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四刻,宴席已散。

    长长的宫道上,所有打扮得俊丽翘楚的公子小姐脸上都带着几分笑意,许是因为此次心照不宣的都知晓宫宴是为了为各位皇子公主挑选伴侣,所以人人都有些憧憬,觉得自己会是那个命定的幸运之人。

    和他人的怡然不同,谢明珠满脸心烦意乱,脚步更是着急忙慌。

    方才她在亭中愤怒离去,途中却碰见了母妃身边的嬷嬷,特意来寻她,却只为了叫她给四哥带句话。

    明明是亲生母子,却要叫她这个两边都不熟络的人传话,可笑。

    一路上,所有人对她皆是退避三舍,生怕触了霉头。

    偏偏这时候,谢明珠撞见了也正往宫外去的谢明景。

    “四哥且慢!”她咬咬牙,追上前拦住了谢明景。

    谢明景停下,见到来人是谢明珠,神情既意外又冷漠。

    “明珠可是有事?”

    他与这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向来不甚亲密。

    和谢鸳比起来,他这个妹妹属实无用,否则太子之位岂会轮到一个毫无家世背景,又是从冷宫出来的谢润嘉来当。

    谢明珠看他一眼,轻声道:“母妃叫我告诉你,不要做自寻死路的蠢事。”

    说罢也不多言,径直出了宫。

    谢明景停在原处久久不动,片刻后才回身眺望一重重的宫阙,手指几乎要攥进肉里。

    母妃她什么都知道,可她不争,又凭什么要他心甘情愿的低人一等。

    .

    谢鸳因为出宫路上遇见许襄耽搁了些时间,所以落在众人后面。

    宫门前人不少,沈浮白正在与谢润嘉交谈。

    谢鸳隔得远远地就瞧见了这两个人的身影,脚下骤然一滞,脑子里不免又浮现出谢明珠嘲讽她的话:“你不如问问自己,哪里不喜欢他。”

    这句话如魔咒般萦绕在心头。

    一直以来,她的目的都十分坦荡,关外几番威逼利诱,皆是陪沈浮白做戏,她知他的阴谋算计,她成全他,她顺着他设计的路一步步替他除去裴家,种种所为为的不过是大晋江山。

    就连逼他上京的冷酷手段也是给他一个在沈家人面前能名正言顺进京为官的由头。

    她扪心自问全是为公,可当中又真无半点私情吗?

    ......

    谢鸳问自己,心绪乱的像缠绵的线,理不清也理不得。

    织春在身后“咦”了一声,“公主,陆公子是在等你吗?”

    谢鸳抬起头来,顺着织春的视线一看。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陆九承懒散地倚在车旁,霞光尽数洒在他身上,更显得他俊俏的模样朗润如玉,好似那风流倜傥的郎君活脱脱地从话本里走了出来,让无数姑娘红了脸。

    谢鸳却是不由得松了口气,当即便目不转睛地略过沈浮白匆匆走过去。

    这一反常态的举动自是让好些看戏的人愣住。

    以往但凡有沈浮白在的地方,谢鸳总是要插上两句嘴。

    她对沈太傅的这颗司马昭之心,京中可谓人尽皆知,如今咋一下漠视,倒是让人反应不过来,就连沈浮白那张向来平静温润的脸,眉间亦是皱了又平。

    谢润嘉看他面色变换,压低声音问:“浮白,你可是与九妹闹别扭了?”

