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的修整过后,国家队又恢复到了如常紧密而又紧张的训练状态中。

    程启锋在慢慢调整状态,重新开始积极地打理着自己,努力捡回过往的锐气和锋芒,每日举步生风来回穿梭在公寓和训练馆的两点一线之间,酣畅淋漓地训练,刻苦准备着年尾收官的各站公开赛,神情冷静地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世界变化不停,人潮川流不息,周遭的一切永远喧嚣嘈杂。两个多月以来,他和队友们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欢笑,尽力将自己生活的空隙全部填满,以此暂时忘却那些锥心刺骨的所有。

    不过就像吴赫说的,同在一个队里,见面这种事总归是回避不了的。

    现在,他不再回避去食堂,也不再刻意回避与张玥柠在队里偶尔的不期而遇,好在他们每回的相遇身边总有队友,他们也都默契地避免了并肩的时刻,选择站在队友的身侧,听他们谈笑风生、插科打诨。只是偶尔谈及到打球方面的技术和对国外选手球路分析的问题上,两人才会忍不住共同出言探讨那么一两句,而每一回的谈话都是心照不宣地浅尝辄止。

    礼貌的对话,乍然的对视,局促的目光,来自队友之间无声而又心领神会的眼神,来自她脸上的那一丝过于官方和勉强的笑容,以及大家相互寒暄之后都迅速各自离去的脚步,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恍如隔世。彼此陌生疏离的眸光里更是带着零散的刺痛,仿佛骤然抹掉了过去五年他们之间所有的记忆。

    亦或者,他们从未认识过。

    程启锋最近的烟瘾变得越来越重。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恋上了尼古丁的气息。

    每个人都有各种瘾,而所谓的「瘾」放到不同的人身上,都可以说出一大串漫长又苦甜的故事。但追溯到最后,无外乎都是关于梦,关于伤,关于爱,或者关于纯粹时光里的一些美好又深刻的人和事。

    所以每个人都是如此,都会有戒不掉的某根香烟,某杯浊酒,某一件事或某一个人。程启锋也不会例外,他带着无法自拔的情绪沉醉在含混缭绕的烟雾里,好像总能获得内心短暂的欢愉和放纵。

    那个寻常的夜晚,他独自一人下楼买烟。刚走下楼才知,今晚是个大雾天气,一瞬间他的视线便被眼前壮观的景象全然挡住,缕缕白雾像是从地壳中喷出,连绵不断地从谷底升起,升腾至半空便如海潮,在身边和脚下来回环绕。

    浓重又庞大的绝壁弥漫在天地之间,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块厚重又宽敞的幕布,映衬着街边星星点点的路灯,又仿佛一层鹅黄色的轻纱,神秘朦胧而又氤氲迷离。路边的树木只能隐约看见一道道黑影,肃穆又恍惚的感觉油然而起。

    如此景象,可比微末的烟圈来得更让人迷幻又陶醉。

    从便利店里走出时,程启锋愣神看着烟盒背面的字很久很久,继而露出一丝苦涩自嘲的笑。

    你看,烟盒上明明写了吸烟有害健康,却还是有那么多人无法戒烟。就好比,明知不可能,明明已放手,心里却还是在爱着她,怎么拦也拦不住。

    回公寓的路上,本可以不经过那座天桥,可今晚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程启锋的脚步竟鬼使神差地迈向了天桥的台阶上。

    来到天桥上方,也是那天他决定放手的地方。程启锋垂手站着,遥望着眼前迷蒙的大雾,脚下马路上的车流已经完全看不清,仅能从绵延不断的鸣笛声和紧密连结的车灯里大概判断出,因为今晚的大雾天,车辆都在龟速前行,交通也好像处于临时的阻塞状态。

    海天混沌一片,零散的光圈在朦胧中若隐若现,波动流转,此情此景让他倏忽之间神魂颠倒,眼神时而凝聚,时而溃散。但还是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凭借自己对这条街道的熟知,将这条马路的街景尽收眼底。

