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刚洗完澡，头发吹到了半干，韩骏像是计算好时间一般，电话刚刚好打了进来，张玥柠一边继续对着镜子整理着自己，一边接起电话摁了免提。
此时大约是北京时间凌晨6点多，电话里的韩骏明显还带着刚睡醒的晨音，他说他是专门定好了闹钟给她打的电话，声音沙哑，但依旧难掩宠溺。
他们像正常情侣那般聊着天，张玥柠慵懒地靠在沙发里，除了和程启锋碰面的事被她在所有的描述中全都一一抹去之外，她如实地将自己一整天的工作和韩骏分享。
电话最末，他问她： “柠柠，你哪天回北京？”
“大概还有三天。”
“时间过得真慢，我好想你...”他带着一点撒娇的语气对她道： “我都想飞去鹿特丹找你了...”
韩骏难得在她面前袒露的孩子气却让张玥柠沉默了好几秒，而后她只是嘴角轻轻勾起，淡淡回答： “别闹啦，我很快就回去了。”
“那好吧，”电话那侧又恢复了沉稳的语气： “你赶快早点儿休息，记得要好好吃饭。”
“好，你也再睡会儿吧。”
挂了电话，张玥柠站起身，重新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恍惚间觉得自己也无比陌生。
这一晚的她终究还是失了眠，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入睡。夜晚让人脆弱，过往的回忆在静谧如水的黑夜里最爱趁虚而入。她闭上眼睛，满脑袋都是他，他对她宠溺憨笑，他对她生气皱眉，他和她甜蜜相依，他和她吵架争执。
后来，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进入梦里的，只知道在虚幻的梦里，她呢喃着对眼前的幻影呓语： “不要再靠近我，也不要回来找我，我已经没有再爱你一次的勇气了...”
“可是怎么办，我好像，还是很爱你。”
**
程启锋对老罗的比赛已经开始十分钟了，张玥柠在走到进场通道的那一刻还是停住了脚步。在方莹发消息百般询问她之下，她还是胡乱找了个借口临阵脱逃。
没有解说任务的她，再次走进了演播室。
她在转播机器前坐下，紧盯着眼前的屏幕，一刻也没有偏离。比赛开始后程启锋就打得很拼，在比赛的前半段一直处于领先，先是2:1，再是3:2，倒是让老罗有些疲于应付，一直都是处在防守和追分的状态。
此时，程启锋已经占据了很大的优势。张玥柠无法形容自己的内心究竟是欣慰还是苦涩，欣慰的是她可能根本不需要在现场出现，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赢下这场比赛。苦涩的是也许当他获得了最终胜利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里就真的再也不需要她。
第六局刚刚开局，张玥柠忽地一阵感到胸口闷得喘不上气，于是径直出了演播室。她没有去现场观众席，而是直接从后门走出了场馆。
倚在门外的护栏上，张玥柠眺望着远方即将落下的夕阳，一阵阵冷风凉飕飕地滑过脸颊，在渐渐泛着泪光的视线里，所有万物都显得越来越破碎迷离。
“找你半天，怎么在这儿？”
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张玥柠这才猛然回神，转头见袁驿川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他缓缓走到跟前，神情凝重。
“你怎么出来了，混双解说结束了？”她深呼一口气，将眼眶里的泪水憋了回去。
“嗯，刚准备过去看疯子的比赛，去了演播室和观众席，你都没在，我就想着出来找你。”
她垂头，沉着嗓音低语： “现在场上比分多少了？他完全可以拿下第六局了吧？”
“没有，知道我为什么出来找你吗？”袁驿川看着张玥柠，眼里堆满郑重和焦虑： “现在场上的局面对疯子很不利，他应该会输掉第六局...”
“怎么了？”
“第六局开局上来就0:4落后，在这之后他的球拍就磕到了球台，刚刚确认他的球拍胶皮被撕开了一块，没法继续用了...”
张玥柠马上心领神会，皱起眉问道： “所以，换了备用板吗？”
袁驿川点点头，一字一句说道： “打满七局是一定的了，但是这么关键的时候换备用板上场，心态一定是会受到影响的，对他来说确实压力很大...”
张玥柠没说话，只是缓缓垂眉，心下忽然一恸，呼出了一声轻不可见的叹息。
关于备用板，她想起了三年前自己在奥运会上的那场经典之战，因为临时被查出因为球拍的厚度不符合标准，她不得不拿出另一块七天未刷胶的备用板上场。那块备用板的球拍很硬，胶皮力量不足，那场比赛中的她放弃了进攻，全程防守反击，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在每一局都超出11分的艰难状况下，她还是不负众望赢下了比赛。
而此刻的程启锋，要在对阵老罗的这场比赛最关键的决胜局，换备用板上场。想到这里，被酸涩和心痛同时侵袭的她，眉头紧锁，一双手捏成了拳头攥得死紧，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袁驿川看着依旧犹豫的她，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助攻着： “老张，别想那么多了，不管他今天是输是赢，他都希望在观众席上看到你，不是吗？”
张玥柠的胸腔剧烈起伏，她仰头喘了口气，深深地闭了闭眼，她想起了他昨晚的模样，眼里的红血丝像水母的触手一样缠得她心里生疼，他殷切期盼的话语如同末路的囚徒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他职业生涯接近末端的时刻，她不该倔强又自私地硬生生扯断他仅剩的希望。
“你一向明事理，你不会在这种时候选择逃避的，也不会...”