    沈浮白不由沉默。

    另一头的两人却是言笑晏晏。

    周围的视线有意无意地都往马车旁看。

    陆九承好似未曾察觉,一张俊脸笑的勾人。

    “殿下,回去的路太远,我想蹭个车。”

    话音刚落,谢鸳眼皮子猛地一颤。

    这话,这笑,属实熟悉得很。

    她不就是这么搭沈浮白的车进宫来的吗。

    张了张嘴,可还未等她出声,身后忽然插来一道声音。

    “不巧,我的马车也坏了,麻烦公主顺路送我一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谢鸳不用去看便知道是沈浮白。

    陆九承见了他,先是嗤笑一声,然后挑了下眉。

    “沈太傅与我,真是缘分不浅呐。”

    沈浮白静静看着谢鸳,没有出声,谢鸳却心虚的不敢与他直视,头疼地阖上了眼。

    “上去上去,你们都上去。”

    “多谢公主。”

    沈浮白面上客气,动作却十分娴熟,第一个进了车厢,谢鸳跟在他后面,轮到陆九承时,车厢里两个人已经一左一右坐着,他想都不想地就要往谢鸳身边坐去,一旁的沈浮白却忽然重重一把将他拉了过去。

    毫无防备的陆九承差点一屁股坐进沈浮白怀中。

    陆九承当即皮笑肉不笑地“呵”了声,“沈太傅未免太热情了些。”

    马车的“轱辘”声碾过细碎的人声,往长街尽头驶去。

    诺大的车厢里,陆九承与沈浮白谁也不看谁,一个坐的端正,举手投足皆是君子之范,一个好似浑身没长骨头,双腿大咧咧敞着,像个泼皮无赖般斜靠在车厢上。

    谢鸳的眼睛只往陆九承身上扫,问道:“没记错的话,今年朝廷分给留京官员的府邸应该都在城西那一片吧?”

    陆九承点头,笑得肆意,“可我选了城东。”

    谢鸳一愣,“城东这边的府邸大都没有修缮,破烂得很。”

    陆九承毫不在意道:“可这里离殿下的府邸最近。”

    提及缘由,他竟说得理直气壮,半点不懂害臊。

    然后又说:“好些个考上功名的寒士也都选了这一片落脚,若是来日殿下需要谋士,亦可从他们当中挑选。”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为谢鸳着想。

    他二人说话时,沈浮白的目光便在谢鸳脸上打转。

    谢鸳忍不住又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陆九承半阖着眼,笑道:“说不定是我与殿下前世情缘未了,今生才会一见如故,好再续前缘。”

    话音未落,谢鸳只感觉斜对面看过来的那道视线冷得像刀,还未来得及出声反驳,就被沈浮白抢了先。

    “公主的手不疼吗?”

    听见这话的陆九承蹙了眉,身子也坐直了些,目光转过去。

    车厢里一时安静。

    外面的斜阳钻过车帘,照在谢鸳不小心从袖袍里露出的手指上,之前被热茶烫伤,那根发红手指肿胀的恐怖。

    盯着那处红肿,陆九承眼睫微颤,沉默下来。

    谢鸳却有些不自在,慢吞吞地转头去看沈浮白。

    谢明珠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你不如问问自己,有哪里不喜欢他......”

    沈浮白靠窗坐着,大半张脸沉在日影下,眉眼不抬,一身的冷寂模糊起来,便多了几分随意散漫的俊俏。

    望着他的脸,谢鸳心乱如麻,脑子里好似有千丝万缕缠绕在一起,理不清一个头绪。

    若要以貌取人,她早该绑着沈浮白娶回家。

    若要以言取人,也早该连蒙带骗拐回家中。

    ......

    谢鸳坐着,想着,也看着。

    一时所有过往细节都浮于眼前,很多事情便也明了。

    她望着沈浮白呢喃一声,“或许不该问哪里不喜欢,而是要问从哪里开始喜欢......”

    这一声太轻太轻,仿佛呓语。

    沈浮白并没有听见。

    他抿直了唇,淡淡道:“手拿过来。”

    谢鸳手伸过去后,他从袖袋里拿出药瓶,将药膏仔细轻柔地抹在谢鸳受伤的地方。

    药膏冰冰凉凉,烫伤的灼痛得到缓解,谢鸳舒服地仰起了头,下意识问:“这药从哪来的?”

