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咸被五花大绑地丢到了地牢里。

    容杞左思右想,总是不能心安:“女君,这样是否不妥?巫族之人,远居东海,与有容国虽往来甚少,但因他们擅长魇术,知天下事,素来是奉为座上宾的。且这巫咸,还是他们一族的宗主,这般受辱……”

    容杞顿了顿,又提醒了一句:“听说,巫族之人极是在意尊严。”

    “只是绑了他,没饿他,没揍他,没精神摧残,不算受辱吧?”

    容杞不敢苟同:“绑了丢到地牢,甚是丢脸,多少有些精神摧残。”

    “巫族人气性这般大的吗?那正好!还怕他太过冷静呢!”凤君并不在意容杞说的那些,对她而言,脾气大的人更容易露出破绽,稍加诱导就能顺着你的想法往下走了。

    不过,她看巫咸,显然并不是如此的。此人心思深沉,胆色了得,不好相与。

    凤君目光一转,看向自己捏的傀儡。这个傀儡稍逊于本尊,但在这黑灯瞎火下,应该能唬唬人。

    “傀儡术只能维持一个时辰,等会儿让他与国主分开,你再引着他去城中热闹的地方,让见过他的人越多越好。若有必要,制造些混乱也行。”凤君将巫咸的半根头发交到容杞手中。

    这半根头发是制造傀儡剩下的半根,作为操纵傀儡的媒介,谁拿着它,谁就能凭借意念让傀儡行动。

    这半根头发落入容杞掌中,如有生命一般绕上他食指。容杞端详了一会儿,随即沉下心神,想着让傀儡露出一个笑容。

    果然,下一刻,傀儡便咧开嘴,笑得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巫咸冷冰冰的脸上露出这么个笑容,怎么看怎么怪异。

    凤君愉悦地笑了出来。她围着傀儡转了几圈,若有不满意之处,她便动手再捏一捏,一番动作下来,傀儡越发逼真。那个笑容,也与容杞想象中的笑容越发接近。

    凤君满意地拍拍手:“差不多就这样。后面几天,天极宫和巫咸下榻的驿站你多加留意一些。顺便再传个消息出去,就说刺杀大祭司的刺客抓到了。”

    提及刺客,容杞面色沉了沉:“女君,大祭司他……”

    凤君神情一顿,抬眸望向夜空,目光寂寂:“也就这几日了,你们先做好准备吧。”

    夜风灌入衣袍,带得凤君红衣猎猎。

    “诺!”容杞神色沉重地退出了前厅。

    说一刻钟,真的就是一刻钟。

    一刻钟后,容佾神情哀哀戚戚地回来了。

    五年了。这少年国主身量长高了些许,性子却同先前差别不大,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

    这辈子,大祭司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容佾了。从只能在襁褓里哇哇大哭,到牙牙学语,再到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大祭司的身影无处不在。

    容佾寻了处椅子,沉默地坐着。

    凤君在他身侧坐下来:“都同你说了什么。”

    “师尊同寡人说谁可堪大用,谁可提拔,谁当放逐。他说,他晓得寡人一直想废了长生轮转术,但希望寡人不可心急,当徐徐图之。如今的有容国,主少臣强,封君势大,幸而陪臣多有私,可分而化之,可借力打力。”容佾垂着头,沉闷地拿过手边茶水,喝了一口,“师尊是在交代后事。”

    凤君静静地听着,并不表态。

    “师娘,”容佾猛地抬头,期冀地盯着凤君,“你有办法救师尊,对不对?你能救他,对不对?”

    凤君避开容佾的目光:“不能。”

    容佾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座椅上。

    他迷惘了。

    从前,不管做什么,他只要迈开步子前进就行,因为后面有大祭司兜底。然而,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替他收拾烂摊子的人没有了。他真的无所适从。

    某种角度看,容佾和曾经的凤君是很像的。他们都是每天会冒出些奇奇怪怪想法的主君,背靠着如大祭司那样的大树,日子怎么潇洒怎么过。然而突然,那棵大树倒了,面对着随之而来的风雨雷电,换谁都会无措。

    凤君理解容佾的心情。就像那日,祗澜初初下凡历劫,凤翎抱着一叠案牍请示她时,她当时也是那么迷惘。在翻阅那些案牍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敢去下笔。

    “你终究是要长大的。”凤君宽慰道,“没有人会一直站在你背后。”