    公寓东门外的这条路来来回回走了这么些年,他早已对周遭的一切熟记于心,以致于人行道上青石板的图案纹路、马路两旁的绿化带在不同季节里的不同样式,以及途径十字路口时红灯需要等待的秒数等,他闭上眼睛都能清楚地将所有的一切细节描述完整。

    放眼望去,其实这条路根本没有那么长,可他和张玥柠就这么一起并肩走了五年。

    还记得冬天里的很多个夜晚,他们一起从公寓里偷跑出门,来到天桥下的这家物美便利店里随便买上两罐啤酒,沿着这条马路边走边喝,边喝边聊,边聊边笑,鹅黄色的街灯映着两人带着些许醉意的眼眸和泛红的双颊,走在那时还没多少人认识他们的大街上,谈天说地,然后一起勾肩搭背,笑到前仰后合;

    他们之间一直有个专属于彼此之间的鼓励动作,不是拥抱,也不是握手,而是伸出左手的食指指尖相互触碰三秒,一直被他称作「Give me one」。

    这个动作曾经相伴他们许久,在赛场上、在训练馆,也在喝完啤酒走在这条街上的嬉闹之后。如果非要问这个动作的含义,那便是「指尖连心」,而左手是比右手距离心脏更近的地方。

    还记得天桥角落里的那家彩票店窗口很小,他们曾肩并肩头碰头地挤在一起,随手买上十元二十元的彩票,然后各自做着发财的美梦。她要求不高,每次心想着能中一两百块就挺高兴了。他就总是很贪心,开着玩笑说怎么着也得赚个万儿八千的才行。

    终于有一天,两人在老板略带惊奇的笑意和一句“中了”的话语里欣喜若狂,原来是他的那张彩票中了50元。虽然这奖金比他们预期的最低标准还少,可两个青涩懵懂的少男少女还是在原地开心得蹦跶又击掌。他们没让老板给钱,直接在旁边的便利店里买了很多零食和饮料带回去给队友分享。

    还记得她不是很爱吃零食,但却唯独爱吃话梅,而且永远只买同一种。以前每个礼拜的公休日她都会去便利店里买上好几包话梅囤在公寓里,有时甚至能直接把店里的库存买到断货,以致于之后的一段时间老板都没来得及进货。暂时买不到的时候,她对着他撇嘴吐槽,他便把她送回公寓后,大半夜又跑出好几条街去帮她找同款话梅。

    但是转悠了很久也没买到,直男的他便寻了同一品牌的话梅糖给她带了回来。她一见他手中捧着一大包话梅糖一下笑出了声,却什么都没说,欢天喜地伸手接了过去。后来她才告诉他,其实她之前就只喜欢话梅,固执到连话梅糖都不行。他一脸懊恼,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她抢了先: “不过你买的所有话梅糖我已经吃完了,每一颗都好吃,以后我还会买。”

    于是从那以后,火热直白的白羊座少年每周都会给她买两种零食,话梅和话梅糖。

    还记得她不会唱粤语歌,却特别喜欢听。而他作为狂热的音乐发烧友,粤语歌对他来说也并不在话下。

    “柠柠,你最喜欢听哪首呀?”

    “很多都喜欢,不过最喜欢的应该是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

    “原来是这首啊,我也听过!”

    “那你会唱吗?”

    “我...”他害羞地抓了抓脑袋: “旋律我会,可是歌词...我没有记住...”

    之后他给了自己三天的时间在公寓里苦练,终于背会了所有的歌词和发音。一周后他们又一次走在天桥脚下,那天下着绵绵细雨,他举着伞,和她紧挨着并肩走在伞下,他忽然兴奋地对她说: “柠柠,我练了三天,终于会唱《偏偏喜欢你》了,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好呀!”她乖巧地应声,向他投去喜悦又期待的目光,他便悠悠开了口...

    大概是因为紧张,相比之前他和队友们在KTV里的麦霸级唱功,那天的他对自己的发挥并不满意,因为忘词磕巴了两三回,还因为情绪太过局促以致于喉咙干涩,走音了不少次。

    唱完以后,他跺了跺脚有点抓狂,继而尴尬道: “好丢人啊,第一次唱这首歌,发挥太差了...”

