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推开门,便是一片银天雪地。凌云度看到叶小七在院子中间用团雪堆成了一艘小渡船的形状,还放置有船桨,船上还有小小的船舱。这样一艘雪船静置于满地的白雪之中,孤独,寂静。

    “你在做什么?”凌云度问道。

    叶小七正在拿着两只雪船桨前后滑了滑,把周边稀松的白雪击得粉碎。听见凌云度的声音,她转过头来笑了笑:“十岁的小姑娘都喜欢什么呢?应该会喜欢这些过家家的游戏吧?你猜,如果你带着胡小花在这船上玩,她会不会喜欢?”

    细嫩的手指抓握在冰凉的洁白的船槔上,清秀的脸蛋露在棉衣外面,随着一句句清冷的说话声,唇齿间冒出一阵阵的白色烟气,飘散于空中。凌云度看到那双清亮亮的眼睛,虽然在笑着,却比以往显得寂寞,还带了些许的疏离。

    天地间的白色将世界上的五彩缤纷全部掩埋,把底色涂成清一色的白,一片苍茫。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看着叶小七,凌云度总觉得她似乎真如同她自己所说,是跳出三界外的存在,从来不把任何事物,任何世俗放在眼里,而这样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又是何等的孤独。

    “好了,我打猎去了。”看见凌云度发呆,叶小七暗想,他一定是沉浸在和胡小花一起玩耍的家乡中了,自己当然不方便再留在这里。她自以为做的这一切布景让人满意,心满意足地从船上跳出来,背起那一套打猎的行装就准备出门。

    说是打猎去了,其实,逃避的成分要更多一些吧。

    打开院门,叶小七立刻后退了两步。

    干将直戳戳地守在门口处,黑色的脸庞异常阴沉,双眼血红血红的,浑身上下只裹了一条兽皮,裸露在外的粗壮的肌肉紧绷着,青筋顺着额头一路绵延直全身,看上去如同地狱恶鬼。

    “是不是你?!”看见叶小七,干将上前一步就想要把她拎起来狠狠拷问。叶小七被逼得连连后退

    “她不见了?”凌云度远远地看见门口的干将兴师问罪的架势,立刻了然。他走到院门处,不动声色地把叶小七挡在身后:“你来问她,倒不如去问问莫邪姑娘。”

    干将看向凌云度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迷茫:“莫邪?她怎么知道她在我这里?”

    是我告诉她的呗,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来问我的罪。凌云度身后,叶小七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伸出左手,搭上眼前与自己额头平齐了的肩膀:“臭书生,以后我的事儿不用你插手。”她从凌云度身后转出来,清亮的目光直面干将血红的双眼:“是我告诉莫邪姑娘的。”

    干将正欲出手,凌云度将一把合起的折扇挡在叶小七喉咙之前:“干将,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否应该先想办法把云姑娘救出来。”

    “臭书生。”叶小七看了看凌云度:“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把胡小花给约出来,玩过家家去。”

    今日的叶小七和昨日已大有不同,再不是遇事就往凌云度身后一躲,就等着他来收拾烂摊子的性子了。转变之快,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凌云度看向叶小七,见她已全无往日做作姿态,眼神坚定而明亮,全身上下流露出一种敢作敢当的豪气。事实证明他所料的不错,这样的她才是更接近真实的她。

    “臭书生,你笑什么!”叶小七瞪了凌云度一眼,推开他横于自己喉咙前的折扇,转向干将:“我随你去万花楼。”

    那一眼横过来的目光,在凌云渡看来,颇有几分娇嗔意味。

    “没有我,你见不到莫邪姑娘。”凌云度把折扇打开,轻轻在胸前扇着,瞥向叶小七。

    “你冷吗?”见凌云度在漫天雪地中摇着扇子,这么不应景的行为直令叶小七皱了眉头,她伸手抓住扇叶阻止了来风:“为何见不到莫邪姑娘?难不成她就只见你一人?”

    凌云度笑了笑,转向干将:“你那里还有我让你抄写的情书吗?”

    黑脸汉子黝黑的脸庞愣是憋出了红色。他从身上裹着的兽皮里翻出一团快要揉碎的纸递过来。叶小七抢先接过,展平一看,见上面有凌云度画的圈圈框框,使得里面的字粗看起来竟有些像是银票,而再细细看那内容,却尽是些肉麻的话。

    叶小七撇了撇嘴:“你拿这些去见莫邪姑娘?”