袁驿川本想继续劝说，然而已经醒悟过来的张玥柠根本等不及他后一句话说完，早已果断地向场馆里跑去。
再次走进场馆时，第六局将将结束，程启锋意料之中地输了这一局，正在场边喝水、听着李国亮最后嘱咐的他，在张玥柠进入到观众席后，刚好抬头，两人的目光短暂而深刻地发生了数秒的接触。
“柠姐，你终于来了...”方莹拉过张玥柠的胳膊，对她浅浅一笑，那笑容里的深意，不言而喻。
张玥柠点点头，同样对着方莹淡淡勾了勾唇角，没有说话，终于在观众席上缓缓坐了下来。
第七局开始，这场“复仇之战”的形势开始显得越发扑朔迷离，程启锋每每赢下一球，都会引来场边的李国亮、观众席上的教练组、队友以及场上所有中国观众的拍手呐喊。
但张玥柠却始终安静得一言不发，她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焦虑，没有欢喜，什么都没有，只是时不时地会将淡漠无光的眼神转向大屏幕关注着实时比分，基本无人能从她此刻的脸上攫取到任何情绪。
而场上的程启锋竟也和她如出一辙的相似，他每打完一球，无论得分还是丢分，他没有往观众席上再看一眼，目光里也不再有任何波澜。
在场上焦灼的氛围里，张玥柠的心从容静默，她心里明白，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对于老罗而言不是好事，毕竟在体能上他还是不如年轻的程启锋更胜一筹。
她更明白，当她毅然决然地来到观众席，他已经无路可退，他一定会也必须取得这场比赛的胜利。
果不其然，决胜局进行到中段，节奏突然被加快，大概也是想利用自己在体能上的优势，程启锋坚持调动着老罗的节奏，哪怕是一块自己不那么顺手的备用板，他依然能大胆跟老罗打中远台对拉，连续多个回合都打出了让全场观众惊呼的精彩球，整个赛场都随着二人的高球达到了战火的沸点。
张玥柠的嘴角开始逐渐露出笑意，她发觉，原来不管过去多久，赛场上的程启锋永远大胆凶狠，忘乎所以，不可一世。
和她一直爱着的那个他一模一样，分毫未改。
然而老罗毕竟还是老将，他凭借自己多年的控场经验，在程启锋领先的局面下再次不骄不躁地连续追分，两人的比分来到9:8。
最终赛果的悬念被再次拉满，全场观众的身体都开始微微向前倾，期待着这场比赛的最终胜者。
这一刻，张玥柠的脊背上和手心里都开始微微冒出汗来，眩晕的大脑和加速的心跳也让她跟着场上的众人不断深呼吸。但也是在这一刻，她的眼里忽然有了光，就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的眼眶里波光粼粼的究竟是闪烁的泪光还是重新被点燃的希望。
身边的方莹轻拉着张玥柠的衣角，不断碎碎念着： “不是吧，难道锋哥又要输了吗？”
“输什么，他赢定了。”
方莹看着满脸笃定又淡然的张玥柠，迟疑地小声问道： “柠姐，这么确定？”
张玥柠浅浅弯起眉眼： “因为他知道，这场比赛没有退路，他必须赢。”
在方莹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里，张玥柠眨眨眼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像是胸有成竹地等待最后早已奠定的结果。
该老罗发球，程启锋出其不意地给了对方一个短球，老罗没来得及反应，随着他的回球出界，10:8，整场比赛终于来到了属于程启锋的赛点。
下一球，老罗直逼程启锋右手的正手位，让他有些措手不及，10:9，丢失一个赛点。
手握最后一个赛点的程启锋最终果断利落地没有再给对手机会，随着老罗最后的一个球未过网，比分最终定格。
决胜局11:9，大比分4:3，程启锋两分险胜罗蒙洛索夫。
一场艰难的比赛尘埃落定，台下升起愈演愈烈的沸腾，直到程启锋作为胜利者的名字在前方的大屏上被抛出，掌声和尖叫开始灌进张玥柠的耳廓，心脏是更加剧烈而无规律地跳动，听觉有了短暂的缺席，甚至有些耳鸣，但是视觉感官被直线放大。
整局比赛，他都没有看她，哪怕一眼。直到最后胜利，在全场教练、队友和观众的欢呼声里，他没有笑容，没有欢呼，没有呐喊，没有即刻冲下球场和李国亮庆祝，他安静沉稳得超乎寻常。
他只在赢下最后一个球的下一秒，扔下球拍，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没有一丝辗转和偏移，第一眼就看向了观众席上的她。
她用明艳动人的如花笑靥回望他，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抓起了身边方莹的手，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如释重负。
彼时的四目相对，没有思念、没有埋怨、没有缠绵，这一刻万物不入眼，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即便相隔很远，他们也足以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彼此清晰的剪影，当年深情的双眸不变分毫，在此刻就这么忘记理智，忘记周遭，一眼万年。
在与李国亮相拥庆贺后，他走上观众席，向她的方向缓缓靠近。此时的她就站在他几米开外的不远处，她看着他和观众席上的队友相继击掌，直到和袁驿川击掌完毕，他“知趣”地没再往前走，直接掠过了她和方莹，重新退回了场下。紧接着，不知何时扎成堆的女孩子们再次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他身边，将他热烈包围。
闪烁的灯光与人海在他的瞳孔中忽明忽暗，而她却只能再一次落寞地与他隔着人海相望。泪水霎时浸满眼眶，她的眼前是一片迷蒙与荒芜。
原来，事实还是那样残忍决绝，他们终究是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在全世界面前相拥的。她仰起头，过往那些甜蜜哀伤又琐碎珍贵的画面在眼前不断重现，带着无数温柔的声音在喧嚣的世界里撕裂成碎片，一股脑哗然远去。
也许，当年在莫斯科她欠他的，今天总算还清了，从此两不相欠。
**
转眼间，鹿特丹世乒赛已接近尾声，程启锋的单打最终还是止步在了八强，和孟霖的双打在决赛中输给了薛祥和孟乐，位居亚军。
离开鹿特丹的前一晚，众人齐聚在了酒店附近的一家中式餐馆里，这是张玥柠为了兑现自己要请客的诺言，她亲自攒的局。
她邀请了所有人，当然，包括程启锋。
所有人都去了，当然，除了程启锋。
人差不多到齐，孟霖这才表情复杂地摇着头，像是斟酌用词良久，最后用一句玩笑话解释了程启锋没来的理由： “老张，今儿你请客，咱也难得聚在一起，可疯子这家伙今晚又不来了...其实吧，是因为双打我俩输了，他说要好好反省总结，我们一帮人都没把他给劝来，你说他这人，现在是真的越来越爱钻牛角尖了...”
在大家纷纷当着程启锋的说客，试图安慰张玥柠之际，她却故作轻松道： “没事儿，不用在意，你们在就好了...”
之后，她自然转移了话题，在众人面前将自己伪装得滴水不漏： “我来的第一天就答应过莹莹和老袁，这么久没见，我一定找机会请客。今儿比赛终于全部结束了，难得这么开心，我们就好好地聚聚吧...”