    但她却给足了他面子,耐心地听他唱完后开心地鼓起了掌: “哪儿有啊,锋哥,你唱得特别棒,简直比原唱还好听!”

    “啊,真的吗?”就算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停下来,转过身惊喜地望着她,得意忘形地扯住了她的胳膊: “你说的是真心话不?”

    “当然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震动的眼睫像扑闪着翅膀的蝴蝶,在眉眼之间来回地欢喜跳动,然后她的手搭了上来,掐了掐他的胳膊,算是给了他莫大又肯定的回应。

    他们继续向前走,望着前方绵延的雨幕,她的脸上仍然笑意满满: “锋哥,你觉得这首歌好听吗?”

    “好听,可我觉得歌词不太好。”

    “为什么不好?”

    “你看啊,干嘛要说「爱已是负累,相爱似受罪,旧日情如醉,此际怕再追」呢?爱情是那么美好和坚定的一件事,不该这么伤感和悲观呀!”

    “我也这么认为,爱情应该是纯粹的,两个相爱的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应该冲破阻碍走到一起才对。”

    “对的,同意!”他向她伸出左手的食指: “来,柠柠,Give me one!”

    他和她都带着温暖的笑靥,指尖轻触的刹那,他的心脏再次像是像是被她紧紧攥住一般,将太多浓烈与温柔都一并传输进他的心底。而且是每触碰一回,心底的深刻就更重几分。

    “但我还是觉得好听,今天在雨里听你唱更好听。”

    身侧微风轻拂,眼前细雨垂幕,周围人潮如海也好,光怪陆离也罢,都在她细碎慵懒的声线里幻化成迷雾般的虚无。顷刻之间他色授魂与,四目对视间仿佛早已一眼万年。

    可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爱情,都在歌词里一语成谶。他没有遵守自己真实的初衷,只选择与她在过往失意时相互扶持,却在她星光闪耀后以爱之名与她渐行渐远。

    这些都是他痛恨的曾经,他恨张玥柠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了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恨她为什么要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开始就如此偏爱自己,他更恨她为什么如此让他刻骨铭心念念不忘,以致于现在他的眼前随时随地都有她的影子,仿佛永生都不会散去。

    「张玥柠,如果这辈子我都无法再爱你,那就让我恨你一辈子吧。」

    可他忘了,恨的前提还是爱。

    漫长的日夜里,她的那双能够点亮他生命的璀璨的眼眸始终在他的脑海中盘旋闪烁,哪怕现在他的身边已不再有她,可他永远记得这五年里他们之间每一次电光火石般的对望时,她眼底永远涌动着的波光流转。

    大概够了吧,就算已经失去,可记忆里的这些已经足够救赎他今后人生里很长一段距离。

    不知不觉,他在天桥上已经抽了好几根烟,回神的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仿佛感觉睫毛上带着一丝微茫的潮湿,大概是刚刚散在半空中的雾气也曾短暂停留于他的眉眼之上。

    然而他揉了揉眼角,又摸了摸双颊,竟不知何时流下的温热液体已在弥漫的大雾中被浸到干涩又微凉。

    终究不过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再往桥下望去,眼前的景象开始慢慢变得清晰,桥下拥堵的街道已经恢复平稳又流畅的通行。方才意识到思维出走的时间里,一切都恢复如常。

    手机来了短讯,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来自吴赫关切的信息:【你不是买烟吗?这么长时间死哪儿去了?】

    【这就回来。】

    回完消息又看了眼屏幕,时间的确已经很晚,他掐灭了最后一根燃尽的烟蒂,对着前方微凉的空气深吸一口气,最终转身准备走下天桥。

    然而他还不知道的是,此时朦胧的天幕下,那辆曾在杂志里出现过的银灰色轿车已在路口调头,正缓慢逼近着公寓大门。

    他刚走下几个台阶,只轻轻抬眼往公寓门外随意地一瞥,愈加分明的景象里,伴随一声发动机的轰隆声,一抹刺眼的银色猝不及防地跳入他的眼底。他眼看着这辆略显眼熟的奥迪车打着靠右的转向灯,最终在公寓大门前停住。