    “嗯。”容佾心不在焉地应着。他又在前厅坐了好一会儿才走,因着心里装着事,也便没发现一同来的巫咸被换成了一个傀儡。

    送走容佾,凤君便回了紫云殿。

    大祭司的情况非常糟糕。不过一刻钟左右功夫,他四肢又渐渐冷了起来。

    凤君赶忙又输了一些灵力给他。

    被沧溟剑刺中的伤口,残留着沧溟剑的气息。凤君加持在伤口上的灵力,一直在被侵蚀,一旦灵力被吞噬殆尽,大祭司便会心脉尽断而亡。

    所以,凤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输灵力给大祭司。

    “幽篁。徒劳罢了,不必再如此。”大祭司将人揽入怀中,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凤凰花香,他的心无比宁静,“有你在,便也无憾了。”

    “我有憾。”凤君闷闷说道。

    “为何?”在他们神君眼中,他不过一个历劫之身,如何死,何时死,应当是无足轻重的。

    “我喜欢这样跟你呆在一起。”凤君向来直言不讳,想表达什么就表达什么,不会因害羞而说反话,也不会因生气而胡说八道。

    大祭司收紧双臂,眼波荡漾:“有你这句话,便足够了。”这一刻,他相信,她真的是想同他这个凡人在一起,无关紫微帝君。

    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心满意足过。

    “还有,”凤君坐起身来,一双眼认真地看着他,“我来此,向来是以世外之人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我只关心你如何历劫,并不关心旁人究竟如何了。但现在却觉得,身在此局,有些事情总该搞清楚些,也该为你搞清楚,不能让你做那稀里糊涂的亡魂。”

    “你想搞清什么?”

    “很多。比如端木玙的母亲——端木公主在天极城埋下了多少暗桩;比如巫咸为什么要模仿你去诱骗长公主;再比如,为什么要扰乱昭华宫刺杀你,这些事究竟谁是主谋。现在发生的事,同五年前那些事有没有关系。”

    “所以,你把巫咸抓起来了?”

    “容杞都告诉你了?”

    大祭司点头。容佾走后,容杞就把今夜发生的所有事都与他说了一遍,当然包括抓巫咸的事。

    “你见过巫咸吗?”凤君问。

    大祭司微微摇头,神色间有些不自然:“你走之后,我再没出过昭华宫,除了容佾,也没再见他人。两年前,长公主还政于王上,我便与她全然断了联系。巫咸此人,也只听王上说过,说他剑法卓绝,洞悉人心,却并不追名逐利,是个隐士。”

    凤君并没有在意大祭司后面那串对巫咸的描述,而是将重点放到了他再没见其他人上。显然,这五年里,这个大傻子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凤君又好气又好笑:“始乱终弃,也是我的错,你作何要折腾自己?一个人闷在一亩三分地,没病也得整出病来了。”

    她气恼地揉了揉大祭司的脸,不容拒绝地说道:“明日,我带你去溜达。”

    “好。”

    “等等,我们跑题了。”凤君意识到自己岔开了话题,连忙把话题又拉了回来,“其实我怀疑,刺伤你的就是巫咸。沧溟剑在长公主手里,巫咸有机会拿到。而且,你也说,他是个剑法卓绝的剑客,为了万无一失,他亲自动手的可能性就很大。然后,他为了摆脱嫌疑,故意在刺杀前找了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在容佾跟前晃荡,这个人可能是他的双生兄弟,也可能是易容之后的替身。”

    “你觉得,被你抓的是本人,还是替身?”

    “我猜,是本人。”被守卫带走之前,巫咸已经撕下了伪装,那双闪着寒光的银灰色眼睛,与那日刺客的神情一模一样。

    他像一把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剑锋过处,血流千里。

    “答案究竟是什么,我们看几天戏就知道了。”凤君狡黠一笑。

    答案,凤君是在第三日确定的。

    巫咸失踪,他下榻的驿馆全无动静。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替身每日正常往来于天极城,看不出异常。

    于是,凤君又让容杞寻了几个大臣,轮番邀请巫咸赴宴。

    伪装一个人一时,可能看不出马脚。但让他连装数日,伪装得再厉害,也是会翻船的,尤其是被灌了酒之后。

    凤君带着大祭司,在与巫咸替身一墙之隔的地方,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外面的风景。

    隔壁,觥筹交错,劝酒的声音一刻不停。

    大祭司带着围帽,一身白衣,坐在日光投射处。淡淡的光晕笼在身上,让他看起来飘飘渺渺,似乎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他倚在窗棂边,倦怠地闭上眼睛。只是走了一段路,心口就隐隐疼痛,手脚也渐渐绵软无力。

    凤君走进,抓过他的手渡了些灵力。

    大祭司顺势握住了凤君的手,拉她在他身旁坐下,问向容杞:“容杞,这几日地牢情况如何?”