    凌云度说:“莫邪姑娘认得干将的字。她既是楼里的头牌,就有自己的规矩,看不顺眼之人,无论权倾朝野,抑或是富甲天下,纵然用最为豪横之财狂砸,她也未必肯见上一面。要见她,需得先送一些见面礼,她若看得中意方肯放行。这些类似银票的情书就是敲门砖。至于为何要写成银票的样子,一方面是为了掩人耳目,另一方面,是莫邪姑娘的执念了。她想要给自己造一个假象,就是她在干将心里很宝贵,值得很多银子。”

    叶小七忍不住一笑:“这莫邪姑娘,空有名头在外,却仍是一副小孩子心性。”

    凌云度突然回过头看着她:“你不也一样?”

    叶小七闪避着凌云度那双带着探究的眼睛:“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弯弯道道的?”叶小七看了一眼干将说:“他都不知道。”

    “这是我自己的创意,想来莫邪姑娘应当是接受的,然而她果然就接受了。”凌云度耐心地解释着。

    干将走上前来,一把将情书夺过来重新揣在怀里说:“我就先去了。”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倏忽间没了身影。

    凌云度叹了口气:“我还没说都需要找谁呢。更何况,莫邪姑娘不会见他的。”

    “那是为何?”

    “莫邪姑娘要在心爱之人面前维系自己矜持的形象。”凌云度轻声笑道。

    “书生就是磨叽。”叶小七不耐道。

    “急切之间是见不到莫邪姑娘的。”凌云度继续说着,同时伸出三个手指比划着:“恐怕,干将至少要等上三天。”

    “那岂不是误了事?”叶小七问道。

    “你想想,莫邪姑娘岂会把云姑娘带在自己身边,她带在身边又能怎样呢?”

    “那云姑娘会在哪儿?”

    “你觉得,折磨一个女子最残酷的方式是什么?”凌云度反问。

    叶小七想了想:“卖进青楼?”

    “这是普通人能想到的主意。”凌云度道:“然而你却不知,这世上有一个地方,对待女子更比青楼残酷。那就是莫邪姑娘所在的名剑门。”

    “莫邪姑娘不是在万花楼吗?”

    凌云度笑着摇摇头:“万花楼里的是柳三娘,柳三娘的真实身份是名剑门里的十大门主之一,而干将当初是这十大门主之首。”

    “你不是说,干将打不过莫邪吗?”

    “那是现在。当初,干将为了云姑娘叛出名剑门,历经名剑门的追杀,九死一生,还失去了半截右腿。”说到这里,凌云度看向叶小七:“所以,你千万不能对云姑娘有何想法,否则干将若是真对你做什么,我可也保不了你。你的伤还疼吗?”

    叶小七没想到凌云度会突然问及自己的伤口,忙呵呵笑着掩饰:“不碍事不碍事,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挨刀的。一点小伤而已,不妨事,不妨事。”

    “小七,你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凌云度摇摇头:“一切事交给我,你什么都不要做,不要想,回去乖乖抄你的书。我保你不会再有其他麻烦。揭皇榜,追干将,你是不要命了吗?”

    面对凌云度突然严肃起来的脸,叶小七没有被吓到,反而有些想笑:“臭书生,你难道要保护我不成?”

    凌云度闭了闭眼:“我是怕你再胡闹下去,想保护你我也无能为力了。”

    “你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和胡小花好了。”叶小七推动凌云度往隔壁胡小花家门口去:“快去把胡小花叫来玩,千万别辜负了今天这良辰美景。”

    “我知道名剑门在哪里。”凌云度突然说:“你是不是想去万花楼找到干将,跟着他一起去名剑门?”

    凌云度说得没错。叶小七的动作停了下来。

    “干将不能去。”凌云度说:“剑派门的掌门轩辕,为人阴险狠毒。干将既叛变,他绝不会轻易放过他。如果干将不去找他,云姑娘虽然免不了受一些委屈,但定然平安无事。可若是干将去了,他必然要当着干将的面对云姑娘百般□□,定让干将尝尽欲救不得,痛不欲生的滋味。”

    “臭书生,那你给我画一下路线,你就不要去了。一个书生,瞎掺合什么江湖之事……你看着我干吗?”叶小七迎上凌云度灼灼的目光,禁不住瑟缩一下。

    寒风卷起地上散碎的雪末,不停地向东南方奔去,在地面上画出一道道平缓的土坡。带着冷意的雪末散落在坡面上,有几片飘落在两人的身上。凌云度笑了笑说:“现在不让我掺和,怕是有些晚了。”

    “怎么会晚呢?”叶小七一边说着,一边趁凌云度不注意,便转身去敲胡小花家的门:“小花,云度叫你呢!”

