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只道他是撞破自己与卫沅私会后恼羞成怒,亦不知先前她们的谈话被他听去多少,担心殃及他人,只得跪下道,“世子见谅,此事乃奴婢一人的主意,是奴婢将卫姑娘诱骗至此处,是奴婢一人的错。求世子看在奴婢尽心服侍的份上,放过卫姑娘,世子或打或罚,奴婢绝无怨言!”

    “再说一次,滚出去——”陆行之看也不看她,几欲疯狂道,“趁我还没改主意,有多远滚多远!”

    “你快走吧,”最初的慌乱后,沚汀反是渐渐镇定下来,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图穷匕见,她与他必有撕开面具,兵戎相见的那一天。

    她将玉娘搀扶起来,双手微微用力,握住她的手臂,“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好好活着,永远不要再回来,”末了,又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有生之年,若我大仇得报,若我还活着,一定去玉门关寻你。”

    玉娘含着泪,点了点头,心知自己人微言轻,接下去的事,恐怕只能靠她自己了。

    她转身离去,陆行之在她身后一脚踹上了门,伸手锁死,回过头来时,如看蛇蝎虎狼一般的盯着沚汀,眉眼含霜。“你是如何做到的?”他带着寒意,步步逼近,声声质问,“在我搂着你的时候,在我叫你窈窈的时候,你是如何做到无动于衷的?”

    想到方才离去的玉娘,他感到既愤怒,又委屈,“你对一个未曾见过几面的丫鬟尚且如此关心,为何对我却如此狠心?你一直在欺骗我,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情意,你明明知道我在忍受着何种煎熬,却始终不肯告诉我你是谁。”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他眼里悲愤交加,却仍跳动着一簇小小的火苗,“你到底是谁?”

    他仍期待她说出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名字——他恨她的无情,恨她的欺骗,可只要她肯承认,只要她愿意回到他的身边,他还是会选择原谅她,包容她,哪怕小施惩戒,亦可既往不咎。

    可她却只是淡淡的反问道,“世子希望我是谁?”

    不待陆行之回答,她又开始平静的说道,仿佛那是一件与她无关之事,“颜沚汀已经死了,死在了那晚颜府的大火里,尸骨无存,站在你面前的,从身至心,自始至终,便只有一个卫沅。”

    她的回答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将他眼里仅存的火焰也扑灭殆尽,那刺骨的凉意,像极了一把利刃,直直刺进了他的心。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灵魂陷入了深深地割裂与挣扎——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她就是心里那个日思夜盼的人,可是感情上,他却无法忍受她的拒绝与残忍。

    “在柳元时我便同你说过,卫沅早就死了,”陆行之怒极反笑,“此刻你却还跟我说,你是卫沅?”

    “我是谁,只取决于我想成为谁,而非我曾经是谁,”她回应他的质疑,“你陆行之不也一时是流连花丛的浪荡子,一时又是情深似海的贵公子吗?究竟哪个,才是你真实的一面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世子自己尚且做不到从一而终,又何以指责别人?”

    “你可以做别人,但是你为何要装作不认识我?”他的愤怒和戾气,渐渐弥散与周遭的空气中,她甚至连温存的话都不用说,他的心便软了下来,没有了那些坚硬的包裹,他心里漫上来的尽是委屈和不甘,“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你的容貌变了,难道心也变了?过往种种,你通通不记得了吗?”

    “我从来不敢忘记初心,一如世子你,”不管他的态度如何转变,她始终不为所动,她的心似一块顽石,水火不入,“只是世子可曾问过自己,你那颗匪石匪席,不可转亦不可卷的初心,究竟是什么?”

    “是毁了别人的家,还是窃了别人的国?”想到过往种种——父母惨死,天人永隔;颜府倾覆,无家可归,她一次次徘徊挣扎在死生边缘,不得不顶着别人的身份名字苟且偷生,而这一切极有可能是拜他或他父亲所赐,他陆行之竟还敢在她面前妄谈情意二字?