    大概是已经预料到什么,程启锋的神情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他小心翼翼继续往下走了几步,确定自己的视线能在这清晰又混沌的雾气里目及到前方这辆车,这才缓缓在原地顿住了脚步。

    尽管杂志里的图片模糊到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但现在就单凭直觉,他就可以万般确定,此刻在公寓门前停着的,就是同一辆银色轿车。

    他本想在远处静默地看着,然后等这辆车开走以后再进大门。可他已经在原地站定了有五分钟之久,车还停在那里并无动弹,虽未熄火,但仍旧无任何离去之意。车窗上的茶色单向膜也使得他根本看不清车内的人以及他们的一举一动。

    不过就算看不清,他也知道车里的人是谁。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若有似无地撇出一丝笑容,鄙夷着自己俨然一幅偷窥狂的鬼样。

    大概又过了两分钟,两侧的车门终于同时被打开,张玥柠和韩骏意料之中地分别从驾驶座和副驾中走了下来。

    哪怕早已预知结果,可当事实真正在眼前铺开来的时刻,他浑身近乎撕裂的疼痛还是让他狠狠地咬住了牙。

    下车后的他们还是没有立即离开,只见韩骏绕到了张玥柠身前,两人都舒展着眉眼继续攀谈。他们彼此脸上闲适又惬意的神情仿佛在无声地向他传达着,他们之间仍有说不完的话。

    他和他们距离并不远,但响彻在耳边的尽数是来往车流的嘈杂声,所以他只能看见他们的表情,谈话内容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们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在昏芒的天色里看她的眉眼也并不那么真切,可哪怕只通过一个缥缈的剪影也能让他隐隐察觉到,她在笑,在对着别人笑,她的目光和脸颊上满满的都是甜腻又温柔的笑意。

    他熟悉那张脸、那抹笑,但他对如今底下的灵魂早已陌生不已,站在如此美艳笑容对面的,也已不是他。

    都是男人,他又怎会看不出此时韩骏对她的喜欢和觊觎。她一定也是喜欢韩骏的吧,他固执地想。

    一时间,他恨得有些牙痒痒。

    他原以为自己放手了就可以在接下去忙碌又充实的生活里慢慢放下她。可直到那些所谓的“绯闻”在今晚被自己亲眼所见,他才深知这份汹涌的爱意竟强大到如此荒谬难捱。面前的二人仅仅只是一段攀谈、一个笑脸,也足以残忍得让他在角落里快要发狂。

    他艰难地把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倚在护栏上当做唯一的支撑,他原本干净的指甲不断抠着天桥坚硬的扶手,直到不知不觉慢慢嵌入,直到指缝中传来锥心的痛感,霎时心口像是被利刃划开一道痕迹,刺得他血肉喷涌般的灼痛。这才想起抬手一看,左手食指的指尖已渗出点点血迹。

    原来,是这根手指受了伤,也难怪他的心会痛到难以喘息,痛到鼻腔酸楚,痛到眼眶红透。多年的职业生涯曾在他身上大大小小留下过无数伤病,可他从没有为此流过一滴眼泪。而此刻他才明白,从前不是不疼,而是没有任何一种伤病的疼痛抵得过指尖连心的撕裂。

    他无奈地抽噎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随意擦着破皮的手指,然后揉了揉酸胀的鼻头,捂住脸迅速擦干泪水,不断缓和着自己粗重的呼吸。他的目光微闪几分,最后终于在凌乱的思绪里静默数秒后做了决定。

    此地不宜久留,他不想躲在这里继续做一个不见天日的“偷窥狂”,更不想再独自一人面对这般窒息又刺眼的画面。他必须马上离开,哪怕不慎被他们撞见,就算尴尬局促,就算狼狈失态,都好过持续承受这种无休止的折磨。

