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建在巷子深处,除周遭居民少有人至,比起主街的繁华,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闲来无事,盛锦水四下张望了一圈,私塾不大,前院除两间课室外,就只一间书房。

    也不知平日能否让学生留宿,若是不能,还要在县里租个住处,这么一算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她在心里盘算着,一抬眼便看到了方才见过的蔡夫人。

    对方也正在瞧她,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她似乎有话要说,但当盛锦水看过去时,又假作不知地偏过头去。

    这举动实在奇怪,盛锦水皱眉,正要开口追问,身后就传来了开门声。

    她转过身,瞧见盛安洄朝自己灿烂一笑,看来答得不错。

    盛锦水放心,没再细问,同他一起进了书房。

    蔡举人仍端坐首位,见两人进来也只是微微抬眸,看着并不热切。

    “私塾里共有十二名学生,”蔡举人摸着花白的胡子,淡声道,“无一不是秀才功名,他只是童生,跟不上进度。”

    这是要拒绝的意思?

    盛锦水不解,偏头看向盛安洄,他显然和自己一样,对蔡举人的说辞很是意外。

    盛安洄抿唇,失落地垂下脑袋。

    方才问的,自己分明都答上了,怎么又不收了呢?

    盛安洄垂头丧气,只以为是自己还不够好,但想起盛锦水为自己求学所花费的心血,连忙道:“我会刻苦读书的夫子!绝对不偷懒……也会认真完成课业!”

    少年人只有一腔赤诚,他慌乱地给自己添加筹码,看着委实有些幼稚。

    蔡举人沉默,但也没让两人离开。

    盛锦水心念一动,问道:“您要如何才肯收下阿洄?”

    “你一个小女子,能做的了主?”蔡举人问道。

    盛锦水蹙眉,随即点头。

    见她承诺,蔡举人摸了把胡子,表情为难。

    片刻后,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见你们心诚,破次例也无妨。”

    柳暗花明又一村,本以为无望的盛安洄双目圆瞪,满是得偿所愿的欣喜。

    “你的课业落后,教旁人一个时辰的功夫,教你需要两个时辰,”蔡举人抬眸,见两人皆认真听着,直接点明道,“一年三十两束脩,也算公道。”

    “三十两!”不待盛锦水开口,盛安洄已经脱口而出。

    他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道三十两是村里一家数年的花用,镇上旺铺一年的租金。他家阿姐要绣多少手帕香囊,做多少绒花,卖多少糕点,调制多少熏香才能赚到三十两!

    盛安洄心一沉,拉着盛锦水转身就要走,却不想她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将自己拉了回来。

    “敢问举人,私塾里的学子真的都是秀才?”盛锦水神色如常,倒叫蔡举人有些意外。

    “自然!”被对方质疑,蔡举人被气得够呛。

    童生需过院试才有秀才功名,蔡举人说的自然只是托词,县里有县学。真鹿书院就在云息镇,学子心向往之,夫子慕名而来,这才让清泉县县学在诸多县学中拔得头筹。

    既然能进县学,秀才们何必舍近求远,拜入蔡举人门下。

    盛锦水没有理会他的怒火,反而偏头问盛安洄,“方才考校课业,你可都答上了?蔡举人是否指出了你的错处?”

    盛安洄自信但不自负,比如对方让自己背的那段《圣谕广训》,他敢肯定自己一字不错。

    “都答上了,没指出我的错处。”盛安洄如实道。

    得到答复的盛锦水这才看向蔡举人,“阿洄若没有通过考校,蔡举人可否为他解惑,是哪道题答的不好,或是出了错?”

    蔡举人答不出来,事实上,盛安洄虽只是小小童生,但基础打的不错,学得也扎实。一问一答间不敢说滴水不漏,却也已经胜过私塾里的大部分学生。

    “我堂堂举人,还能诓骗你这小女子不成,”蔡举人轻视地看她一眼,“他答的文不对题,连最简单的《圣谕广训》都背得不对。”

    也是觉得盛锦水只是个女子,不该懂得这些。

    没有见识的乡野之人,只要稍加威吓便不敢再质疑举人老爷。

    他平日做惯了这样的事,只觉得这次对方也会屈服。

    却不想盛锦水根本不理他,“既然如此,那您稍等。”

    蔡举人还没明白过来,对方已经上前,精准地从书架上取下《圣谕广训》。

    方才盛锦水就觉得不对,只是想着小童年幼,有些任性也是寻常。可如今见蔡举人这副嘴脸,却明白过来,原是家教使然。

    “阿洄,将你方才背的再背一遍。”盛锦水翻开书页。

    盛安洄小声提醒,“背的是隆学校以端士习那篇。”

    既然记得篇目,背书自然也不在话下。

    六百三十四个字,盛安洄背的一字不差,甚至没有出现磕绊。

    合上书页,盛锦水嗤笑一声。这样德行有亏的夫子,就算他学问再出众,自己也不敢把盛安洄交给他,“蔡举人以为我是女子便什么都不知道吗?我们阿父就是秀才,课室里的学子年纪参差,方才读书时,其中几位就在默背《圣谕广训》。既然已过院试,有了秀才功名,为何还要熟背院试覆试才需默背全文的文章?”

    可以说,但凡过了院试前三试的学子都不会在败在覆试上。

    可私塾里的学子连最基本的都做不到,无怪乎她会质疑对方。

    “再说阿洄,你不肯说他哪里答的不好,可方才默背《圣谕广训》,他已胜过私塾学子许多。”

    要是对方说出个一二三来,盛锦水也就认了。

    夫子考校求学的学子本就理所当然,可对方说不出缘由,反倒言语贬低,只为多收一些束脩,实在可恨!