    在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不对他判下死罪,已是她能作出的最大让步——还爱吗?或许吧,曾经的那些少年情事并非说忘掉就能忘掉,亦总是在片刻的喘息中为她带来宁静祥和,让她还能相信这世上有美好的感情,却同时也在不断提醒着她,那是属于少女颜沚汀和少年陆行之的美好,而他们,都已经死在了那个夜晚,被一同埋葬在了颜府的断壁残垣。

    回忆之所以美好,只因那是回忆。

    陆行之脸色骤变,“你何出此言?”

    她暗暗责怪自己沉不住气——至少眼下不是时候,她不该质问他,亦不能挑明一切。她没有证据,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猜测,不管这猜测源自什么。她不知陆行之的反应是否是做贼心虚,但最起码证实了他并未听到先前玉娘同自己的对话,否则便不会有此一问。

    她怕他继续追问下去,正努力思索如何岔开话题,陆行之却忽的伸手捧住她的脸,轻轻摩挲,眼里极力压抑着痛苦,“你为何变成了这幅样子?你……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经历了什么,都不足为外人道也,凭空变成另一个人,是那般容易的事吗?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都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世子想知道吗?”她突然笑了笑,极尽明媚,几乎晃花了他的眼。

    心底仿佛被刀刮过,有疼痛蔓延,她的笑容仿似一只手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让他喘不过气。

    “是千刀万剐的结果,”她淡淡道,“有一种医术,可以为人改头换面,前提是得忍受刀削斧凿的痛苦,”她压抑不住心底的恨意,几乎是作恶般的看着他,说着这些诛心之言——她没有能力惩罚他,便只能将诸般痛苦加诸于过去的自己,他若真心念着一丝过去,那这些痛苦,是他应该受到的惩罚。

    陆行之眼眶泛红,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不敢再想——那是他呵护在掌心,视若生命的女子啊,便是对她的冷心冷情有不绝的恨意,他也未曾有过一刻想要看到她经历这一切。

    她伸手,正过他的头,逼他与自己对视,“世子不喜欢这张脸吗?可是他们都说,这比过去的颜沚汀还要美上几分呢,”她似是不无遗憾,“只可惜,世子再也见不到曾经的窈窈了,那一晚,她的人虽不在,但她的魂已经随着颜府付之一炬了。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她,因为被焚烧的魂魄,将永世不得超生!”

    “别说了,别说了,”他痛苦的摇着头,喃喃自语,“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辜负了你,你惩罚我吧,只求你不要再说这些话……”

    “不,我从未在这件事上怪过你,”她眼底一派清明,“人各有命,死生在天,我不该亦不会将自己的命运维系在他人身上,是以并没有你辜负了我一说,因为我从未报过这样的期望,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那你为何……”

    “为何从未找过你?为何不肯同你相认?”她知他心中所想,“那并非是因为恨你没能护住我,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世子同我,终归不是一路人,”她想了想,下定决心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他认出了自己,既然总有决裂的那一天,那不如在今天便同他讲明一切,“我早说过,世子便当颜沚汀已死,这世上,从今往后,只有卫沅。”

    “这话何意?”陆行之刚刚消下去的怒意,又被她这番决绝的的话语激了出来,“为了寻你,我只差将整片九州大陆掘地三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每日都在失望与希望中反复挣扎。我知道颜府发生的一切几乎摧毁了你,但是颜沚汀,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人活的生不如死!”

    “那我是该感激世子的深情厚义吗?”她厉声道,“世子可知,我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样子,我爹爹同娘亲又是被谁杀害,颜府又是被谁付之一炬?”

    他眼里有瞬间的狼狈一闪而过,却被她敏锐的捕捉到——她故意在激怒他以后问出这样的问题,便是想看看他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会作何反应。

    那一瞬间,她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坦然,仿佛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明明是知道些什么,哪怕不是始作俑者,亦至少参与其中。经历过数次的背叛与欺骗,煎熬与挣扎,她早已预感到他们之间会走向这样的结局,他的狼狈和欲言又止,不过是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测。

    “世子若不想说,不必为难,”她淡淡笑道,“我会穷尽毕生之力,找出那个人的。”

    他曾经最爱看她的笑颜,可如今,他只觉她每笑一次,便离他更远一分。

    “你只需知道,我陆行之,从未做过半分对你不起之事,此心天地可鉴,”他揽住她的双肩,定定看着她道,“窈窈,回到我身边吧,从今往后,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再不会让你受到半分伤害。”