在大家整晚推杯换盏的欢声笑语里，张玥柠短暂的失落情绪终究还是被难得相聚的喜悦所掩盖。可她所喝下的每一口酒，都带着酸涩的味道，然后任由清苦辛辣的余味在舌尖肆意绽放，最后慢慢陷入朦胧的醉意中。
饭局结束出来的时候，天气有点阴沉，乌云压住了月亮，夜仿佛更深。
张玥柠虽然有点头晕，但意识还是完全清醒的。和大家道别后，张玥柠独自一人回到19层，孟霖和袁驿川他们一起去了20层，说是有东西忘在了吴赫他们房里。
走出电梯，转弯的瞬间，在她的房间门外，她竟然再次看见了程启锋倚墙等待着她的身影。
看到他的时候，她觉得无比可笑，他可以一次次地在深夜独自来找她，却不肯参加一次有她在的聚餐；他希望她完成他的心愿，来现场看他的比赛，却在取得胜利后连队友之间的一个庆贺的击掌都不肯给她。
刚才喝的酒似乎带着点后劲，此时的她头重脚轻，视线混沌。快走到门口时，她突然被脚下的一块不平整的地毯绊住，一个踉跄没有站稳，她本能地扶住了墙，而远处的他连忙上前将她托住。
“喝多了吗？”
“没喝多少，只是有点头晕而已...”混沌的视线逐渐清晰，她挣开他的胳膊，无力地抿了抿唇，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你怎么又来了？”
“我...我想等一等你...”
“还有事儿吗？”
“没事，只是明天...我们都要回北京了，听说你这次会正式提交退役申请...”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 “不知道今后的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我想今晚...再来看看你，也顺便...感谢你那天去看了我的比赛...”
她没抬眼，平静地点着头： “好，现在你看过了，也感谢过了，你可以走了。”
他站在一旁没有作声，却也没有半点想要离开的意思。
她笑着，语气里是几分强装的淡漠： “你让我做的，我做到了，你也做到了，我们已经互不相欠了，不是吗？”
他深深叹了口气，无力道： “所以，那天你突然在决胜局出现，只是想还我一个莫斯科的人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是吗？”
“是，不然还有什么？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一年半前是我欠你的，既然我来了，就该还你。如今好了，我们两清了...”
“可那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我那天那么说，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抱歉，我没这个心思！”她打断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声音伤感： “你快回吧，马上孟霖要回来了，我不确定有没有其他人跟着他一起来，别让他们看到我们...”
“回来又怎样？我不怕他们看见...”他淡淡答着，眼眶却开始微微泛红。
“你不怕吗？”她忽地与他怒目而视，语气中夹杂着愤怒与嘲讽： “那你为什么连聚餐都不敢去？”
他垂下头默然不语，面对他再次的沉默，她扯了扯嘴角，声音清冷： “好了，我们没必要再谈论这些没意义的话题，请你回去吧。”
“张玥柠，你等等...”在她准备拿房卡开门的一瞬，他拉住了她，她被他又一次抵在了门上，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撑住了门。
她一下愣住了，看了一眼他扯住自己的手，接着目光上移看着他的眼睛： “程启锋，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嘛？”
“我知道！”他说得义正严词，却并未松开手： “但我需要和你解释清楚，我不希望你对我有一丝一毫的误会！”
“误会？”她再次嗤笑一声： “我们之间的误会还少么？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下一秒，他刚想开口，却听到了走廊尽头传来的异动，随着“叮”的一声响，电梯在19楼停住，门开的时候他们最先听到的是转角处传来的孟霖和吴赫的声音。闻声后的程启锋明显陷入了混乱，他想要赶紧避开，却根本来不及，也无处可躲。
原来他依然在口是心非。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张玥柠自嘲地笑了笑，但情急之下她也再顾不得那么多，仅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思考，倚靠着门的同时，随即抬手从背后用房卡刷开了门。
在此之前，两人几乎是把全部的身体力量全部支撑在了门上。就这样，门被打开的刹那，两人跟随强大的惯性一个龃龉一起被推进了房间内。
随着身后人声的越来越近，进门的第一秒张玥柠就迅速侧身关上了门，继而被来自关门瞬间的一股力量推到了旁边的墙上。
而始终拉住她的程启锋完全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连门被打开他都浑然不知。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让他大脑彻底懵圈，门被关上的瞬时，他就这么跟着跌入了她的怀抱。
两人抵住墙壁静默了很久，直到听见孟霖他们从门外嘻嘻哈哈地走过，张玥柠这才松了一口气。此时，房卡还被她捏在手里，没有来得及插入取电口，房间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再等反应过来时，居然发现程启锋不知何时已经反手将自己紧紧抱在了怀里。
“放开我，你现在可以离开了。”她双手无力地垂下，淡淡悠悠地说着，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对不起，再让我抱一会儿，可以吗？就一会儿...”
她心里有怨念，更深知自己此刻的处境。她原本想强硬地坚持让他离开，可他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他强劲的臂力带着不容拒绝的巨大力量，来自他身上久违的熟悉气息也几乎是又一次彻底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许久以来无处可喧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紧绷到了极致。
她无力拒绝，也根本不想拒绝，似乎在她开门让他进入时就已经预想到了这样的一幕。黑暗中，在她也情不自禁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
“对不起，张玥柠，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很荒唐，很不道德，你可以说我是个混蛋，可我...”他的声音微微打着颤，呼吸和心跳愈加急促： “可我真的很想你，我没法控制这种感觉...”
“程启锋，这么自欺欺人，有意思吗？你不是说你根本不怕他们看见我们吗？那你刚刚这么大的反应，又算什么？”她依旧清冷的语气里还是透着几分隐隐的怒意，但双手仍旧没有松开他： “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们之间不管怎样的关系，永远都见不得光？”
“当然不是，那是因为你的身边早已经有了他，而我到底算什么身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这和他没关系。你可以深夜一个人来找我，却不肯和大伙儿一起来聚餐；我完成了你的心愿，我去看了你比赛，你却在赛后连一个击掌都不肯给我。哪怕我们没有在一起，就连做个普通队友或朋友都这么难吗？”
“我真的做不到，我们明明不是普通队友，你让我怎么装得出来？”他抚着她的后脑，声音带着抽噎： “张玥柠，我们不是光明正大的恋人，却也不是干净普通的朋友，我们到底算什么呢？”
闻言的那一瞬，她的眼眶已经潮湿，她把自己的整颗脑袋都埋进了他的胸口，肩膀微微抽动，没有回答他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还说我，你不也一样，”他轻轻苦笑着： “第一天的队内聚餐，你也没去不是吗？”
“我那天是因为真的有功课要做...”埋在他胸口的声音，沉重得发闷。
“好吧，你看你，永远嘴硬...”他跟着收紧了臂弯，声音已然沙哑： “我是真的很怕面对你，更怕在大伙儿面前控制不住我自己。如果不考虑你，我一定不会躲开，哪怕是刚才在走廊上，我也不怕被他们撞到，我们之间的事老孟他们比谁都清楚，他们出于私心会永远站在我这一边，我更不会在乎外界怎么评价我。但我不希望你被任何人误会和质疑，哪怕是我们的队友，我永远需要保护你不受伤害，你明白吗？”
她轻轻昂起脑袋，无奈地笑： “所以，面对大众的时候，你和我装不熟，是唯一的方式...”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可能让你身陷舆论。就算我没有任何身份，这也并不妨碍我想要永远保护你...”
