谢后离开。

    马车行得快,一路上未曾下雨。

    可天还是阴沉沉的,盛锦水刚走过田埂便沾染了一身潮湿。

    等走到盛大伯家时,便见大门紧闭。

    心中隐忧再次升起,没再多想,她上前敲开了院门。

    来开门的是盛安洄,他眼底发青,肉眼可见的疲累。

    见敲门的是自家阿姐,他脸上颓丧即刻褪去,担心道:“阿姐快进来,手怎么这么凉?”

    盛安洄仰头看了眼天色,此时时辰尚早,就算是坐牛车她也不该这时候到。

    “不用担心,我搭了林家的马车,也就走了村口到这的一段路。”盛锦水迈进盛家大门,宽慰完弟弟后立刻问道,“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你和堂姐昨日怎么都没回来?”

    “害,一言难尽。”盛安洄小心朝屋里瞧了眼,“昨日走不开,我本想今早回去的,但大伯没同意。”

    盛大伯是个很好的长辈,他阻止盛安洄回镇上的缘由也很简单,不过是不想让盛锦水卷入其中罢了。

    正因为她心中有数,才更要问清楚。

    “他们人呢?”

    盛安洄压低声音,“都在屋里坐着呢,一宿没睡。”

    闻言,盛锦水停下步子,示意他细说。

    “我就听了一耳朵,不是很明白,好似是表哥花重金买的稀罕货出了问题,亏了许多银钱。”到底年纪小,盛安洄也是一知半解。

    盛锦水皱眉,前世她自顾不暇,再见盛家人时已身在崔府,就算那时家中出事,想来大伯也不会让她知晓。

    好在昨日收了崔府的定金,若只是亏了些银钱,倒是好解决。

    想着,盛锦水推开房门。

    房中情形确如盛安洄所说,个个脸上愁云惨淡,竟比外边的天色还要阴沉。

    见是她,盛大伯抬手抹了把脸,压下眼底疲惫,“锦丫头你怎么来了?”

    盛锦水这才发现他眼中布满血丝。

    转身关上房门,将刺骨的冷风彻底隔绝在外。

    “堂姐和安洄一直没回来,我来看看。”

    怕被看出端倪,大伯母转过身去,擦干脸上泪痕,待起身时已经恢复如常。

    “是我的疏漏,早该让安洄先回去,累你再跑一趟。”她拉着盛锦水坐下,将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们心里藏着事,却极力避开自己和安洄,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盛锦水见状越发心疼。

    她正犹豫怎么开口,盛大伯已经发话,“不管发生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

    屋内乌云压顶,谁也不想久留。

    盛安安起身随大伯母去了厨房,徐思则要去照看年纪尚小的盛禾。

    眨眼间,屋内便只剩四人。

    盛锦水抬眸,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的年轻男子身上。

    算上前世,她与盛安云这位表哥见的次数不多,算不上熟识。

    只知道她出生前,对方曾跟着阿爹读过些书,后来自觉没有天分,索性做起了走街串巷的货郎,倒是赚了些银钱。

    此时盛安云垂着脑袋,哪还有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模样。

    家人之间,太多的试探反倒显得生分,盛锦水想了想,直接开口问道:“家中可是遇到了难处?”

    “没有,家中能有什么难处。”盛大伯脱口而出。

    可一对上盛锦水黝黑的双瞳,否认的话顿时少了几分底气,他终是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一旁的盛安云见状,心里越发不好受,抿唇道:“阿爹不用给我留面子,还是我来同堂妹说吧。”

    盛锦水对他或许印象不深,盛安云对这个堂妹却十分关爱。

    幼时五叔待他极好,非但将他带在身边,还亲自教导读书写字。

    可惜他天赋有限,加之家中并不富裕,没多久便放弃了。

    如今五叔去世,只留下一双儿女,他更想关照一二。

    可惜与经营布庄的金家相比,盛家不过农户,实在争抢不过。

    他便想着尽自己所能多赚些银钱,若是此事顺利,也能给出嫁后的盛安安和盛锦水多些底气。

    谁成想事与愿违,如今别说赚钱了,反倒是亏得血本无归。

    “我在县里待了段时日,听说有从海外归来的大船途径清泉县,就想拣些稀奇玩意转手卖掉,结果被骗了。”盛安云自嘲一笑,见气氛沉闷又安抚道,“好在只是亏了些银钱,虽肉疼但不至于伤本,往后再卖力些赚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轻巧,盛锦水却知道,于盛家这样的人家而言,一毫一厘都得之不易。

    但他有句话说的不错,好在只是亏了些银钱。

    盛锦水沉吟片刻,总觉得不对。

    自己这位堂哥虽不善读书,却有些急智,况且他识字又有经验,不该轻易被骗。

    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堂哥可否说得详细些?”

    这要求没什么道理,但盛安云还是点头,将放在手边的匣子递给她。

    “我买的就是这些。”

    刚接过木匣,盛锦水便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

    打开木匣,便见匣中装的竟是几个巴掌大小的葫芦。

    盛锦水拿起葫芦晃了晃,果然没有水声。

    她了然,笃定道:“葫芦里装的原是蔷薇水吧。”

    没想她竟能猜出葫芦里装的东西,盛安云心中惊讶。

    只是不待他细问,盛锦水已经开口解释,“我曾在古籍中读到过,有三佛齐国以瓠瓢盛蔷薇水至中州兜售。”

    盛安云闻言叹气,“早知我该先问过你的,起初验看的葫芦里确实装满了蔷薇水,也是我大意了,拿回客栈才发现被换了货,葫芦里空空如也,连一滴蔷薇水都没有!”

    说到此处,他气得捶了下大腿。

    听到这里,盛锦水却是一笑,原本的紧张变成了松快,“堂哥别急,葫芦我有妙用,不会让你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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