    他果断将卫衣帽子戴起来试图遮住大半边脸,继而飞快地跑下仅剩的几个台阶,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跑起来,穿过朦胧的夜色,避开悠长的视角,尽可能远离那辆车,朝着远处公寓大门里义无反顾地跑去。

    然而,他什么都想到了,却唯独没想到就在他快要接近大门的那一刻,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就那么不合时宜地忽然响起来。他手机响铃设置的声儿并不大,却在显然已经归于寂静的世界里显得莫名响亮又突兀。

    他在原地怔了怔,顾不得其他,慌乱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还未来得及看一眼屏显就在屏幕上一顿狠戳,直接点了挂断。

    这哪个不开眼的混蛋在这个时候搅局?他想好了,等今晚回去,不管是谁,都一律给他大卸八块。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时,他在黑暗和静谧里微微窒息。稍稍偏过目光,果不其然,余光里瞄到张玥柠和韩骏似乎已经看见了他,还不约而同地正望向他的方向,他选择不去在意,径直往大门里继续走去,却不料被身后的一抹轻飘飘的声音突然叫住。

    “程启锋?”

    双手插在口袋里,右手紧紧攥着拳,左手的五根手指不断来回摩擦,隐约碰见了刚刚流血的手指还是疼到发憷。他尽力地调整一番呼吸,约莫三秒后转头: “嗯?怎么...怎么是你们?”

    他胸腔的起伏频率再次变高,无奈只得假装着惊讶缓缓向两人走近,先是注意到韩骏的目光似有错愕,而后是张玥柠脸上僵直的神情,迎上来的是她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眼神: “你怎么在这儿?”

    “嗨,这么巧?”他又往前挪了几步,拉进了三人间的距离,直到他完全能够看清面前两人的脸,觉得自己有点戏谑,有点好笑,故作镇定道: “我去对面的便利店买东西,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们。”

    韩骏欣然颔首,刚准备说些什么,张玥柠的眼底顿时亮起一丝惊诧无措的光芒: “抱歉,我...我忘了介绍了...”她指了指韩骏,对程启锋说: “这是...是我...”

    是她的什么?男朋友?他现在的内心还没强大到能听她亲口说这句话。

    于是不等她说完,程启锋干脆上前一步,截下她迷茫尴尬的话语: “没事,不用介绍,我想我认识。”

    “我也认识,”这时韩骏也大方地迎了上来,点点头向程启锋友好而官方地伸手右手: “你好,程启锋,我是韩骏。”

    “你好,久闻大名了,”程启锋挂上一抹笑,虽同样礼貌伸手回应,可他那句「久闻大名」却带着满满的讽刺: “没想到你也认识我?”

    韩骏笑了笑: “当然,咱体育圈儿的人差不多大家应该都见过,可能之前没当面聊过是真的。”

    听到来自这个男人口中和张玥柠如出一辙的纯正北京腔,他蓦然地有一阵恍惚。都说情敌见面分外眼红,而眼前的这位除了是情敌,还是最近一段时日里经常活跃在女队小队员口中的既帅气又优秀、也是与张玥柠万分般配的男人。

    握手的瞬间程启锋不经意打量了一下韩骏。他和自己有着差不多颀长的身高,一样高挺的鼻梁,但与自己永远浓黑上扬的眉毛和蓬勃锐利的眼角相比,他的眼神更加舒缓清明,平而淡的眉眼透着一股温和的气息,却又不失英气。

    他好像和自己一样,也同样喜欢暗色系,今天他穿着一件高领的深灰色毛衣,外加一件中长款的黑色大衣,整个人看起来的确足够气宇轩昂,英姿飒爽。而相比自己今天出门买烟随意的卫衣加棒球服,不得不说,无论谁看到这样的场景,大概都会觉得韩骏站在张玥柠的身边要更加合适。

    想到这里,他无法忽视自己内心此刻急流涌动的暗潮,眉心微蹙后,紧接着低头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空气沉默了片刻,韩骏再次对着程启锋坦然开口: “我印象中咱俩好像同龄?但说起来你的名气比我大多了,你和柠柠一样,四年前就是奥运冠军了,而我比较惭愧,四年前的奥运会我都没能拿到参赛资格,也就是今年才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