    “若大大方方地说要三十两的束脩,就算再心疼我也会掏钱,何必这样连敲带打,仿佛不入流的骗子。”盛锦水丝毫不惧。

    “你!”蔡举人拍案,深吸了几口气后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真不愧是商贾之女,牙尖嘴利满身铜臭。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说动真鹿书院的学子请托,收你这样的学生我还怕堕了名声,污浊了私塾的气息!”

    “说来也是,你一个女子抛头露面,为赚银钱无所不用其极。就算真拿得出三十两,我也不敢收,谁知道你是从哪赚来的肮脏钱!”

    见他如此侮辱阿姐,盛安洄如何忍得下这口气,他脸色一沉,眼看就要冲上去。

    盛锦水好似早有所觉,牢牢拽住他的手臂。

    怕伤了阿姐,他只能停下,但双眼仍死死盯着对方。

    蔡举人被他双眼赤红的模样吓了一跳,盛锦水却是想通了其中关节,一点不客气地扯下对方的遮羞布,“原来你早就打探清楚了,竟还知晓我是商贾之女。先羞辱我满身铜臭,随后又轻视我女子身份,污我清白,这样的人怎配为师。趁人之危,品行低劣,读再多书也与禽兽无异。”

    看碟下菜真是被他玩的炉火纯青,盛锦水眼神不屑。怕是自己状告钱家之事也添了一把火,叫蔡举人以为自己家中只有小辈,可以任他拿捏。

    被戳中心里的谋算,蔡举人拍案而起,脸色十分不好。

    趁他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之前,盛锦水已经收回目光,“阿洄,拿上东西,我们走。”

    盛安洄早就待不住了,拿起送来的拜礼,朝蔡举人哼了声,跟在盛锦水身后走出书房。

    “你们!你们!就你这样的学生,我看清泉县哪个夫子肯收你!”蔡举人恼恨,不顾身份地咒骂,“微末商贾,一辈子只配奉承讨好,点头哈腰!”

    大概是气急了,蔡举人的嗓音不低,连课室里埋头读书的学生们都有所耳闻,借着书本遮掩,悄悄偷瞄。

    盛锦水对此不为所动,只留给他们挺直的背脊。

    等出了大门,她不禁拍了下脑袋,“沉不住气。”

    同是清泉县的读书人,这些秀才举人们多少都会有交集。

    今日之事,他们得罪了蔡举人,就看他小肚鸡肠的模样,接下来怕是无人要收盛安洄了,难道要在云息镇寻一位夫子吗?

    正愁着呢,身后就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喂!别走了,叫你呢!”

    声音有些熟悉,两人回头,就见蔡夫人快步走来。

    大概是年纪大了,等走到近前时她还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盛安洄见识过她教训小童的模样,上前一步挡在自家阿姐面前。

    蔡夫人喘匀了气,见状不怒反笑,“拦我做什么,还怕我会吃了你们?”

    盛安洄嘴笨,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但还是死死挡在她身前,没有挪动的意思。

    “蔡夫人有何指教?”盛锦水开口问道,态度很是寻常。

    “方才看你数落的那老匹夫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会儿倒挺讲道理。”蔡夫人回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不是想找夫子吗?我知道一个,就住在隔壁巷子。”

    “为什么帮我们?”比起其他,盛锦水最好奇的还是对方为什么要主动帮忙。

    “你骂的好,”蔡夫人十分爽快,“我在看那老匹夫早就不顺眼了,看他被骂我就高兴。”

    盛安洄和盛锦水面面相觑,这位蔡夫人还真是奇怪。蔡举人在她眼里仿佛不是丈夫,而是仇人。

    “你们先说去不去吧。”蔡夫人也不客套,直来直往的很是干脆,“去的话我带路,旁的路上再说。”

    初见时,只觉得她凶悍,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现下看来,却是个极为干脆爽利的女人。

    “好!”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反倒让人舒心。

    听她答应了,蔡夫人越过他们带路,还不忘说起另一家私塾的情况,“教书的夫子是个秀才,三十来岁,家里已经没人了,孤家寡人一个。他收的学生不多,但看着应是有真材实料的,再怎么说都比姓蔡的老匹夫厉害。”

    打探别人家事有些冒犯,盛锦水忍又忍,还是没忍住,沉声问道:“夫人帮我只因为我骂了蔡举人?”

    “嗯,我和他有仇。在这不算新鲜事,只要住在这片的都知道,”蔡夫人无所谓的笑笑,反正丢脸的是那个姓蔡的老匹夫,“你们刚才也瞧见那小童了,那是他发迹后纳妾室所生的孩子。”

    “当年他求娶我时也只是个童生,若不是娘家长年累月的资助,哪轮得到他发迹。我为他操持家业,生养女儿,事事以他为先。年近五十,终于考上了举人,没成想竟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一考上就翻脸,借口我生不出儿子,去纳了两房妾室,”她没想给蔡举人留情面,恨恨道,“纳妾也就算了,竟找个只比外孙大几岁的小姑娘。祸害人家小姑娘,骂他都是轻的,老匹夫,不要脸!”

    盛锦水听她骂了一路,不得不说这位蔡夫人还真是性情中人。

    话音刚落,三人刚好走至巷尾。

    分明是相邻的两条巷子,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盛锦水刚经过一户人家,路边的一扇木门就被毫无征兆地打开,身着布衣的妇人随手泼出一盆水,污水溅起的水珠险些污了她的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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