说完，他松开双臂，凝望她：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接着他从她手里拿过房卡插进了取电口，随后只是摁亮了走廊处昏暗的夜灯。
“干嘛突然开灯？”
“我想看看你，好好看看你...”
他的嘴角带着甜腻又悲伤的笑容，她也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撩人又帅气的眸子里盛满了好多东西，有光芒，有深情，还有满得即将要溢出的爱意。
所有的美好往事在俩人充斥着烈焰火光的对视间，霎时一并涌来，纷乱无序、杂乱无章，回忆碎片像一颗缓缓升起的暖阳在他们心底慢慢绽放，却又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疯狂摧毁人薄弱的心智，让他们彼此受尽劫难，心口的疼痛一时间汹涌而至，痛苦到不得抽身。
他用双手抚着她的脸颊： “现在可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了吗？”
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被他大大的手掌温柔包裹起来的脑袋乖巧地轻点。
“那天我来找你，希望你能来看我和老罗的比赛，其实只是想了却我自己的一桩心愿。一年半前在莫斯科，我承认，也许本来我还有取胜的可能，可那时忽然在场上得知了你和韩骏公开的消息，我突然感到自己内心仅存的唯一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张玥柠，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在莫斯科世界杯决赛中的失利，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是我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和你没有关系，你更没有欠我什么。只是前两天，当我得知我又要碰上老罗的时候，我突然想试试，就算你不属于我，但是有你在我身后给予我支持，我到底能不能赢他...”
“事实证明，我的实力并不是不如老罗。那场比赛虽然很艰难，打满了七局，还换了备用板，可我到底还是赢了。我早已不在职业巅峰期，我也知道自己的单打实力一直很薄弱，但我已经没有当年那么贪心了，我可以接受好的坏的所有的结局。所以，当我拿下那场胜利后，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她的眉头因为心口的疼痛突然皱起，眼神里是无奈和绝望掺杂在一起的悲伤，她用力扯住他肩膀上的衣襟，挣扎着急促开口： “那可是三大赛的单打冠军！你怎么可以...”
“因为那天，我彻底失去了生命中对我而言更重要的东西...”他看着她，浅浅一笑： “我知道，作为一个运动员，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理智，必须时刻明确自己肩负的重担...但那天，我告诉自己，就让我忘乎所以最后一次，从今往后，所有的事都一并翻篇，我一定会继续打好今后的每一场比赛，及时止损...”
她的大脑晕迷，拼命摇着头，环着他的脖颈，泪眼婆娑： “你是不是傻？”
“我当时就在想，反正我的人生里已经犯过那么多次错误了，还在乎这一回吗？”他轻轻拭着她的泪，同样满眼通红，却强撑着笑意： “其实，和老罗无关，和某一场比赛也无关，我只是找了个借口让你来看我一次，就一次，就一场，能在我比赛的观众席再看见你一次，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他说得坦然，她的唇跟着翕动，却还是欲言又止。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他们就那样静默地望着彼此。而此刻在他的眼中，她好像是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对自己坚定而又无法自拔的深爱与沉沦。
终于，他缓慢地松开握住她脸颊的双手，往后退了半步，垂下头无力地笑着： “对不起，我今天不该失控，也不该让你为难。无论过多久，我的坚持永远和以前一样，我不会因为自己一时的情不自禁就把你推到大众的风口浪尖。现在你的身边有他，每一次得到你的消息，看见你过得幸福我也很开心，这就是当初我所希望的，我从没想过再次打扰你的生活...”
“那你呢？”她问他。
“我？”
“我听老袁说，你也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抿了抿唇，强忍住内心的酸涩，微微笑道： “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
他的脸几分苍白，眼睛里是绝望至极的黯淡： “不爱一个人，要怎么和她在一起？”
“可我不也...”话说了一半，却还是喉头一哽，最终被她痛苦地咽了回去。
而他竟也微妙地没有追问，只是话锋一转，嘴角微不可见的一勾： “什么时候我心里没有你了，我才会考虑接受新的人，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需要多久...”
他一前一后的两句话都让她醍醐灌顶。她回想起过去的八年，他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勇敢。暖黄的灯光下，她看着他，心痛再次将她撕扯成碎片，如果当年他能像此刻这样真挚与坦诚，他们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分开？
他的眼里满是深情，而她的眼眶里再次不受控地噙满了泪水，一滴滴泪从眼角滑落，他下意识地再次想伸手帮她拭去，却自知不妥，犹豫地将手克制在了半空。
然而，在他的手垂下的瞬间，她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在下方牢牢地接住了他，继而与自己的手心紧紧相握。
他有瞬间的愣怔，先是不解，再是了然。再次的四目相对，思念、愧疚、心痛横亘在静谧的空气里，随之而来的是漫长又暧昧的沉默，情感的灼烧向来没有道理可言。
理智与感性开始在她的脑海中急速碾压，她发现自己的心竟有了些许动摇。
他们的掌心不由自主地再次交缠，意乱qing迷间，他们轮转着像是坐了一辆疾驰的过山车，即将面临脱轨。
他违背了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向她身前走去，直到再不能靠近，彼此的额头相抵。
她没有退却，也没有丝毫迟疑，掩埋在彼此身体里的情绪和yu火如同魔鬼般汹涌的热浪，席卷而来的瞬间，冲动让他们失忆，也燃烧了彼此仅存的理智。
在预感到他的唇即将倾覆上来之时，她就那样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下一秒，她口袋里的手机振动打破了所有的宁静。掏出的一瞬，手机屏幕上韩骏的名字在此刻犹如一道警示，毫无预兆地将二人拉回了现实。
一切都还未来得及发生，就已戛然而止。
此时大约是北京时间凌晨6点多，电话里的韩骏明显还带着刚睡醒的晨音，他说他是专门定好了闹钟给她打的电话，声音沙哑，但依旧难掩宠溺。
他们像正常情侣那般聊着天，张玥柠慵懒地靠在沙发里，除了和程启锋碰面的事被她在所有的描述中全都一一抹去之外，她如实地将自己一整天的工作和韩骏分享。
电话最末，他问她： “柠柠，你哪天回北京？”
“大概还有三天。”
“时间过得真慢，我好想你...”他带着一点撒娇的语气对她道： “我都想飞去鹿特丹找你了...”