    “已来了两拨探虚实的。”

    “离长公主大婚还有几日?”

    “尚有十日。”

    “十日?”大祭司思量片刻,“那尚有许多十日,继续盯着,勿轻举妄动。”

    “诺。”容杞得了吩咐,退了出去。

    容杞退下,屋里便只剩凤君和大祭司。

    “这些事情,我来便可,不必你亲自过问。你现在这身子,当少耗费些心神,安心等着我的结果便好。”凤君塞了颗葡萄到大祭司嘴里,“我毕竟做了好几万前的凤君,闯祸也早闯出一打经验了。巫咸这等事,小场面了。”

    “你总是闯祸吗?”大祭司乖顺地吃下葡萄。

    这几日,凤君塞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一点不挑。

    “倒也没总是。”凤君笑了笑,浅红色眼珠子灵动地转来转去,模样多少有些心虚,“就是隔三差五爱出门溜达,溜达的时候不小心就出了意外。”

    在九重天的时候,她常常觉得呆得要发霉,就会溜出门玩。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像是命里带煞,去哪哪倒霉。不是遇到这个神君密谋造反,就是碰到那个神君被谋杀,有时直接被莫名其妙卷入些私人恩怨,最惊悚的还是遇到个想把她抢回家当金丝雀养的不长眼神君。而且,每每事情到了最后,都演变成了大场面。

    伏羲天帝好几次都忍不住问她:“幽篁,真与你无关?真的不是你搞事?”

    凤君表示很无辜:“可能,这就是命吧。”

    伏羲天帝:“……”

    久而久之,九重天召诸神君议事的时候。神君们都会先问一问仙侍:“凤君出门溜达了吗?”若仙侍回答“没有”,他们就会如释重负,轻轻松松去面见天帝;若仙侍回答“有”,他们会先回府一趟,擦擦自己盔甲,淬炼一番法器,准备大干一场。

    “说起来,就跟我在这儿遇到的事差不多。那些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自己长腿似的,都要同我来沾个边。当年大冢宰死前指认我是凶手,挺典型的了。”

    大祭司回忆五年前之事,发现还真如凤君所说。那些事本与她完全没关系,但不知为何,所有人都觉得与她有关。

    “那个想把你当金丝雀养的神君后来怎么样了?”

    “挺惨。我揍了他三天三夜,师兄打断了他三条腿。”

    “三条腿?”

    “他是三足金乌,乃我师尊族姐羲和神君之子。羲和神君认为是我故意找茬,而师尊包庇于我,愤而反。也便有了后来十日齐出之景象。”

    大祭司神色微动:“听你这么说,上界似乎也不太平。”

    凤君点点头:“这三千世界其实并没有什么新鲜事。”

    咚咚咚,咚——

    门外有人轻扣房门,三短一长,是隔壁给的暗语。

    他们已经把人灌醉了。

    凤君拉起大祭司就到了隔壁。

    杯盘狼藉,里面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人。巫咸这替身酒量不错,喝到现在还能摇摇晃晃起身。

    凤君凑过去看了看他的脸,视线一点点下移,同时将手伸了过去,在他脖颈处摸索着。

    颈间麻麻痒痒,替身醉眼朦胧地看过来:“美人?”

    他满身酒气靠近凤君,在她耳畔轻挑开口:“美人莫急,这里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

    “挺方便的。”凤君还在他脖子上摸索,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什么。

    那人低低笑了起来:“不拘小节的美人,在下喜欢得紧。”

    他正欲将凤君揽入怀里,大祭司已经捏住了他的手腕。

    “痛痛痛!”剧烈的疼痛,让替身酒醒了一半。

    就在这时,凤君惊喜地喊了一声“找到了”,随即又是一阵“嘶啦”。

    凤君扯起了一张皮。

    这人果然是易容成巫咸的替身。昭华宫里绑着的,就是本尊。凤君现在很想仰天大笑一声,不期然撞上大祭司的眼睛。

    一阵风吹起帽围边缘,正好让凤君看到了大祭司的神情。

    他好像有些不高兴。

    他怎么了?

    凤君还没把话问出口,人就被他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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