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天空中缓慢挪动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欧内斯特感觉自己就要坠入梦乡时,突然感觉有人狠狠地捏紧了自己胳膊上的软肉——

    突如其来的疼痛驱散了少年的睡意,他迅速起身,看见坐在旁边的崔斯坦正和自己面面相觑:那双明黄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兴奋。

    “什么……?”尚未清醒的他迷迷糊糊地问,“我们在哪儿?”

    “秋收节集市,镇上的钟刚刚敲了十五下——下午三点!”

    “三点?我们已经在外面呆了三个小时了?”

    “因为你答应了我要看马戏表演!”崔斯坦伸手指向远处聚拢的人群,“马上就要开始了!”

    “马戏……?”

    还没来得及理解他口中的话,欧内斯特便被自己的贴身侍卫兼挚友硬生生从座位上拉起。不远处的空地上,人已经聚集起来。隐约能看见人群中央停放的马车。看得出来崔斯坦是非常想看马戏表演,他拽着欧内斯特,不顾一切地挤进了人群。

    人群并没有同潮水一样四散而开,给他们留下一条通道。相反,人山人海聚拢在一起,难以找到任何缝隙。可鬼知道崔斯坦究竟是怎么做到在这其中一边不断前进,一边还紧拽着欧内斯特的手,防止二人走散的。

    一路过去都是不满的咂舌和无数低俗的咒骂。红发少年不断给不小心误伤到的路人们诚挚地道歉——虽然并没有多少人听见,他那微弱的声音刚刚出口便已淹没在人群当中。还好,在他的嘴皮干涸之前,二人终于到达了观看表演的绝佳位置。

    人群中央是个略显破旧的马车车厢,红色的帷幕垂落下来将其完全遮住,幕布之下,隐约有什么东西正在活动——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大型马戏表演才会有的规模。无非就是某个演员出来,带着几只猴子,或者聪明些的魔物给观众们表演几个所谓“节目”。

    欧内斯特想离开这儿,可来时的路已经被身后的人群堵死,他不想再体会一次快被人潮压扁的窒息感。再者……崔斯坦似乎并没有走的意思。他是真的想看马戏。

    不过表演开始前,他也不忘给导致自己悲惨境遇的罪魁祸首一个锐利的眼刀:“下次不准这样了!”

    “你变得越来越像路德维希了,”对方似乎并没有认错的意思,反而哈哈大笑,“严肃古板——不如你顶替他的位置教历史课?”

    “……”

    小皇子别开脸,不再与他说话。后者自讨没趣,也没再找身边人的乐子。他们不约而同地双手环胸,静静等候表演开始。

    欧内斯特忽然想起那群尽力逗乐的宫廷小丑,据说他们费力表演最后也赚不了多少钱——可怜人。他投向车厢的神色里掺杂进几分怜悯:无论表演是否精彩,他都下定了决心,打算把带在身上的所有钱财——三枚金币,捐赠给马戏团的主人。

    热烈的鼓声爆炸而开,尚且游离在自己思绪中的少年吓得险些跪倒在地。面前,车厢厚重的帷幕被人拉开,一个衣着俗气,大肚便便的男人踩着车厢后部的阶梯缓缓走下。他向着人群微微鞠躬——这一举动收获了众人的掌声。

    可欧内斯特对此人并没有什么好感:并不是因为他的外貌。少年对此似乎有一种直觉:面前这个臃肿的男人并不是什么善类。可就在此时,身边的同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要来了要来了——!”

    崔斯坦兴奋地呼喊着,完全没察觉欧内斯特眼中的担忧。后者嫌弃地将他推开,欧内斯特小声嘀咕了几句,却发现周围的人几乎都做出了同崔斯坦一样的行径。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抬手抹去前额的汗水。

    然后他注意到了一个影子——在欢乐的人群中,格格不入的影子。

    他就在欧内斯特的左前方。身高略矮,整个身体包裹在黑色的长袍当中。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以及他的目光,那人抬起头——他的脸隐藏在雪白的面具之下,除了一双……