韩骏难得在她面前袒露的孩子气却让张玥柠沉默了好几秒，而后她只是嘴角轻轻勾起，淡淡回答： “别闹啦，我很快就回去了。”
“那好吧，”电话那侧又恢复了沉稳的语气： “你赶快早点儿休息，记得要好好吃饭。”
“好，你也再睡会儿吧。”
挂了电话，张玥柠站起身，重新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恍惚间觉得自己也无比陌生。
这一晚的她终究还是失了眠，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入睡。夜晚让人脆弱，过往的回忆在静谧如水的黑夜里最爱趁虚而入。她闭上眼睛，满脑袋都是他，他对她宠溺憨笑，他对她生气皱眉，他和她甜蜜相依，他和她吵架争执。
后来，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进入梦里的，只知道在虚幻的梦里，她呢喃着对眼前的幻影呓语： “不要再靠近我，也不要回来找我，我已经没有再爱你一次的勇气了...”
“可是怎么办，我好像，还是很爱你。”
**
程启锋对老罗的比赛已经开始十分钟了，张玥柠在走到进场通道的那一刻还是停住了脚步。在方莹发消息百般询问她之下，她还是胡乱找了个借口临阵脱逃。
没有解说任务的她，再次走进了演播室。
她在转播机器前坐下，紧盯着眼前的屏幕，一刻也没有偏离。比赛开始后程启锋就打得很拼，在比赛的前半段一直处于领先，先是2:1，再是3:2，倒是让老罗有些疲于应付，一直都是处在防守和追分的状态。
此时，程启锋已经占据了很大的优势。张玥柠无法形容自己的内心究竟是欣慰还是苦涩，欣慰的是她可能根本不需要在现场出现，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赢下这场比赛。苦涩的是也许当他获得了最终胜利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里就真的再也不需要她。
第六局刚刚开局，张玥柠忽地一阵感到胸口闷得喘不上气，于是径直出了演播室。她没有去现场观众席，而是直接从后门走出了场馆。
倚在门外的护栏上，张玥柠眺望着远方即将落下的夕阳，一阵阵冷风凉飕飕地滑过脸颊，在渐渐泛着泪光的视线里，所有万物都显得越来越破碎迷离。
“找你半天，怎么在这儿？”
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张玥柠这才猛然回神，转头见袁驿川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他缓缓走到跟前，神情凝重。
“你怎么出来了，混双解说结束了？”她深呼一口气，将眼眶里的泪水憋了回去。
“嗯，刚准备过去看疯子的比赛，去了演播室和观众席，你都没在，我就想着出来找你。”
她垂头，沉着嗓音低语： “现在场上比分多少了？他完全可以拿下第六局了吧？”
“没有，知道我为什么出来找你吗？”袁驿川看着张玥柠，眼里堆满郑重和焦虑： “现在场上的局面对疯子很不利，他应该会输掉第六局...”
“怎么了？”
“第六局开局上来就0:4落后，在这之后他的球拍就磕到了球台，刚刚确认他的球拍胶皮被撕开了一块，没法继续用了...”
张玥柠马上心领神会，皱起眉问道： “所以，换了备用板吗？”
袁驿川点点头，一字一句说道： “打满七局是一定的了，但是这么关键的时候换备用板上场，心态一定是会受到影响的，对他来说确实压力很大...”
张玥柠没说话，只是缓缓垂眉，心下忽然一恸，呼出了一声轻不可见的叹息。
关于备用板，她想起了三年前自己在奥运会上的那场经典之战，因为临时被查出因为球拍的厚度不符合标准，她不得不拿出另一块七天未刷胶的备用板上场。那块备用板的球拍很硬，胶皮力量不足，那场比赛中的她放弃了进攻，全程防守反击，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在每一局都超出11分的艰难状况下，她还是不负众望赢下了比赛。
而此刻的程启锋，要在对阵老罗的这场比赛最关键的决胜局，换备用板上场。想到这里，被酸涩和心痛同时侵袭的她，眉头紧锁，一双手捏成了拳头攥得死紧，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袁驿川看着依旧犹豫的她，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助攻着： “老张，别想那么多了，不管他今天是输是赢，他都希望在观众席上看到你，不是吗？”
张玥柠的胸腔剧烈起伏，她仰头喘了口气，深深地闭了闭眼，她想起了他昨晚的模样，眼里的红血丝像水母的触手一样缠得她心里生疼，他殷切期盼的话语如同末路的囚徒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他职业生涯接近末端的时刻，她不该倔强又自私地硬生生扯断他仅剩的希望。
“你一向明事理，你不会在这种时候选择逃避的，也不会...”
