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七仰望着漆黑无边的天空,在北风呼啸中张开双臂,任衣摆和发丝随风舞动,似乎只有凛冽的寒意才能变得清醒。就着冰冷的青瓦屋顶,她躺了下来,对着漆黑的长空说:“我想回家了。”

    无边的黑暗就像是巨兽的大口,直接把她的声音吞没于连绵不断的狂风之中。

    “我想回家了。”叶小七重复了一遍,这次她把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周遭依然是无边的沉默,和幽远不尽的漆黑。

    “你聋了吗?!”叶小七怒了。

    黑暗中,终于传来一个声音:“我这就安排。”

    “你安排什么?”叶小七怒极反笑:“我说要干什么了吗?!”

    片刻之后,黑暗中传来声音:“属下知罪。”

    接下来便又陷入了无休止的沉默。

    叶小七觉得无趣的很,遥望着黑夜,感受着从头顶灌入身体的北风,觉得如此这般才能更加畅快淋漓。

    北风从最初单纯的猛烈渐变为刀割一般的凛冽,就像是无数把尖刀将刀刃对准了□□一片一片地掠过去。过不了多久,叶小七的鼻尖、耳朵、脸颊、手指和双脚,都像是被四周的寒风撕扯着一般,像要被拽离身体,那可真是沁人心脾的冷。最可恶的是寒风钻进耳洞,在里面鼓胀起来,要爆炸,嗡嗡作响。然后,叶小七就听见有人在搭梯子,又抱着什么东西笨拙地一级一级踩着上来了。

    “看不出,你很喜欢自虐?”

    叶小七睁开眼,看见凌云度抱着一个酒坛站在面前,寒风鼓起他的长衫,衣摆一下一下地被掀起来,每次又沉沉地落下去。此时,他微皱着眉,低头看向自己。狭长的凤眼被吹得几乎快要睁不开,发丝被一根绳子艰难地束缚着才勉强不被狂风刮散。

    “你有酒啊。”叶小七依然躺在地上,向上伸直了右手。凌云度俯身把酒坛递给她说:“没有酒,是莫邪姑娘那里的茶叶,以茶代酒。”

    叶小七冷笑:“可真是个穷书生,有钱玩姑娘,无钱买酒。”

    “是,我是个穷书生,还是一个潦倒的落第书生。”凌云度揭开酒坛,灌了自己一口茶:“若不是借了干将之名,莫邪姑娘岂肯见我。所以我想的清楚,那些豪门富贵,我是高攀不起的,甚至连谢春燕那小丫头也应有更好的人家才是,而我……”

    “你就娶胡小花?”

    凌云度愣了一愣,看了看叶小七,又灌了一口茶,然后把酒坛放到一边,伸出温热的手,把叶小七的手捧起来,握在手心。

    暖暖的感觉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叶小七舒服得差点哭出来。她静静地看着凌云度,沉默了片刻说:“如果我真的是个姑娘,你这样,我可是会误会的。”

    “但你不是。”凌云度应声说:“老爷们别老把自己设想成姑娘,时间长了,真的会变娘的。”

    叶小七轻笑,遮掩了自己的尴尬,转了话题说:“凌云度,你说你一个身无长物的落第书生,怎么就那么多的大家闺秀想着要嫁给你呢?”

    “有吗?谁啊?你给我说一个,我明天找她去。”

    “这么快就把胡小花忘了?”

    “你倒是先给我找出来。”凌云度在叶小七旁边坐下来,抱着酒坛又喝了一口:“人啊,总是要分清楚理想和现实的。”

    “你今晚,怕是很难睡得着了。”叶小七非常同情地看着凌云度,把自己已经被暖热的手指捂在耳朵上,来缓解一下因为发冻而僵硬的疼痛:“说一说你的理想吧。”

    “书生的理想吗,无非就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凌云度叹息一声:“金榜题名此生是无望了,若是能得个洞房花烛,回去也好給父老一个交代。”

    “那为什么要是胡小花?”

    “你为什么一定要纠结这个?”

    “我就是想不通。”

    凌云度想了想说:“因为,他们要了一百两银子。”

    北风在空旷的天地间肆虐,远处,有着此起彼伏的树枝被折断了的声音,近处,又不停地响动着谁家屋顶的瓦片被掀起又相互碰撞的破碎声,一声声,击打在叶小七的心上。

    “要一百两银子就说明她高贵吗?”沉默许久,叶小七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恰恰相反,一百两银子,偏偏是我能够凑出来的钱数。再多就不敢奢想了。人啊,总要有自知之明。”

    “也许谢春燕不要你的钱呢?”

    “她不要钱,她爹娘呢?”

    “如果也不要呢?”