    欧内斯特从没见过那么蓝的眼睛。当他们目光相会时,他被那双眼睛惊得几乎停止了呼吸:蓝色。蓝色。毫无杂质的蓝色。不是天空,也不是海洋,万物中从未存在过这种蓝。颜料调不出,语言也无法描述,那就是纯粹的蓝。

    几乎失真的,震撼无比的蓝。

    直到崔斯坦抓紧他的胳膊逼迫他清醒时,欧内斯特才发现那有着一双蓝眼睛的人早已离开。

    “他挤开人群走了,”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崔斯坦无奈地解释,“可能是怕人发现他的踪迹吧,这种时候总会遇到几个奇怪的人——嘿,团长来了。”

    人群中央,肥硕俗气的男人挥了挥手中的术杖,鼓声应运而停。他拍了拍手,确定众人的视线都已集中在自己身上: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杨先生的马戏团!”团长伸展开自己臃肿的躯体。欧内斯特没来由地觉得恶心,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角:这不是什么偏见,可他依旧没来由地讨厌面前这个男人。他让他想起那些出入于皇宫的贵族:虚伪,世故,从不对他正眼相待。

    团长又接连不断地说了一大堆客套话,无非就是强调多么感谢大家的捧场,以及接下来的表演将会是多么精彩。那人的话术确实了得,短短几分钟就将氛围彻底炒热了——围观的群众不断增多,包裹着马戏团的圆圈也不断扩大。欧内斯特不得不捂住耳朵,才能够减轻热情人群对他的影响:他并不喜欢过于嘈杂的地方,要不是崔斯坦……

    算了,难得出来玩一次,别想这些不高兴的事情。表演就表演吧,听团长吹得,这表演似乎还有点好看。

    人群中央的男人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我们的马戏团规模很小,只有一个节目——但是,一定能给各位带来惊艳的体验!”他伸手拉下遮住马车的酒红色幕布,随着布匹同瀑布一样倾泻而下,观众们终于看清了马车里藏着的东西……

    或者说,人。

    那是个年轻的女孩,此刻正跪坐在马车中央的笼子里,脚踝被锁链缠绕。她低垂着头,漂亮的淡红色长发垂落在地。可能是帷幕被拉开后,外面的光亮刺痛了她的视觉——女孩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眼睛。

    她缓缓站了起来,抖了抖破旧的白色长裙。团长打开笼门,她从中缓缓走出,锁链撞击地面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女孩抬头,睁开纯金的的双眼,环视着围观的人群:惊叹,疑惑,甚至是愤怒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这就是我们马戏团的珍宝,”团长急忙辩解,“它虽然长得像是人类,可它不是人类,而是一只怪物——实打实的怪物!”

    人群中愤怒的声音此起彼伏:看客们并未被他的一面之词说服。可那红发金瞳的女孩并不在乎人群的反应,她无视掉身上的锁链,伸了个懒腰。锁链叮当碰撞的声音传来,女孩的目光越过人群……

    她的目光与欧内斯特的撞在了一起。

    ——那双金色的眼睛。少年倒吸一口凉气:就如同满是暗流的海域,表面上风平浪静,之下却暗潮汹涌:那是潜藏的不甘与仇恨,这并不是人类女孩,而是凶猛的野兽。

    是少女先一步移开了目光。她高昂着头,仿佛不是马戏团的表演工具,仿佛白裙上的污秽,身上的伤口,拴住四肢的镣铐全然不存在。微风吹过她的长发,淡红色的发丝微微发亮:就如同火焰一般。

    人群中的质疑,骂喊声越来越剧烈——离不开同一个主题,团长为何要囚禁这样的一个可怜女孩。肥胖的男人急得掏出手绢,不断擦拭额头的汗水:“哦……堤坦在上,它真的不是……不是……”

    “人贩子!恶魔!”有人扯着嗓子叫喊,几个激动到几乎失去理智的年轻人随手抄起一块石子,往团长的方向扔去。石子在半空中便停了下来,之后直直坠落在地。

    崔斯坦紧紧地抓住了欧内斯特的胳膊,将他揽到自己怀中。欧内斯特注意到他拿着术杖,杖尖金色的光芒已经开始闪烁。

    “别。”他低声警告,“这里人太多了。”

    “只是一个防御术法,我不能让你受伤。”他熄灭杖尖的微光,耸耸肩,用口型小声咒骂:“没想到会出这么多茬子,抱歉把你卷了进来……”

    他伸手揽住欧内斯特:“没受伤吧?”