袁驿川本想继续劝说，然而已经醒悟过来的张玥柠根本等不及他后一句话说完，早已果断地向场馆里跑去。
再次走进场馆时，第六局将将结束，程启锋意料之中地输了这一局，正在场边喝水、听着李国亮最后嘱咐的他，在张玥柠进入到观众席后，刚好抬头，两人的目光短暂而深刻地发生了数秒的接触。
“柠姐，你终于来了...”方莹拉过张玥柠的胳膊，对她浅浅一笑，那笑容里的深意，不言而喻。
张玥柠点点头，同样对着方莹淡淡勾了勾唇角，没有说话，终于在观众席上缓缓坐了下来。
第七局开始，这场“复仇之战”的形势开始显得越发扑朔迷离，程启锋每每赢下一球，都会引来场边的李国亮、观众席上的教练组、队友以及场上所有中国观众的拍手呐喊。
但张玥柠却始终安静得一言不发，她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焦虑，没有欢喜，什么都没有，只是时不时地会将淡漠无光的眼神转向大屏幕关注着实时比分，基本无人能从她此刻的脸上攫取到任何情绪。
而场上的程启锋竟也和她如出一辙的相似，他每打完一球，无论得分还是丢分，他没有往观众席上再看一眼，目光里也不再有任何波澜。
在场上焦灼的氛围里，张玥柠的心从容静默，她心里明白，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对于老罗而言不是好事，毕竟在体能上他还是不如年轻的程启锋更胜一筹。
她更明白，当她毅然决然地来到观众席，他已经无路可退，他一定会也必须取得这场比赛的胜利。
果不其然，决胜局进行到中段，节奏突然被加快，大概也是想利用自己在体能上的优势，程启锋坚持调动着老罗的节奏，哪怕是一块自己不那么顺手的备用板，他依然能大胆跟老罗打中远台对拉，连续多个回合都打出了让全场观众惊呼的精彩球，整个赛场都随着二人的高球达到了战火的沸点。
张玥柠的嘴角开始逐渐露出笑意，她发觉，原来不管过去多久，赛场上的程启锋永远大胆凶狠，忘乎所以，不可一世。
和她一直爱着的那个他一模一样，分毫未改。
然而老罗毕竟还是老将，他凭借自己多年的控场经验，在程启锋领先的局面下再次不骄不躁地连续追分，两人的比分来到9:8。
最终赛果的悬念被再次拉满，全场观众的身体都开始微微向前倾，期待着这场比赛的最终胜者。
这一刻，张玥柠的脊背上和手心里都开始微微冒出汗来，眩晕的大脑和加速的心跳也让她跟着场上的众人不断深呼吸。但也是在这一刻，她的眼里忽然有了光，就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的眼眶里波光粼粼的究竟是闪烁的泪光还是重新被点燃的希望。
身边的方莹轻拉着张玥柠的衣角，不断碎碎念着： “不是吧，难道锋哥又要输了吗？”
“输什么，他赢定了。”
方莹看着满脸笃定又淡然的张玥柠，迟疑地小声问道： “柠姐，这么确定？”
张玥柠浅浅弯起眉眼： “因为他知道，这场比赛没有退路，他必须赢。”
在方莹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里，张玥柠眨眨眼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像是胸有成竹地等待最后早已奠定的结果。
该老罗发球，程启锋出其不意地给了对方一个短球，老罗没来得及反应，随着他的回球出界，10:8，整场比赛终于来到了属于程启锋的赛点。
下一球，老罗直逼程启锋右手的正手位，让他有些措手不及，10:9，丢失一个赛点。
手握最后一个赛点的程启锋最终果断利落地没有再给对手机会，随着老罗最后的一个球未过网，比分最终定格。
决胜局11:9，大比分4:3，程启锋两分险胜罗蒙洛索夫。
一场艰难的比赛尘埃落定，台下升起愈演愈烈的沸腾，直到程启锋作为胜利者的名字在前方的大屏上被抛出，掌声和尖叫开始灌进张玥柠的耳廓，心脏是更加剧烈而无规律地跳动，听觉有了短暂的缺席，甚至有些耳鸣，但是视觉感官被直线放大。
整局比赛，他都没有看她，哪怕一眼。直到最后胜利，在全场教练、队友和观众的欢呼声里，他没有笑容，没有欢呼，没有呐喊，没有即刻冲下球场和李国亮庆祝，他安静沉稳得超乎寻常。
他只在赢下最后一个球的下一秒，扔下球拍，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没有一丝辗转和偏移，第一眼就看向了观众席上的她。
她用明艳动人的如花笑靥回望他，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抓起了身边方莹的手，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如释重负。
彼时的四目相对，没有思念、没有埋怨、没有缠绵，这一刻万物不入眼，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即便相隔很远，他们也足以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彼此清晰的剪影，当年深情的双眸不变分毫，在此刻就这么忘记理智，忘记周遭，一眼万年。
在与李国亮相拥庆贺后，他走上观众席，向她的方向缓缓靠近。此时的她就站在他几米开外的不远处，她看着他和观众席上的队友相继击掌，直到和袁驿川击掌完毕，他“知趣”地没再往前走，直接掠过了她和方莹，重新退回了场下。紧接着，不知何时扎成堆的女孩子们再次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他身边，将他热烈包围。
闪烁的灯光与人海在他的瞳孔中忽明忽暗，而她却只能再一次落寞地与他隔着人海相望。泪水霎时浸满眼眶，她的眼前是一片迷蒙与荒芜。
原来，事实还是那样残忍决绝，他们终究是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在全世界面前相拥的。她仰起头，过往那些甜蜜哀伤又琐碎珍贵的画面在眼前不断重现，带着无数温柔的声音在喧嚣的世界里撕裂成碎片，一股脑哗然远去。
也许，当年在莫斯科她欠他的，今天总算还清了，从此两不相欠。
**
转眼间，鹿特丹世乒赛已接近尾声，程启锋的单打最终还是止步在了八强，和孟霖的双打在决赛中输给了薛祥和孟乐，位居亚军。
离开鹿特丹的前一晚，众人齐聚在了酒店附近的一家中式餐馆里，这是张玥柠为了兑现自己要请客的诺言，她亲自攒的局。
她邀请了所有人，当然，包括程启锋。
所有人都去了，当然，除了程启锋。
人差不多到齐，孟霖这才表情复杂地摇着头，像是斟酌用词良久，最后用一句玩笑话解释了程启锋没来的理由： “老张，今儿你请客，咱也难得聚在一起，可疯子这家伙今晚又不来了...其实吧，是因为双打我俩输了，他说要好好反省总结，我们一帮人都没把他给劝来，你说他这人，现在是真的越来越爱钻牛角尖了...”
在大家纷纷当着程启锋的说客，试图安慰张玥柠之际，她却故作轻松道： “没事儿，不用在意，你们在就好了...”
之后，她自然转移了话题，在众人面前将自己伪装得滴水不漏： “我来的第一天就答应过莹莹和老袁，这么久没见，我一定找机会请客。今儿比赛终于全部结束了，难得这么开心，我们就好好地聚聚吧...”