    凌云度笑了笑,再次灌了自己一大口茶,用衣袖擦了擦嘴说:“不要钱,而是要我接了她家的糕点铺子,在这永乐城里做一辈子的糕点?还是以入赘为条件?他们若是提出别的什么要求,而我根本达不到呢?抑或是,要我……”

    叶小七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她不耐再听下去,趁着凌云度说话停顿下来的间隙,打断了他:“你可真是冷静理智得吓人。”

    凌云度沉默了。叶小七看向冷风中他的侧脸,黑暗中,暗沉沉的一点黑影隐约勾勒出他坚毅而英朗的轮廓。叶小七觉得这样一个人,冷静、睿智,一步一步算计着,大胆而又谨慎。这样的人,一生定然都按照他自己规划好的路线来走,不会有什么大波大澜,也必然不会有什么激情的冲动吧。而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罢了。叶小七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在盼着什么呢?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就回去吧。两个世界的人,注定不相交集。

    她不禁想起了那次的初见。

    时值盛夏,中午的阳光热辣辣地烤着长街上挣扎生计的人们。为了达到逼真的效果,叶小七硬生生地饿了三天,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排着长长的队伍一步一步走向凌云度。虚脱的精神硬撑着她来到了凌云度面前,她非常虔诚地抽了一支签,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凌云度抬手接过卦签,顺便看了她一眼,微笑着,就像清晨的凉风:“你都饿成这样了,还算什么卦?倒不如去那边的包子铺讨要一个包子吃更能活命一些。”

    “我没钱。”叶小七虚弱地说着,还用手拍了拍自己瘪瘪的口袋来示意:“那包子铺不缺人手,我看下来整条长街只有你是孤零零一个人,连个打下手的人都没有,所以……”

    “所以你就想到我身边来混日子?”

    在凌云度灼灼的目光下,叶小七艰难地点了点头:“我现在就是想算上一卦,看到底能不能有运气在你身边打个下手。”

    凌云度看了看卦签,轻轻摇了摇头。叶小七以为他要拒绝,忙准备再次开口,而凌云度却说:“打下手可以,但是我这里家徒四壁,你可能会吃不少苦头,白水和着馒头,你吃得下去吗。”

    “先生,我都快饿死了,你觉得我会嫌弃白水和馒头?”

    凌云度又打量了一下叶小七:“看你这通身的气派,我可一点不觉得你快饿死了,倒像是一个和长辈闹了脾气的富家……小姐。”

    周遭的人一阵哄笑,叶小七气得直发抖,一拍桌子就要走:“不愿意收留我便罢,何必要在这里侮辱人!”

    凌云度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起身,眼见着她刚迈出一步,便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倒在了自己的脚边。凌云度抬头看了看依然排着的长龙队,对他们说道:“今天收摊了,要算卦明天再来。”

    等人群抱怨着纷纷散去,凌云度才拿脚尖踢了踢叶小七:“你要是不想在这街头睡下去的话,就赶紧起来跟着我回去。”

    回忆中凌云度的面容和现实融为一体,此时的他站在猎猎风中,简单扎束着的头发终于不堪狂风的肆虐零散开来,飞扬在漆黑的夜空。他轻轻用脚尖踢着叶小七:“你要是不想在这北风中被冻成一根冰棍的话,就赶紧起来跟着我下去。”

    虽然注定今生不会有什么交集,但是从今天开始,我也不会再去伤害你。叶小七在心里默默说道。她定定地看着凌云度,想把夜空中这个模糊的轮廓刻进自己心里。想来也真是好笑,凭什么要把他刻进心里。但是叶小七就是想要这么做。

    凌云度也沉默着看着她。此时的叶小七,在阵阵北风中,也是被吹乱了头发,冻得双手抱着怀,浑身发着抖,牙齿打着颤,但却倔强地凝望着他,眼睛在黑夜里显得分外明亮。

    “云度云度云度……”记忆中,那个声音反复呼唤着。

    “你作为书童,直接叫我云度,是否有些……”

    “云度云度!”叶小七那俏皮的笑,闪亮着凌云度的双眼。

    “你一直嫌弃我直接叫你云度吗?”思绪拉回现实,躺在屋顶上,叶小七突然歪了脑袋,颤抖中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

    “其实,你叫什么都好……”凌云度说。

    “臭书生。”叶小七坏坏地一笑,一跃而起,夺过凌云度手里的酒坛闻了闻:“怕是已经凉透了。”说完仰起脖子,咕咚咕咚把剩下的茶水喝了个精光。

    “会拉肚子的……”凌云度目瞪口呆地看着叶小七潇洒地把酒坛一扔,干净利落的跳下屋檐,拍了拍双手。酒坛在空中无助地翻了几翻,被狂风吹到远处的院墙上,“砰”地一声摔个粉碎:“我家徒四壁,就这个酒坛恐怕还值些银子。”

    “臭书生。”叶小七已经站在院子里,背着手转过身来,冲屋顶做了个鬼脸:“明天我去林子里打猎去,也好打打牙祭。现在……我睡觉去喽。”

    “这是冬天……”凌云度的话没说完,就见叶小七已经十分潇洒地进了屋。他笑着摇摇头,开始笨拙地顺着梯子往下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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