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习惯性求助李莲花:“什么是脚班啊?”

    “就是码头上的脚夫,卸货的人,结成的行会。”李莲花斜眼看着那桌,温温吞吞道:“这扬州的繁华全赖大运河,有一大帮靠漕运谋生的人。除开官府的漕运之船,也有商人的私船。”

    “你听说过先前四顾门的单孤刀联合漕帮,想断金鸢盟财路的事吧?诺,这就是了。”

    “漕帮的主体其实是兵丁和水手,不乏勒索州县、敲诈商船、偷盗漕粮之举。你看不上的那个铁刀门啊,估计就是其中之一。”

    “纤夫和脚夫,又是更底层,必须依附漕帮而生。这起冲突也是常有的。”

    运河乃是人工开凿,很容易出现短暂的逆水行舟,再加上某些路段由于地形复杂或者干旱少雨、泥沙淤积,过往船只必须靠纤夫人力挽拉前行。

    比如淮安清口到徐州张庄这一段,一路逆水而上,长达二百里,一艘普通小船便需要二三十纤夫努力整整两个月。

    李莲花接着说:“你刚在院外看到的那些,都是纤夫。□□上身,是因为衣服经不住纤绳磨损,不穿鞋,是因为需要频繁在水陆之间转换。”

    “里头这些就是脚夫,宽袖口的青布衫,长手巾,穿草鞋,是为了方便用力。”

    “而那边桌上的两位呢……我们进门时就坐在那的是铁刀门的首领,刚进来的是扬州码头脚班的话事人,谈的肯定是脚夫和纤夫两个团体之间的矛盾。”

    方多病啧啧称奇:“李莲花,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李莲花“呵”了一声,“是你观察的太少。”

    这倒不是他长方多病十年的成果,早在他还是李相夷的时候就知道这些。

    当年师兄选择借漕帮发难,就是因为这漕运行当最为复杂——

    顶层是官船与兵丁,乃是朝廷的势力范畴。

    中层的水路镖局、行商、船工则与武林中的大门派牵涉较深,达官显贵的私船与商船多受四顾门的保护。

    而金鸢盟是松散小派的联合,多的是像铁刀门这样三教九流的盟众。

    而夹在三者中间的就是漕帮。

    漕帮其实是个统称,什么盐枭、青帮的,都是运河两岸的地痞刺头逐渐整合了小股势力,脱颖而出的便想要迅速敛财,也想继续往上爬。

    要迅速截断金鸢盟的财路,只需短暂封锁运河,只许官船与大型商船通行——

    如此一来,官船畅通无阻,粮价仍能稳定,但平准仓之外的物价会水涨船高,四顾门的支持者都能得利。

    突然失去生活来源的纤夫、脚夫和行脚商则会暴动,收了保护费的金鸢盟必须与漕帮正面开战——但有了四顾门做底气,漕帮自然愿意冒高风险去换取运河上的垄断地位。

    这是往后几十年向底层压价的筹码。

    因此这一条在李相夷和金鸢盟的停战协定里,是放在首位的。当时无颜极力争取,自然是为了金鸢盟,但用来劝说李相夷的切口却是大义——这让他对这个人很是刮目相看。

    笛飞声这个死脑筋,居然招到了一个如此头脑清楚、心思灵活的下属。

    “祁门主,你也知道,脚夫负重百斤,每里才一文钱,一文呐!这如果再降,不是逼我们无法生存吗!”

    被称为‘祁门主’的彪形大汉架着腿斜靠在墙上,抽了一口水烟:“连老,可这商会定的价,它不归我管呐。”

    “可这各大脚班划地立约,是向铁刀门交过见证银的,你有责任约束那些纤夫别来抢我们的饭碗!”老头一拍桌子,急得咳了两声:“这商船日益增多,怎可能价格越来越低?”

    那彪形大汉苦笑着摇摇头:“那降价的源头在官派纤夫,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纤夫的价格从每里四文被压到了一文,我怎么拦得住他们另谋生路?”

    老头吹胡子瞪眼:“那些老弱病残如何能跟身强体壮的劳力一个价格?”

    “你我都知道不能,可这是官定的行价啊。要怪……也只能怪上头的人心黑。”祁门主转着手里空掉的酒碗,面露无奈:“要我为你们罢工闹事撑腰容易,改这禁令却是万万做不到。”

    方多病毕竟户部尚书之子,在家也耳濡目染,立刻听明白了。

    为了降低漕运成本,朝廷强行征发了一批官派纤夫,但有钱有势的都有办法逃避徭役,于是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

    可纤夫有个官定价,商船可以借此压价,致使纤夫这个行业的收入急速下降,不少人便试图改行做脚夫——反正二者都是卖力气的活。

    这样一来,脚班原先划定的势力范围就形同虚设,价格也被恶性竞争拉着一路下滑,于是他们想用暴力手段阻止纤夫的涌入。

    “这上面的人头脑一热,底下便毫无反抗之力,还落得自相残杀……”方多病郁闷地灌了一口他看不上的浑浊白酒,结果被呛得连声咳嗽——

    顿时所有人都扭头看他。

    “对不住,对不住。”李莲花连忙拱手作揖:“小朋友不懂事,你们继续。”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锅上来了。别说这羊肉鱼丸在辣汤里还真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于是……他们听见了接连不断的咽口水声。

    李莲花尴尬一笑,觉得这东西来的真不是时候,就听见叶灼突然开口道:“正巧撞上了,不如我做东,再加二十盘羊肉,坐下一起吃吧。”

    当然她口中的一起并不包括他们自己……

    “这位公子什么意思?”

    “不瞒连老、祁门主,我们家小朋友乃是今年新科进士,即将入朝为官。”李莲花扯谎张口就来,“因从小养在富贵乡里,没见过民生疾苦,这特意带他出门来见见世面。刚刚诸位一番话,受益匪浅,实当引以为戒……虽是偷听,还望勿怪。”

    这话一出场面便沸腾起来,新科进士!

    还真有下到基层体察民情的官啊?那可是说书都难见几回。

    那些原本或坐或站的人都带着好奇呼啦一下围上来,七嘴八舌,各种乡音土话让方多病眉头大皱,体会到了李莲花平日说他“聒噪”的感觉。

    但这些人的热情和崇拜又让他觉得有点心酸,虽然他根本不是什么进士,甚至现在身上都掏不出一两银子,也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可他们用一种看救世主的恳切目光看着他,许多人说到哽咽,甚至有人想要跪下来,迫切地想将自己的苦难倾倒出去。

    李莲花早已聪明地提前抽身,拉了叶姑娘避让墙角,用一种欣慰的表情看着方小宝。

    “叶姑娘觉得,窦大人之死是否与此事有关?”

    叶姑娘罕见的没有立刻回他,他困惑地转头看去,发现她已经在背后凝视他良久,见他望过来,晶亮的眸子突地闪了闪。

    目光交接的一瞬,他心里忽然有几分异样的感觉。

    叶灼在看李相夷。

    那份不负苍生的少年热忱他从来都没有丢,只是被迫内敛,也更加成熟了。

    命运要他知道天高地厚,他便接受了自己不能再呼风唤雨,转身隐入尘埃。

    可他仍在暗暗引导方多病往一条与众不同的路上走,他希望他平安顺遂,也希望他无愧于心。

    这武林总会有新的传奇。

    而做李相夷的徒弟,重要的从来就不是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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