在大家整晚推杯换盏的欢声笑语里，张玥柠短暂的失落情绪终究还是被难得相聚的喜悦所掩盖。可她所喝下的每一口酒，都带着酸涩的味道，然后任由清苦辛辣的余味在舌尖肆意绽放，最后慢慢陷入朦胧的醉意中。
饭局结束出来的时候，天气有点阴沉，乌云压住了月亮，夜仿佛更深。
张玥柠虽然有点头晕，但意识还是完全清醒的。和大家道别后，张玥柠独自一人回到19层，孟霖和袁驿川他们一起去了20层，说是有东西忘在了吴赫他们房里。
走出电梯，转弯的瞬间，在她的房间门外，她竟然再次看见了程启锋倚墙等待着她的身影。
看到他的时候，她觉得无比可笑，他可以一次次地在深夜独自来找她，却不肯参加一次有她在的聚餐；他希望她完成他的心愿，来现场看他的比赛，却在取得胜利后连队友之间的一个庆贺的击掌都不肯给她。
刚才喝的酒似乎带着点后劲，此时的她头重脚轻，视线混沌。快走到门口时，她突然被脚下的一块不平整的地毯绊住，一个踉跄没有站稳，她本能地扶住了墙，而远处的他连忙上前将她托住。
“喝多了吗？”
“没喝多少，只是有点头晕而已...”混沌的视线逐渐清晰，她挣开他的胳膊，无力地抿了抿唇，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你怎么又来了？”
“我...我想等一等你...”
“还有事儿吗？”
“没事，只是明天...我们都要回北京了，听说你这次会正式提交退役申请...”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 “不知道今后的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我想今晚...再来看看你，也顺便...感谢你那天去看了我的比赛...”
她没抬眼，平静地点着头： “好，现在你看过了，也感谢过了，你可以走了。”
他站在一旁没有作声，却也没有半点想要离开的意思。
她笑着，语气里是几分强装的淡漠： “你让我做的，我做到了，你也做到了，我们已经互不相欠了，不是吗？”
他深深叹了口气，无力道： “所以，那天你突然在决胜局出现，只是想还我一个莫斯科的人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是吗？”
“是，不然还有什么？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一年半前是我欠你的，既然我来了，就该还你。如今好了，我们两清了...”
“可那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我那天那么说，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抱歉，我没这个心思！”她打断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声音伤感： “你快回吧，马上孟霖要回来了，我不确定有没有其他人跟着他一起来，别让他们看到我们...”
“回来又怎样？我不怕他们看见...”他淡淡答着，眼眶却开始微微泛红。
“你不怕吗？”她忽地与他怒目而视，语气中夹杂着愤怒与嘲讽： “那你为什么连聚餐都不敢去？”
他垂下头默然不语，面对他再次的沉默，她扯了扯嘴角，声音清冷： “好了，我们没必要再谈论这些没意义的话题，请你回去吧。”
“张玥柠，你等等...”在她准备拿房卡开门的一瞬，他拉住了她，她被他又一次抵在了门上，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撑住了门。
她一下愣住了，看了一眼他扯住自己的手，接着目光上移看着他的眼睛： “程启锋，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嘛？”
“我知道！”他说得义正严词，却并未松开手： “但我需要和你解释清楚，我不希望你对我有一丝一毫的误会！”
“误会？”她再次嗤笑一声： “我们之间的误会还少么？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下一秒，他刚想开口，却听到了走廊尽头传来的异动，随着“叮”的一声响，电梯在19楼停住，门开的时候他们最先听到的是转角处传来的孟霖和吴赫的声音。闻声后的程启锋明显陷入了混乱，他想要赶紧避开，却根本来不及，也无处可躲。
原来他依然在口是心非。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张玥柠自嘲地笑了笑，但情急之下她也再顾不得那么多，仅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思考，倚靠着门的同时，随即抬手从背后用房卡刷开了门。
在此之前，两人几乎是把全部的身体力量全部支撑在了门上。就这样，门被打开的刹那，两人跟随强大的惯性一个龃龉一起被推进了房间内。
随着身后人声的越来越近，进门的第一秒张玥柠就迅速侧身关上了门，继而被来自关门瞬间的一股力量推到了旁边的墙上。
而始终拉住她的程启锋完全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连门被打开他都浑然不知。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让他大脑彻底懵圈，门被关上的瞬时，他就这么跟着跌入了她的怀抱。
两人抵住墙壁静默了很久，直到听见孟霖他们从门外嘻嘻哈哈地走过，张玥柠这才松了一口气。此时，房卡还被她捏在手里，没有来得及插入取电口，房间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再等反应过来时，居然发现程启锋不知何时已经反手将自己紧紧抱在了怀里。
“放开我，你现在可以离开了。”她双手无力地垂下，淡淡悠悠地说着，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对不起，再让我抱一会儿，可以吗？就一会儿...”
她心里有怨念，更深知自己此刻的处境。她原本想强硬地坚持让他离开，可他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他强劲的臂力带着不容拒绝的巨大力量，来自他身上久违的熟悉气息也几乎是又一次彻底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许久以来无处可喧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紧绷到了极致。
她无力拒绝，也根本不想拒绝，似乎在她开门让他进入时就已经预想到了这样的一幕。黑暗中，在她也情不自禁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
“对不起，张玥柠，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很荒唐，很不道德，你可以说我是个混蛋，可我...”他的声音微微打着颤，呼吸和心跳愈加急促： “可我真的很想你，我没法控制这种感觉...”
“程启锋，这么自欺欺人，有意思吗？你不是说你根本不怕他们看见我们吗？那你刚刚这么大的反应，又算什么？”她依旧清冷的语气里还是透着几分隐隐的怒意，但双手仍旧没有松开他： “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们之间不管怎样的关系，永远都见不得光？”
“当然不是，那是因为你的身边早已经有了他，而我到底算什么身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这和他没关系。你可以深夜一个人来找我，却不肯和大伙儿一起来聚餐；我完成了你的心愿，我去看了你比赛，你却在赛后连一个击掌都不肯给我。哪怕我们没有在一起，就连做个普通队友或朋友都这么难吗？”
“我真的做不到，我们明明不是普通队友，你让我怎么装得出来？”他抚着她的后脑，声音带着抽噎： “张玥柠，我们不是光明正大的恋人，却也不是干净普通的朋友，我们到底算什么呢？”
闻言的那一瞬，她的眼眶已经潮湿，她把自己的整颗脑袋都埋进了他的胸口，肩膀微微抽动，没有回答他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还说我，你不也一样，”他轻轻苦笑着： “第一天的队内聚餐，你也没去不是吗？”
“我那天是因为真的有功课要做...”埋在他胸口的声音，沉重得发闷。
“好吧，你看你，永远嘴硬...”他跟着收紧了臂弯，声音已然沙哑： “我是真的很怕面对你，更怕在大伙儿面前控制不住我自己。如果不考虑你，我一定不会躲开，哪怕是刚才在走廊上，我也不怕被他们撞到，我们之间的事老孟他们比谁都清楚，他们出于私心会永远站在我这一边，我更不会在乎外界怎么评价我。但我不希望你被任何人误会和质疑，哪怕是我们的队友，我永远需要保护你不受伤害，你明白吗？”
她轻轻昂起脑袋，无奈地笑： “所以，面对大众的时候，你和我装不熟，是唯一的方式...”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可能让你身陷舆论。就算我没有任何身份，这也并不妨碍我想要永远保护你...”