    “没有。”

    “对不起殿下……我真的没想到这么混乱,到时候我会和葛尔妲女士反映的……”

    “没事,”欧内斯特的目光没有离开女孩,她依旧昂着头,似乎早已料到如此局面,“我开始好奇团长该怎么处理这烂摊子了。”

    团长的面色明显沾上了惊恐,可能他也没想到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他定了定神,从口袋中掏出一根火柴——只有一根火柴。

    着急的团长手忙脚乱地寻找着能够点燃火柴的工具,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豆大的汗水顺着他油亮的前额向下滑落,经过通红的脸颊,最终滴落在地。

    团长急得几乎要失声痛哭,直到……

    台上的少女轻轻按下了他的手,从那短粗的指尖接过火柴。

    她蹲下身,在粗糙的木板上轻轻一划,火焰便在火柴的一端腾起。女孩微微偏头,注视着掌心中雀跃的火焰。悦动的火焰在她金色的眼底留下了美丽的痕迹,她的嘴角有了一丝笑意。

    然后,她将火焰举到嘴边。

    她将其一口吞下。

    被压抑了无数倍的光亮顺着女孩的喉管沉入她的身体,直至淹没在她的皮肉之下。一刹那间,金红色的纹路炸裂而开,顺着她的躯体一路蔓延。她那头淡红色的头发在发光……不,不只是发光,而是同火焰一样熊熊燃烧。

    人群安静了。欧内斯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她的身体与火焰融为一体……这是怎么回事?已知的所有人类,所有生物——

    没有任何一种生物能够如此完美地利用火焰这一种元素!

    少女张开双臂,开始缓慢转圈。金红色的光点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浮现在她的身边,如火焰或星辰那样闪烁明灭。她指挥着那些光点飞向围观的观众,其中一枚落在了欧内斯特的鼻尖:那是种温暖的感觉,让他想起母亲抚摸自己头顶时的感觉。

    舞台上,少女的表演仍在继续。她将双手并拢在嘴边,然后——她高高地昂起头颅,对着蔚蓝的天空吹出一道灿烂的火焰。火舌明灭,一股热浪席卷而来。

    她停下了表演,在原地站定。没有鞠躬,没有感谢,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金色的纹路消失了,火焰般璀璨的光点消失了,她又变成了开头那个普通的女孩。

    只不过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那并不是个普通的女孩。

    人群静默了几秒,紧接着,第一个人开始鼓掌。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掌声与欢呼声的海洋包裹了这小小的马戏团。大大小小的银币与铜币如雨点般向团长砸去,他摘下礼帽,满面笑容地接起人群投来的金币银币——

    “女士们先生们,”他深鞠一躬,“这就是我们杨先生马戏团的瑰宝——火蝾螈的女儿!”

    可在兴奋地人群中,有三个人格格不入。

    崔斯坦没有微笑,他已经体会不到观看马戏前的激动与期待。他只想快些离开:带着欧内斯特,带着他服侍的皇子殿下,尽快回到宫中,远离这个疯狂残忍的地方。

    欧内斯特早已把捐钱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皱紧眉,目光没有离开那个女孩:她仍旧站立着,金色的瞳孔漠然注视周围的人群。

    她没有表情。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塑。

    他们二人的目光再一次相撞。这一次,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了深刻的厌恶与憎恨。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的恨意。以至于当那天结束后,欧内斯特回到皇宫,躺在自己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时——他的脑海中还是那双金色的眼睛。

    ——

    小皇子睡熟后,时间已经临近子时。他的梦里也有那被囚禁的红发女孩的影子——可在数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已经误打误撞地给了她自由。

    秋收节集市不远处的一条小路可以通往皇城外,可这儿太过于偏僻,以至于道路几乎要被齐人腰的杂草吞没。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它的存在:杨先生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可他的马车却停在这里。

    杨先生的行程本应是在集市上大赚一笔,等到太阳落山,集市结束后便离开皇城去往下一个地方。可谁知道刚离开集市没多久,他就被一群人逼到了这偏僻的地方。

    车门被粗暴地拉开,他吓得瘫坐在前排车座上,哆哆嗦嗦地看着门外用术杖指着自己的黑袍人。

    “你们想要什么……”他的嗓音在颤抖,“我的马车?我赚的钱?还是……还是她?!”

