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槊坐在男宾席间,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见她忽然起身,遂快步走至她身旁,低声询问道,“何事?”

    沚汀低下头,指着襦裙上一块油污道,“四哥毋需担心,只是方才不小心,一盘羊肉落到裙上,眼下请这位姐姐带我去换过便好。”

    地上跪着的丫鬟惊慌不已,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宋霁兰亦注意到席上动静,三步并两步赶了过来。看着跪在地上的侍女,心里又恨又委屈——早便劝过世子,不要将后院之人派到前厅,可他却固执己见,只一心想着人手不够,丝毫不顾及她们是否能应付得了眼前的局面。现下这该死的丫鬟打翻了客人的餐盘,不仅闹出了笑话,伤了世子府的脸面,更是狠狠一巴掌打在了她这个“主母”脸上。今日她本已博得前来赴宴的公子王孙们的好感,可是这丫鬟偏要与她作对,闹出这样的笑话——若不是顾及这是陆行之的人,她立时便要发落了她。

    “这丫头一时手滑,弄脏了沅妹妹的衣衫,还望沅妹妹大人有大量,勿要责怪她,”宋霁兰开口便陷沚汀于被动,仿佛不原谅这丫鬟,便成了她得理不饶人,“我替她给妹妹赔个不是,若不然,姐姐亲自带你去后院换过可好?”宋霁兰嘴上说的大度,实则心里一刻也不想离开——世子尚在席间,宾客宴饮正酣,她怎舍得离开这万众瞩目之地,而只为了帮她更换衣衫呢?

    “不劳宋姐姐了,”沚汀婉拒道,“这里客人云集,离不开你的照应,”她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丫鬟,“这位姐姐带我去便好。”

    此举正中宋霁兰下怀,她却仍假意无奈道,“如此也好。这丫头本就是后院的,她领你去,亦算是熟门熟路,想来出不了岔子。”

    沚汀点点头,对着那跪在地上的丫鬟道,“如此便有劳你了。”那丫鬟闻言如逢大赦,忙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一边领着她向厅外走去。

    卫槊想要跟上去,却被宋霁兰拦了下来,“知道卫将军心疼自家妹子,却也不是这么个走哪儿跟哪儿的疼法不是?后院是女眷休憩之地,除了沅妹妹,还有其他女客。将军若去则多有不便,还请留在此间稍饮几杯,沅妹妹去去就来。”

    话已至此,卫槊再坚持跟上去便成了擅闯闺阁,传出去多有不雅,眼看后院离此间亦不过数丈之遥,若有急事,他即刻便能赶到。

    “我就在此间,”他对着沚汀道,“有事唤我便是。”

    她点点头,应了声“四哥放心,”便跟着那丫鬟去了。

    许是为了庆祝世子生辰,世子府后院,似是新近才翻修过,同她从前来时的样子已经大相径庭,若不是有身前的丫鬟领路,沚汀只觉自己会迷失在这层叠的假山与回廊中。穿过最后一道抄手游廊,那丫鬟终是将她领到了一间厢房里,房门关闭的瞬间,玉娘转过身来,笑着对沚汀行了一礼,“卫姑娘,别来无恙!”

    沚汀并不惊讶,方才在前厅时,她便察觉布菜的丫鬟便是玉娘,只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本该在后院侍香的她此刻却出现在前厅,但她猜测玉娘这样做一定是别有用意,便心照不宣地配合着她演了一出戏。

    她还了一礼,道,“自上次一别,已有数日,今日得见,恍若隔世。如今姐姐已大仇得报,恭喜得偿所愿。”玉娘的坚韧隐忍,值得这样的结果,沚汀在心里感叹,由衷的为她感到高兴——玉娘终于可以不用再背负着那样沉重的负担,亦终于有权利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今后,你有何打算?”她忍不住问道,以玉娘的心性,既已诛杀吴连,即便陆行之乐见其成,她亦不会再留在世子府。

    况且,玉娘还有年迈的父亲需要照顾——父母在,不远游。若她是玉娘,若她的父亲尚在人世,她一定会带着他回到故乡,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