    队友们习惯叫她老张,教练们叫她玥柠,小队员们叫她柠姐,「柠柠」这个称呼本该是他一个人的专属,如今却从另一个男人的口中说出,还是那么的自然和温柔。他再次胸口一窒,像吊起千斤顶般沉重不已,手臂发麻,手心出汗,四肢又一次不受控地开始打着颤。

    他迅速压下心头的情绪,从七零八落的痛苦里抽离,瞬间恢复理智,笑着自嘲道: “嗨,别这么说,我也很惭愧,今年的奥运会在家门口都没能获得上场的机会,还谈啥名气啊,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想必现在流传在外的都是我过去的那些负面新闻...”

    他紧咬了一下唇,随意转了转目光,刻意地撞进了张玥柠的眼睛里,就好像刚刚的这句话是在说与她听。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难以言明的尴尬和不安,随即便垂下头,躲避了来自他的注视。

    韩骏弯了弯眉梢,微微侧过身子,先笑着看了眼张玥柠,又转向了他: “不不,乒乓球队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每个人都很优秀,包括柠柠和你,只是竞争太激烈了。不过在竞技体育的世界里,你们都是我学习的榜样。”

    “你过奖了,我们队的每个人确实都很优秀,我就算了,就是个反面教材...”

    话音落下,他脸颊再次发烫,面露难色,胸口还在微微抽搐。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就像是个发光发热的球体,眼看即将再次陷入沉默的尴尬,他斟酌几分后忙给自己解围: “那你们聊吧,我先回去了...”

    “哎,别...等等...”韩骏突然叫住自己,程启锋愣怔地转头,在原地踌躇,只听韩骏继续道: “我这就回去了,正好你们碰上可以一起进去,这么晚了我本来还有点担心,准备送柠柠到公寓楼下的,刚好程启锋在这儿,我也就放心了...”

    韩骏再次看向程启锋的表情耐人寻味,程启锋立即感应到他的话语和眼神中包含的意味,连忙自然回应着: “好,没问题,别担心,我会负责把柠柠安全送到公寓楼下。”

    他的话说完,便将目光转向了她身上,只见她微微蹙着眉眼,抬头对他表示着无声的抗议。

    “好,谢谢,”见程启锋爽快应承,韩骏悠悠笑道,随即转头对她道: “那柠柠,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张玥柠轻点着头: “嗯,开车小心,谢谢你送我回来。”

    “别跟我客气了,送你我很愿意,”韩骏先是旁若无人地对着她温柔地笑,随后竟熟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今天累坏了,回去一定要早点休息。”

    “好。”

    他的耳边一阵阵嗡鸣,早已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觉面前二人的一举一动都像一把利刃在不留情地剜着自己的眼睛,胸口闷得几近休克。

    而张玥柠却有意无意间,带着些许慌乱地看向他,她的神情变得愈加僵硬,暗色的眼眸里有一抹复杂的情绪稍纵即逝,整个人变得克制又拘谨。

    韩骏开车离去。两人同时用几秒钟收拾了心情,也是几乎同时转身往回走,谁都没说话。直至韩骏的车开出几十米开外,程启锋才一时恍然,无论绯闻也好,传闻也罢,这一切本就不是子虚乌有。

    夜里的风带着水汽和微凉,空气里安静的沉默就像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始终无言,而他也如同游魂一般杵在漫漫长夜的迷离中。口袋里手机还在时不时震动,他也仿佛感知不到,大脑早已含糊不清。

    走了一段后他终于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她,而在她侧目快要和他对视上的瞬间,她却抿唇别开了眼神,低头看了看手表,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 “不用你送我,你先回去吧。”

    他满是疑惑: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我的球包丢训练馆了,我现在需要去取。”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说罢,她立即转身往反方向走去。刚走了几步,他想了想又追回到她身旁: “我还是陪你一起吧。”