    用术杖指着他的黑袍人戴着面具,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她或者他的眼睛——杨先生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侧过脸,似乎与什么人交流了几句。

    术杖的一端突然开始涌出蓝色的光亮,他明白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杨先生开始放声尖叫,但在声音离开嗓子之前,蓝色的光芒已经没入他的身子。他肥壮的身躯滑倒在地,撞击地面时震得整个马车都在颤抖。

    “会浮空术的,来一个。我搬不动这肥猪。”那人将术杖别进腰间,随口命令旁边的人。另一个黑袍人接替了他的位置,蓝色的光芒笼罩了杨先生的身体,他的躯体离开地面,缓慢飘浮起来。

    而马车的后侧,红发女孩瑟缩在车厢地一角。她抱紧自己的双腿,恐惧正在啃食她的心脏: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听到有人击晕或者杀死了杨,然后……下一个会是她吗?

    包住车厢地幕布又一次被掀开。女孩发现马车周围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穿着黑袍的人,其中一个已经拿起了术杖对准了她——她下意识地想要尖叫。

    可术杖杖尖射出的魔法击断了铁笼的锁,笼门应声而开。黑袍人拉开笼门,走了进来。女孩举起双手挡在身前,她回忆起表演时火焰顺着四肢蔓延至全身的感觉:她可以分分钟就将这些人烧成灰烬,但那需要导体——火焰。

    黑袍人又一次举起术杖,已束手无策的少女干脆垂下双手,任对方摆布。她抬起金色的眼睛,希望目光能够化为利刃,刺进敌人的身体。果不其然,对方再次举起术杖,对准了……

    ……她脚上的镣铐。随着金属碎裂的叮当声,锁铐裂成了两半,露出她早已被磨出血的脚踝。黑袍人又将术杖对准了女孩受伤的脚踝,绿色的光芒将伤口包裹,一阵凉意后——疼痛消失了。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脸,想要看清楚那人的脸:淹没在面具之下,阴影之中的脸。

    “你自由了。”黑袍人缓慢说道,却是少女干净明亮的音色。

    她向女孩伸出手。

    女孩沉默着将她的手抓住,借力起身。她活动着脚踝:没有一丝不适感,甚至轻松了许多——那应该是个高级的治疗秘术,毕竟她脚踝上的可是陈年旧伤。

    得救的欣喜代替了恐惧,可女孩还是感觉奇怪。她看向面前的黑袍少女:“你们是谁?”

    “我们来自瓦普吉斯之夜。这是个神秘的组织……我们致力于拯救每个秘术师。我们需要你。”

    “瓦普吉斯……那只是个传闻。古时的传说,和现在在秘术师之间的谣言——”

    “来瓦普吉斯之夜,我们可以给你秘术师们想要的未来,”少女昂起头,“包括你,沙罗曼达——我们知道你的名字——你有着超凡绝伦的力量,可他们对你的待遇配不上你的实力。那些都是不懂真正的秘术,不懂真正秘术师的蠢货。

    我们需要你:我们需要你加入瓦普吉斯之夜,和我们一起。”

    她再次重复。

    沙罗曼达咽下一口唾沫,她看清了少女掩盖在兜帽阴影之下的眼睛:蓝得让人心悸的眼睛。早些时候她就在人群中看到过这双眼睛:他们早就找到自己了。

    “为什么。给我一个原因。”

    “你不用再带着镣铐。而且……我们能够帮你寻找你的身世——你可不仅仅是交际花的女儿。”

    “……”

    沙罗曼达慢慢瞪大了双眼,似乎不敢相信少女的话:那双蓝眼睛依旧波澜不惊,仿佛她说的话与她本人无关。

    红发女孩垂下眼眸,似乎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煎熬的沉默过后,她抬起头——

    “我们走吧。”

    沙罗曼达踢开脚边断裂的镣铐。与少女擦肩而过,向笼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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