    她推开他,“世子故意卖了破绽给玉娘,好叫她约我至此,再借机偷听她与我的谈话,如此处心积虑,为的,便是说这些么?”她道,“世子难道还不明白,你我之间的缘分,在我决定成为卫沅的那一刻起,便已彻底了断了。”

    “不,”他突然紧紧搂住她,“你如何能说出这样狠心的话?感情非你一人之事,断不断的了,亦不是你一人说了算。不管你心中作何想,我对你的爱,从未有一刻断绝过,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这一次,任凭你如何说,我绝不会再放手!”

    “砰”的一声,厢房的门被从外面踢开,卫槊持剑,冷冷地看着陆行之道,“放开她。”

    见他进来,陆行之似是毫不意外——他早知子庸拦不住他,却没想到来的这样快。陆行之并不松手,只一改平日里对待卫槊这位表兄的态度,无视他的怒意,冷冷道,“卫将军不请自入,擅闯世子府内宅,实在有失体面。”

    “再说一次,放开她,”卫槊剑指陆行之道,“你不听我的话无所谓,但你既已经知晓她的身份,若是对她还有一丝尊重,便不该强迫于她。”

    陆行之闻言,低头看了眼怀中之人,她的眼里弥漫着冷漠和怒意。他心中不由大恸,不知何时,他们之间竟已走到了这一步?

    他压抑住满腔的心酸和不甘,放开禁锢她的怀抱,甫一松手,沚汀便快步走到了卫槊身旁。

    见她如此,嫉妒和痛苦有如滔天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同卫槊是有着血缘关系的表兄弟,平日里尽管谈不上有多亲密,他总还是敬着这位表兄几分,可是眼下,他最爱的人却与他比肩站在了一起。

    “卫将军身为上将军,不会不知道私自捏造身份户籍,该当何罪吧?”他质问道,“你将已故堂妹的身份安在窈窈身上,意欲借此掩盖她的行踪,究竟有何图谋?”

    原来她小字窈窈,卫槊心道,窈窈其名,正如其人,只可惜,他竟然要从陆行之的嘴里才能知晓。

    见卫槊不发一言,陆行之心下爽快了几分,亦替自己感到悲凉——他故意在他面前说出她的小字,实则是含了几分挑衅的意味,他们的过去,是卫槊永远无法触及和改变的,然而现下,陆行之所能依仗的,却唯余这份回忆。

    “此举是为了保护她,”卫槊直言不讳道,“当时情势危急,颜府之人悉数被杀,只有她因去了法华寺而逃过一劫,世子当是知道,若是被人发现有漏网之鱼,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今日你既识破她的身份,不管你是愿意替她掩盖,亦或想要要当众拆穿,我都要带她离开,”卫槊坚定道,“她不想留在这里,便是用手里这把剑杀出一条血路,我也要带她离开。”

    陆行之心头酸涩,离开此地,离开他的身边,她离开的还不够久么,久到她都能抛下过去的一切——他如何想再叫她离开,还是同卫槊一起?可是看她方才的样子,分明是将他视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甚至不用问她,光是看她靠近卫槊,看她瞧着卫槊的样子,他便知道她有多信任他——曾几何时,她便是那般看着自己。他不清楚这其中有何误会,让她同自己之间生出这样深的罅隙来,但他清楚她的性子,她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他尽可动用府里人马将她留下,卫槊再厉害,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可是他知道,今日但凡他这样做了,就是要将她彻底推离自己,推到卫槊身边。

    “你凭何带她离开?”陆行之问道,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就凭你是她名义上的堂哥,就凭你那虚伪的兄妹之情?卫桓温,你在战场上杀死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吧,你如此冷心冷情之人,现下却站在我面前同我说什么兄妹之情?圣上派你彻查颜府一案,你便是这般办案的?你哪里是在替她掩盖身份,你分明是在利用她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我心悦她,”卫槊直视着陆行之道,“我心悦颜沚汀,所以我要带她离开,只因我心悦之人不愿待在这里。”

章节目录

灰莲花浴火重生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宇悠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宇悠游并收藏灰莲花浴火重生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