    “用不着,”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气音,眼前的刘海挡在眼前根本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还不至于在自己这么熟悉的地儿迷路。”

    “那不行,刚我答应韩骏了要送你安全回到公寓,受人之托总得忠人之事。”

    “呵...”深夜里她的冷笑声格外明显,她嘴角勾起一抹嗤笑,转身看着他: “没看出来,你还是这么一信守承诺的人。”

    他淡淡悠悠道: “事实如此,咱们是队友,你男朋友交代的事,我当然要办好。”

    她的目光在空中停滞三秒,突然话锋一转: “你今晚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大方掏出口袋里的烟盒,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都说了,我出来买东西。”

    “桥下的那个人难道不是你吗?”她再冷哼一声,眼神变得更加阴郁: “我和韩骏说话的时候,你一直站在我们身后吧?”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不知竟被她全然看穿。既然如此,他也没什么可继续隐瞒: “我出来买烟,准备下桥的时候就那么巧,刚好看到你们回来。我原本想等你们离开了我再回去,可没想到你们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我就懒得再等了,就这么简单。”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们?”

    他眼睫微垂,装出漫不经心: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遇上,也不想多说话,行吗?”

    她摇了摇头: “你除了不想说话,还有没有其他新鲜的理由?”

    “没有。”

    她抬眸,继续打量他的神情,眼里透着隐约的哀恸,逞强地将声线又压低几分: “你就没什么其他想说的话吗?”

    “其他?”他有一瞬的恍神,接着嘴角一弯: “没什么特别要说的,不过看他对你不错,挺上心的,就像队里现在大家说的那样,你们很般配!”

    “程启锋,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什么话吗?”

    “我以前说过的话多了去了,我哪里记得是哪句?”

    她再次嗤笑了声,朝他挑了挑眉: “你说,一个人的球风就代表一个人的性格。”

    “这句啊?对,是我说的没错。这句话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他继续着自己陌生又疏离的态度。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打球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球风硬朗,打法凶狠。”

    “还有吗?”

    “相持阶段处理球的能力极强。”

    “还有吗?”

    “不仅防守稳固,进攻也极具威胁。”

    她紧盯他的眼,沉默良久后缓缓苦笑道: “这些都不是。”

    她的声音如山间的泉水般清冷,他没有接话,她也开始陷入了缄默,两人同时缱绻着伤痛的目光牢牢注视着彼此,数秒内眼神就像电流般穿透彼此的心房,代替语言已和对方交流了无数次,仿佛在顽强地对垒,看谁先沉不住气败下阵来。

    他已经不想再和她产生过多的交流,如果继续和她待在一起,必定会被她察觉出自己那双盛满深情和爱意的眼睛,被她看清内心深处那个真实的自己,拼命让他去直面心底那份最不堪也是最难以启齿的情感,然后叫嚣着将彼此拉回从前的岁月。

    最终他打破沉默: “已经很晚了,别说这些了,我现在陪你去训练馆拿球包,然后我送你回去。”

    他径直向前走,却再次被她叫住: “我打球的最大特点是慢热,你忘了是吗?”

    她的声音还是冰凉的,刺激着他的听觉。他鼓足勇气转过头,嘴角假装勾出一抹淡而无奈的笑意: “为什么现在要纠结这个问题?”

    “如果球风和个性一样,那么请你告诉我,一个原本打球就慢热的人,要如何在短时间内那么轻易地和别人在一起?”

    这段时日以来,她心口堆积的所有怒火与不甘在此刻已达峰值,满眼的泪水一下隐没在了晶莹透亮的眸子里。那种摄人心魄的光亮,穿透他的身体,打在他脆弱的心间,让他浑身难以自持地发抖。而这句话也像是瞬间浇醒了他几近混沌的大脑。

    他先是哑口无言,气息愈发急促,而后惊诧呆滞的瞳孔微微放大,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可就在他刚刚回过神想要开口的一瞬,她已经果断转身,大步离开。

    只丢下一句: “程启锋,从现在起,别再跟着我,请你立即从我眼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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