    自从年初刺杀之事后,皇宫守卫十分森严,所有身外之物断不能拿进宫。

    沈浮白看一眼谢鸳,道:“问太子殿下借的。”

    谢鸳听着,忽的怔住。

    片刻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她忽然笑了一声。

    马车停在了公主府外。

    小狗面团一听见马车声便迫不及待地奔腾出府。

    “汪汪汪。”

    “汪汪汪。”

    它叫的非常欢快,一面疯狂摇着尾巴,一面围着谢鸳和沈浮白不停地打转。

    谢鸳蹲下来,温柔地抚摸着面团毛茸茸的小脑袋,面团更加兴奋,于是一个劲儿地顶谢鸳的手,还不时伸出舌头舔舐着她的手心。

    “陆公子,你不下来吗?”雨棠好心提醒。

    陆九承轻咳一声,摸索着掀开车帘,刚走了出去,便见那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飞快从谢鸳掌心下抬起头来,龇牙咧嘴地冲他“汪汪”叫。

    陆九承的腿霎时一软,跌坐在车板上。

    见状,沈浮白面上的冷峻之色消融三分,抿直的唇角也勾起了一点隐约的笑意。

    谢鸳惊异站起,“陆九承,你怕狗啊?”

    陆九承不敢下去,仍哆嗦着嘴硬。

    “我怎么会怕只牙都没长齐的奶狗。”

    许是听出这句话不好,面团又“汪汪”凶叫两声。

    陆九承面色发白,强撑着手往后缩了缩,却没注意他长长的衣摆从车板边缘滑落了下去。

    面团好像知道车上的人怕它,立刻兴奋地冲上去咬住陆九承的衣角。

    那一瞬间,陆九承撑着车板的手掌忽然就颤抖了下,紧跟着全身开始发颤。

    眼前的画面猝然转变。

    是黄狗的牙齿咬穿血肉,他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绝望逃跑,身后却传来同伴嬉闹大笑的声音。

    是母亲为他不受欺凌,跑去书院寻求公道,却在院门前长跪磕头,鲜血浸湿了每一条石阶的缝隙。

    再最后是小姑娘的声音。

    “住手!”

    谢鸳见陆九承是真怕,连忙叫停,让织春把面团抱了回去。

    她的声音刹那间几乎和小姑娘重叠。

    如噩梦一般的回忆就此支离破碎。

    陆九承瘫坐在车架上,乌黑的鬓角渗着冷汗,他微微喘息,笑颜苍白。

    “真不怕狗。”

    谢鸳懒得拆穿他,让府上的车夫送他回去,车窗外,陆九承还倔强地探出头叫嚷,“我不怕狗,明日我再来看它。”

    喊了好几声府门前的这条街道才终于恢复平静。

    残阳将落,空际最后一丝天光还在与夜色拼命地抵死交缠。

    沈浮白盯着那车马经碾过留下的车辙印,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谢鸳走到台阶前,回过头来发觉沈浮白还立在原地,他抬起眼,幽幽地望着她。

    “公主以前从狗嘴里救过陆九承,所以他认识你。”

    语气十分笃定,不等谢鸳开口,他又问:“从狗嘴下救过的人,公主有印象吗?”

    谢鸳摇头,“从前到现在,我举手之劳帮过的人有很多,哪能哪个都记得。”

    沈浮白于是道:“若再加上野花呢,公主再想想。”

    他记得初见那日,陆九承随手摘来递给谢鸳的野花是一朵白色的点地梅,花虽是路旁常见,但细想之下这个行为却极为不合常理。

    谢鸳听了,哑然失笑,略略扬眉道:“沈郎这么关心,该不会喜欢我吧。”

    沈浮白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面容却一片沉静,有理有据地解释道:

    “臣只是担忧陆九承突然接近公主是另有所图,若能查清缘由,也能为公主排除一个危险。”

    “别说外人了,”谢鸳上前一步,仰起头来,直勾勾盯着他,“就说你,你喜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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