说完，他松开双臂，凝望她：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接着他从她手里拿过房卡插进了取电口，随后只是摁亮了走廊处昏暗的夜灯。
“干嘛突然开灯？”
“我想看看你，好好看看你...”
他的嘴角带着甜腻又悲伤的笑容，她也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撩人又帅气的眸子里盛满了好多东西，有光芒，有深情，还有满得即将要溢出的爱意。
所有的美好往事在俩人充斥着烈焰火光的对视间，霎时一并涌来，纷乱无序、杂乱无章，回忆碎片像一颗缓缓升起的暖阳在他们心底慢慢绽放，却又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疯狂摧毁人薄弱的心智，让他们彼此受尽劫难，心口的疼痛一时间汹涌而至，痛苦到不得抽身。
他用双手抚着她的脸颊： “现在可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了吗？”
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被他大大的手掌温柔包裹起来的脑袋乖巧地轻点。
“那天我来找你，希望你能来看我和老罗的比赛，其实只是想了却我自己的一桩心愿。一年半前在莫斯科，我承认，也许本来我还有取胜的可能，可那时忽然在场上得知了你和韩骏公开的消息，我突然感到自己内心仅存的唯一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张玥柠，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在莫斯科世界杯决赛中的失利，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是我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和你没有关系，你更没有欠我什么。只是前两天，当我得知我又要碰上老罗的时候，我突然想试试，就算你不属于我，但是有你在我身后给予我支持，我到底能不能赢他...”
“事实证明，我的实力并不是不如老罗。那场比赛虽然很艰难，打满了七局，还换了备用板，可我到底还是赢了。我早已不在职业巅峰期，我也知道自己的单打实力一直很薄弱，但我已经没有当年那么贪心了，我可以接受好的坏的所有的结局。所以，当我拿下那场胜利后，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她的眉头因为心口的疼痛突然皱起，眼神里是无奈和绝望掺杂在一起的悲伤，她用力扯住他肩膀上的衣襟，挣扎着急促开口： “那可是三大赛的单打冠军！你怎么可以...”
“因为那天，我彻底失去了生命中对我而言更重要的东西...”他看着她，浅浅一笑： “我知道，作为一个运动员，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理智，必须时刻明确自己肩负的重担...但那天，我告诉自己，就让我忘乎所以最后一次，从今往后，所有的事都一并翻篇，我一定会继续打好今后的每一场比赛，及时止损...”
她的大脑晕迷，拼命摇着头，环着他的脖颈，泪眼婆娑： “你是不是傻？”
“我当时就在想，反正我的人生里已经犯过那么多次错误了，还在乎这一回吗？”他轻轻拭着她的泪，同样满眼通红，却强撑着笑意： “其实，和老罗无关，和某一场比赛也无关，我只是找了个借口让你来看我一次，就一次，就一场，能在我比赛的观众席再看见你一次，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他说得坦然，她的唇跟着翕动，却还是欲言又止。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他们就那样静默地望着彼此。而此刻在他的眼中，她好像是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对自己坚定而又无法自拔的深爱与沉沦。
终于，他缓慢地松开握住她脸颊的双手，往后退了半步，垂下头无力地笑着： “对不起，我今天不该失控，也不该让你为难。无论过多久，我的坚持永远和以前一样，我不会因为自己一时的情不自禁就把你推到大众的风口浪尖。现在你的身边有他，每一次得到你的消息，看见你过得幸福我也很开心，这就是当初我所希望的，我从没想过再次打扰你的生活...”
“那你呢？”她问他。
“我？”
“我听老袁说，你也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抿了抿唇，强忍住内心的酸涩，微微笑道： “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
他的脸几分苍白，眼睛里是绝望至极的黯淡： “不爱一个人，要怎么和她在一起？”
“可我不也...”话说了一半，却还是喉头一哽，最终被她痛苦地咽了回去。
而他竟也微妙地没有追问，只是话锋一转，嘴角微不可见的一勾： “什么时候我心里没有你了，我才会考虑接受新的人，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需要多久...”
他一前一后的两句话都让她醍醐灌顶。她回想起过去的八年，他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勇敢。暖黄的灯光下，她看着他，心痛再次将她撕扯成碎片，如果当年他能像此刻这样真挚与坦诚，他们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分开？
他的眼里满是深情，而她的眼眶里再次不受控地噙满了泪水，一滴滴泪从眼角滑落，他下意识地再次想伸手帮她拭去，却自知不妥，犹豫地将手克制在了半空。
然而，在他的手垂下的瞬间，她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在下方牢牢地接住了他，继而与自己的手心紧紧相握。
他有瞬间的愣怔，先是不解，再是了然。再次的四目相对，思念、愧疚、心痛横亘在静谧的空气里，随之而来的是漫长又暧昧的沉默，情感的灼烧向来没有道理可言。
理智与感性开始在她的脑海中急速碾压，她发现自己的心竟有了些许动摇。
他们的掌心不由自主地再次交缠，意乱qing迷间，他们轮转着像是坐了一辆疾驰的过山车，即将面临脱轨。
他违背了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向她身前走去，直到再不能靠近，彼此的额头相抵。
她没有退却，也没有丝毫迟疑，掩埋在彼此身体里的情绪和yu火如同魔鬼般汹涌的热浪，席卷而来的瞬间，冲动让他们失忆，也燃烧了彼此仅存的理智。
在预感到他的唇即将倾覆上来之时，她就那样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下一秒，她口袋里的手机振动打破了所有的宁静。掏出的一瞬，手机屏幕上韩骏的名字在此刻犹如一道警示，毫无预兆地将二人拉回了现实。
一切都还未来得及发生，就已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