    凌云度没有再试图阻止叶小七。他看着院门打开,小花娘把胡小花送出来,便没有再看叶小七一眼,满门心思立刻落在了胡小花身上。

    今天的胡小花穿着漂亮的艳红色棉袄,是凌云度新给她买的漂亮衣服,很合身,映衬出稚气未脱的脸蛋,红扑扑的双颊和红袄两相辉映。

    小花娘用轻蔑的目光瞥了叶小七一眼,满脸傲慢地扭过身去,把胡小花送到了凌云度身边,笑着说:“凌先生,可看顾着小花一些。”

    凌云度说:“伯母请放心。”

    小花娘满意极了,横了叶小七一下,扭着身子回了屋子,把门关上。

    叶小七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自觉得没意思,便想趁着凌云度一门心思对待胡小花的时候悄悄走开,却被他叫住了。

    “你先别走。”凌云度难得调皮地挤了挤眼:“一会儿帮个忙。”

    能帮什么忙呢?叶小七望了望天空,惨白惨白的,空洞得没有一些些颜色,就像是人说话时嘴边飘起的白烟凝结到了一块儿,灰蒙蒙,飘渺无着。

    没有任何意外,推开门,叶小七就听到了胡小花惊叹的声音。胡小花跳着,笑着,坐到雪船上去,钻进船篷里,里里外外不停地摸着看着。叶小七看见凌云度走了过去,丝毫不顾及书生的形象,微笑着陪胡小花坐在冰冷的雪块儿上,接着听见他对胡小花说:“小心,别冻了手。”

    叶小七苦笑着低头看看自己从早上堆雪船开始就一直冻得好像几根胡萝卜的手指头,对着它们哈了几口气,搓了几搓。

    “你等等。”叶小七听见凌云度说道。接着,凌云度便进屋提了一床被子,铺在小船里,让胡小花坐在上面。果然还是一个挺细心的书生。叶小七闭了眼,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什么,再次睁开时,便远远地看见凌云度朝她使了个眼色,大约意思是,跟着他们走。

    叶小七看见凌云度带着胡小花走出了院子,只好在后面关上了院子门,远远跟在后面。巷道的尽头是一片豁然开朗的树林,树林里有十来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其他的大树小树不计其数,参差不齐地长在这里。在夏天,这里是一片遮云蔽日的阴凉地,可现在,只剩下一堆光秃秃的树干,还有树干上厚厚的积雪。

    正在欣赏这积雪压树的美景时,叶小七被凌云度抓住胳膊拉到了一个角落,然后手心就被塞了一条绳子。叶小七顺着这条绳子看过去,发现这是一条由好多绳子绑起来的长绳,缠绕盘旋着绑在很多条树枝上。

    “一会儿我朝你耸耸肩,你就轻轻拉动绳子,不要太用力,就算是帮了我的忙了。”凌云度笑着说。

    叶小七望着手心的绳子,知道只需要轻轻拉扯,整片林子就会飘洒起漫天白雪,像无数个精灵在眼前跳舞,舞动出动人心魄的画面。原来,有心人早有安排,压根就不需要自己一大早堆什么雪船。她自嘲地笑了笑。

    “不需要很久。”凌云度补充了一句。

    叶小七抬头看去,见胡小花正在不远处闭着眼睛耐心地等待着。她点了点头。

    凌云度放心地走到胡小花身边,用手捂上她的眼睛,朝叶小七耸了耸肩。

    叶小七拉动绳子,凌云度把手放开,胡小花睁开了双眼。

    一袭白衣,一身红袄,一高一低,站在漫天飘落的雪地里,背景是一片捧着一条条白色枝干的树林。

    片刻的怔愣之后,胡小花跳了起来,伸开双臂,转着圈,任凭林子里的雪粒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在脸上,在身上,点点滴滴,凉凉爽爽。艳红的颜色在白色天地的映衬下格外分明,红白相间旋转跳跃,就如同一片片的珍珠纷纷扬扬落在满地的玛瑙上,璀璨夺目。突然,她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断裂的树枝,打了个趔趄,凌云度连忙上前,自然而然地扶住了她的腰。

    叶小七觉得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刺痛了,她看见凌云度远远望过来的眼神,连忙把脸转向一边。

    一滴凉凉的东西飘落在鼻尖上,叶小七抬头,看到铺天盖地的漫天飞雪。苍白的天空上,好像突然出现了无数个灰色的精灵,叽叽喳喳地唱着歌,相互拉着手飞旋而下。它们在空中舞出曼妙的舞姿,弹奏着无声的乐章,更是一幅震撼人心的巨画。

    不需要很久,原来是这个意思,凌云度连马上就要下雪也计算到了,带胡小花来这片林子的时间掌握得刚刚好。臭书生,真有你的。叶小七丢下绳子,倚靠着树干,望着飞雪出神。

    接下来自己要干什么?凌云度没有说。但这里,似乎真的已经不需要自己了,再呆下去甚是多余。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办自己的事情去。叶小七掸了掸身上的雪花,大踏步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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