    “我已拿定主意,同小妹和爹爹回到玉门关,”玉娘笑道,她的眼里,不再只有初见时的冷漠与戒备,多了些对生活的热情与渴望——想到那漫天的黄土与干燥的西北风,玉娘的眼里流露出浓浓的眷恋,那贫瘠的土地,远不比中原肥沃富饶,却是生她养她的故乡,亦将是她此生最好的归宿。

    “今日同姑娘相见,除了想告诉您吴连死前道出的一些秘密,亦是想借机与姑娘告别,此去故土千里之遥,只怕日后再难相见,玉娘同姑娘虽只有过一面之缘,但承蒙姑娘不弃,屡次救之,遑论您还救过我的父亲,亦保全了我同小妹。玉娘无以为报,请姑娘受我一拜。”言罢,便不由分说,深深拜了下去。

    玉娘却执意如此,沚汀本欲拒绝,却也作罢,只当全了她的心意。

    起身时,玉娘忍住眼中的酸涩,知道机会难得,并无时间伤感,便将那日吴连所述之事一五一十的告与沚汀知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何况在迷香的助力下吴连几无自控之力,沚汀相信他说的当是事实,亦印证了她同卫槊连日来的猜想——沿着宋渊和郕王这条路调查下去,相信不日将会有所收获。

    只是她未曾想到,此事竟同兵部亦有牵连。郕王通敌卖国,虽无确凿证据,却几乎是不争的事实。宋渊在府内私自训练突厥杀手,此事爹爹可否知晓?那晚在颜府行刺纵火,是否便是这些突厥人的手笔?陆行之是郕王世子,郕王的所作所为,他这个做儿子到底是否知晓?从前他们在一起时,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可他真的爱自己吗?还是仅仅因为她是颜道存的女儿,他便想借着她接近自己的父亲,探查尚书府的底细?

    怀疑一旦开始,思绪便会不受控制的蔓延。相信一个人的时候,便是连性命亦可交付,怀疑一个人的时候,过往的点点滴滴都有了别样的动机。

    若陆行之是这样的人,她想,那她便是帮他铺了一条路,一条通往颜府倾覆之路,她是帮凶,亦是罪人。陆行之是宋渊的主子,他看着宋渊豢养突厥死士,亦看着这些死士屠尽了颜府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她自己。或许,他们能对颜府的地形了如指掌,便是因为她同他的这层关系——花前月下也好,装疯卖傻也罢,他从未变过,他永远是那匹西境来的孤狼,而她,则是引狼入室的那个人。

    有心痛的感觉,一点点蔓延,几乎要吞噬了她。这份痛楚,不单单是为了陆行之,为了他们曾经的浓情蜜意——那样的爱情固然甜美,却并非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她拥有过,体验过,在失去时虽然会惋惜,却不会懊悔。然而她的双亲,还有颜府里所有那些因为自己的单纯和愚蠢而葬送了性命的人,却压得她痛到无法自抑。

    有恨意缓缓滋生——她恨他,亦恨自己。她不怪他玩弄了自己的感情,只当是为年少无知不识人付出的代价,但他如何能如此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惜屠尽颜府众人?指甲深深嵌进肉里,锐利的疼痛将她带回了现实,深深吸了口气,她将自己从深渊中拉了回来。

    “姑娘,可是有何不适,脸色为何如此难看?”玉娘关切的问道。

    “无事,”她微笑,眼底尽是苍凉,却又岔开话题道,“你同我说说,那晚是如何诛杀吴连的?”

    玉娘点点头,又说起那惊心动魄的一日。

    前厅里,热闹的宴会被一支西域舞曲推向了最高潮——宋霁兰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十名美艳的舞姬,为宾客们奉上了一场视觉盛宴。为了凑齐这十名舞姬,她可谓煞费苦心,只因所寻之人,不仅要舞姿超群,亦要美貌过人,她手下人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原,甚至去到了西域,才堪堪凑齐她所要之人。

    她执意如此,不过是因着卫沅的容色成了她心底的一道执念——他们不是说她是倾城倾国色吗?宋霁兰偏偏要寻一些容貌美艳的女子来,让这些世家贵族,公子王孙们看看,这世上的美人,不是只有她卫沅一个。在宋霁兰的心里,此举亦是对卫沅的一种无声的羞辱,美又如何?不过是同这些舞姬一般,有何两样?肉体凡胎,终会老去,以色侍人,安能长久?

