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笑着问她:“你在看什么?”

    叶灼沉默一瞬,用极轻的声音说:“我看李相夷。”

    李莲花因为这句话怔愣了两秒,然后微微勾了勾唇。

    走出酒肆的时候,方多病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说起来,这征派徭役……还是我爹的职权范畴呢,我从来也不知这一道政令下来,会牵扯出这般民生疾苦。”

    李莲花拍了拍他的肩:“方小宝你看,江湖没你想得那么潇洒,入朝为官也是能做很多事的。”

    方多病被天机山庄培养得很好,正直善良,一腔热血,虽然少年心性还不成熟,天天嚷着要当什么大侠……但以他的出身,能做的事远比李相夷多得多。

    他厌恶官场,只是因为官场的利益交换更为□□,其中的权衡、周旋、无奈与妥协,让少年望而却步。

    每个少年都会误以为武林就是快意恩仇,洒脱自由,但那只是因为真正的武林离他们太远——他们以为的武林,是不必考虑生计来源、凭个人武力凌驾于法律之上、可以随意对他人进行道德审判的地方。

    可一旦踏入江湖,就会发现武林远不是这样。

    天下无敌尚不能拒人心大势,远不如这运河中一段大堤的落成,沉默无言却造福百年。

    “你回去当驸马,其实也挺好的。”

    方多病立即跳脚:“李莲花!跟你说了多少次,你别老想着丢下我!”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李莲花安抚性地敷衍两句,“既然知道了这事……我们便去码头上看看吧。”

    方多病疑惑道:“不找窦大人了?”

    “不差这一时。”

    码头上熙熙攘攘,舳舻相衔,一派人声鼎沸。

    李莲花举袖遮了遮日头,冲一处抬了抬下巴:“诺,那应该就是连老口中的官派纤夫。”

    全都是些老弱病残,衣衫褴褛、一身污垢、面带病容。他们甚至没钱去买一碗水酒,只能尽可能地缩在船体下方的阴影里,躲避正午的阳光。

    这些是到了目的地,终于可以换班轮休的,不过也修整不了多久便要回头。

    每个人脸上都是痛苦和麻木。

    而数量更多的脚夫和自由纤夫聚集在码头另一端的桥洞附近,等待雇佣。

    “方小宝,我考考你啊。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脚夫负重百斤,每里仅得一文,而纤夫的负重其实也相当,却有四文?”

    “啊?你怎么知道负重相当?”

    李莲花被他蠢得直摇头,“这不习武的成年男子,能常年负重的极限也就如此了……”

    “啊?那为什么?”

    “你仔细看看,别什么都想着问我。”

    方多病嘴角抽搐了好一会,突然道:“看着都是一里,负重也相当——可水中逆流冲力太大,走十步就要退九步。”

    “还不算太笨嘛。”李莲花微微点头:“除此以外,纤夫需要合力,如果纤绳中有一根突然折断,全体都会失手。”

    他突然话题一转:“你可背过《下瞿塘》?”

    方多病点头:“当然,‘争牵百丈上岩谷,舟子捷走如猿猱’,夫子说是少有的歌颂底层的诗词。”

    叶灼立刻嗤之以鼻:“什么歌颂,这人与牛驴无异,有什么可歌颂的?若不是生活所迫,谁不愿意在家种着一亩三分地呀。”

    “方小宝,这他们如此辛苦拉船,每里才得四文钱。你一碗酒便花出去,还要嫌弃难喝……啧啧。”

    方多病噎了一下,不知如何回应。

    他本能地想说,天机山庄的银钱也是不偷不抢、正当途径挣来,为何不可随意花销?但仔细一想,这天机山庄的钱却也不是他亲手挣的,上次街头卖菜挣的那几文钱确实还不够他喝一碗酒的。

    在家要爹娘养着也就罢了,出门靠李莲花养着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怪不得他老是想把自己丢掉。

    叶灼知道李莲花这是有心要教育徒弟,决定干脆再帮他一把。

    “方小宝,那你知道官派纤夫这个主意,目的在何吗?”

    “知道啊,为了降低漕运的成本。这征调民夫是不花钱的,连每里一文都不用给。”方多病突然反应过来,“欸,不对,你为什么也开始喊我方小宝?”

    叶灼不答他,继续问:“可江南这一段需要逆水行舟的主因是泥沙淤积,既已征派民夫,为何不干脆兴修水利?”

    方多病一脸‘你们联合起来为难我’的表情:“这……本公子又不是工部的官员……我哪知道。”

    李莲花也不知道,便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看她。

    “与工部无关……根本是因为户部无银。”

    “若修筑水利,河段需要暂时停运,而沿岸各县财政都严重倚赖运河通商产生的税收,商贾也会施加巨大压力。”

    “而且民众能够承担的徭役是有极限的,你看这些老弱病残,能修的起好工程吗?”

    “水利工程损在当代,利在千秋,却苦于无法立即见到收益。短时间内筹措银钱的,得靠官营盐铁、茶税商税。而这纤夫的成本一旦降低,便可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你爹是户部尚书,应该知道什么是谷贱伤农吧?农民在丰年,反而会因为粮价的大幅下跌,过得还不如歉收的年份。”

    “其他行业也是如此,如果短时间有大量人力涌入,尽管只是个表象,却会牵连着整个纤夫、脚夫、运丁、行脚商人这些运河底层的人,同时被压到最极限。”

    “这些人却不会明白这是为什么,只当是运气不好遇上天灾。只针对一行一业的人,最是安全稳妥,若是平等地征调健壮劳力来服徭役,容易引得揭竿而起。”

    方多病张大了嘴巴:“你是说……我爹??”

    “这倒不算什么心机,只是正常的权谋。”

    “如何在稳定和财源里取舍,本就是户部的职责。否则兵部的边防、工部的运河、刑部维持律法的人力物力,从哪里来呢?”

    “我不是想让你觉得你爹不顾人死活。”叶灼扶了扶额,“我只是想说,通过‘势’来掌控他人,远比武功有用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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