    而现实也确如她所料,美好的人和事总是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宴会上,这些舞姬们一出场,便攫住了众人的视线,便是陆行之,亦多看了几眼,有舞姬上来敬酒时,更是有求必应,痛快的一饮而尽。只是很快,他便不胜酒力,醉倒在座位上,子庸见状,不得不替他告罪,将他搀扶下去休息。好在是此时宾客们的目光都追随着舞姬们的身影,并无人在意他的缺席。

    除了卫槊。

    从初时陆行之设宴,他便怀疑他的动机,并无根据,只凭直觉——事出反常必有妖。陆行之是酒宴上的常客,号称千杯不倒,怎的今日便这般容易便醉倒?他很想跟上去瞧个究竟,却又担心若是离开此地,沚汀寻不到他,又该如何应援?思量之下,他还是决定端坐席间,先等她换好衣衫回来再说。

    陆行之刚被子庸搀进偏厅,眼见四下无人,眼里即刻恢复了清明,再无半分醉意,只问道,“人在哪里?”

    “在游廊尽头的厢房,已经同玉娘叙上了话,”子庸回道,“属下这便带您过去。”

    “不必了,”陆行之道,“我一人过去便可,你回去,盯着前厅里的动静,若是卫槊来寻她,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都不能让他进来。”

    子庸为难道,“公子,您这可是难住我了,论身份地位,谋略手段,卑职都远不是卫将军的对手,他若真要闯将进去,卑职又如何拦得住?”

    “那便看你的本事了,”陆行之不容辩驳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世子府不养闲人。后院布下了阵脚,能拦他一拦,剩下的,便交给你了。”言罢,不待子庸再说话,抬脚便向后院走去。

    “你是说,后来吴连被沉入大河喂了鱼?”想到他罪有应得,沚汀只觉酣畅淋漓,只不知自己何时能同玉娘一般,手刃仇人,得偿夙愿。

    “似他那般十恶不赦的人,只怕鱼都不惜得吃他,怕脏了自己的嘴,”玉娘调侃道。如此玩笑话令沚汀忍俊不禁,浅笑出声,先前心底的阴霾亦随着这一笑而去了不少。

    “姑娘,恕我多嘴,”玉娘终是忍不住问出了盘桓心头多日的疑虑,“这本不是我该问之事,只是我瞧着您眉间有郁结之色,似是并不开心,可是有何事挂在心头?”不待沚汀作答,她又道,“我第一次见到您时,您还不认识我,那时我便惊叹,天底下竟有这样美的女子,立时便明白了周幽王为何愿意为了搏褒姒一笑而烽火戏诸侯。您生的这样美,又有卫将军这样的哥哥护着,为何却要执意追查郕王之事?我虽愚笨,却也知这其中的水深不见底,稍有不慎,便会将人吞噬其中,您一个弱女子,又何苦要为难自己?姑娘,我的事,您是知道的,经历了那许多,我只悟出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诸多苦难,能平平淡淡的活着,便是最大的幸事。”

    沚汀看着她,玉娘眼里流露出不容错辨的真挚关心,让她无法在她面前再伪装自己,对于眼前这个与自己有着极其相似的命运的女子,亦经历了同样的苦难与挣扎,她只能坦诚道,“这是我的宿命。”

    “不,”玉娘握住她的手,摇头道,“您可以不要走这条路,因为我走过,便知道有多艰难。姑娘应该好好活着,嫁给一个如意郎君,被他呵护关爱,而不是在这沼泽般的险境中孤身挣扎。”

    “如果我同你一样呢?”她眼里涌上泪,忍不住问道,“如果我也背负上了你的命运,那我便也同你一样,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我不怕,”她努力收住眼里的泪水,“我不怕踏上这样一条路,多艰难我也不怕。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同你一般,亲手将伤害亲人的凶手绳之以法,只是,我却没有你这般好命,你还有父亲尚在人世,我却再无亲人……”

    “砰”的一声,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屋内两人顿时被惊得花容失色,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北风裹挟着雪花席卷进来,瞬间冲走了一室暖意,陆行之浑身似浸了寒霜,双目赤红,发丝凌乱,他双眼直直的盯着沚汀,手却指向玉娘,似是极力压抑着怒意和颤抖,用尽最后的一丝理智嘶哑道,“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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