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不疾不徐,掷地有声,显见得是深思熟虑过,并非一时冲动之下的意气之言。

    此言既出,厢房内的氛围一时凝滞下来,几乎可闻窗外簌簌落雪之声。

    沚汀极力压制住内心的震撼——卫槊所言,仿佛冬日里的一道惊雷,唤醒了她心中沉睡已久的知觉。自从家中出事,她孤身一人踏上这条艰难的复仇之路,便再无一丝多余的精力去思量儿女情长之事。诚然卫槊待她极好,有时便是她自己也不解其中意味,而曾经对于他行事的种种疑惑,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原来如此。

    她心下仿徨,不知该如何回应,然而亦不等她有所回应,陆行之便道,“原来卫将军不过是借着办案之名,企图全了儿女私情,”他嘴角再也挂不住哪怕是虚伪的笑意,“你可知,她始终是颜沚汀而非卫沅,我同她,曾经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我知道,”卫槊坦然的看着他,双目里一派赤诚,“正因如此,我从未同颜姑娘表明过自己的心意,只因担心会予她负担,”他眼里分明流露出不舍,“但世子既问起我替她掩盖身份之事,我亦不想再有所隐瞒。当初机缘巧合,我在法华寺救下了颜姑娘,起初,确是想借助她的身份去调查颜府一案,只是后来,”他面有赧色,想来从不曾这般直白过,却依旧坚定道,“在日渐相处中,她的勇敢,聪慧,坚韧,果断,一点点打动了我,众人皆道她的容颜世所罕见,然而在我看来,那却是她身上所有美好中,最不值一提之处。”

    “你们的过去,我从未在意,”卫槊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沚汀,这番话看似是在回答陆行之的问题,实则亦是对她的剖白,“我在意的,唯有颜姑娘的心意。”

    他每说一句,陆行之的心便痛上一分,若是不曾发生那些事,他同她或许早已结成琴瑟之好,共挽鹿车,哪里还会有今日之事?他的心底升起不甘,夹杂着愤怒,仿佛是自己珍藏多年的爱物突然间被人觊觎,又仿佛是自己苦苦追寻多日的珍宝,已成他人的囊中之物。

    而她,也变了,他此刻才对她有了更清醒的认知,改变她的,不是时间,而是经历。经过那样一番磋磨,她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明媚的少女,她的模样变了,心也变了。

    可是天可怜见,自己对她的心意,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陆行之甚至为这种执迷不悟感到不堪,为何就是忘不掉她?她能做到的,为何他却不能?他是谋国之人,却偏偏被这样的感情所羁绊。他心里充满了矛盾的痛苦,江山美人,他都想要,鱼与熊掌,缘何不可兼得?

    门外响起了子庸的声音,“殿下,太后过来了,宋小姐在前厅里寻不到您,派属下来通报一声,说是太后请您去前厅一叙。”

    这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屋内波诡云谲的氛围,那股看不见的汹涌澎湃的暗流被他彻底搅乱。卫槊心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只是太后凤驾已至,于情于理,他们都得前去接驾——最重要的,这出生辰宴的戏份还得唱完,否则,她的身份必会败露。

    “世子若当真在意她,当知接下去该如何行事,”卫槊低低道,“太后此刻已至前厅,你我若还不前去接驾,势必会引起众人的怀疑,这应是世子不想见到的吧?”

    陆行之不想这般放她离去,但他更不想将她的身份暴露于人前——比起彻底失去她,他宁愿自己只是恨她。

    “你我二人之事,并未了结,是分是合,不是你一人说了算,”这番话,却是对着沚汀而言,“待今日事毕,我必要问个清楚,到那时,颜沚汀,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一个交待!”言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他离去的脚步匆匆,带着些许仓皇的意味,天知道他有多想拥她在怀,可是他有多么思念她,便有多么害怕看到她——看到她同卫槊并肩站在一起的样子。那些他同她分别的日子里,是卫槊在陪伴她,拯救她,安抚她,同她一起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陆行之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尽管他们相逢在最美好的年华,拥有比蜜糖还要香甜的回忆,但是苦难才更让人刻骨铭心。她同他的过去,是卫槊无法触及的所在,而卫槊同她一起经历的那些磨难,又何尝是他能知晓的呢?

    “走吧,”见陆行之离去,卫槊对沚汀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也该去到前厅了。”

    她点点头,依言同他离去,同很多个平常的日子一样,静静地走在他的身旁。北风裹挟着雪花,呼啸着席卷而来,刀割一般。卫槊走在她的一侧,高大的身躯替她挡去了大半的风雪——这本是她往常不曾留意之事,然而自他方才表明心迹,她素日里平静的心湖似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起层层涟漪,让她不由自主的留意起一些小事。

    是小事,却也是最能体现人心之事。人生能有多少大事呢,漫长的岁月,泰半都消磨在了这些琐碎的日常里。她渐渐明白了卫槊的情意,那些细微之处的照顾,那些不露声色的体贴,他总是能在她坚持不下去之时温言鼓励,亦总是能在她需要帮扶之时伸出援手。他是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将军,是小姐们眼里冷面冷心的郎君,她从未见他对别人如此,即便是对待他视如妹妹的许如月,也未有这样周到细致。

    他对她这样好,令她几乎忘了,她同他,本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若非颜府一案,他们至今还行走在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之路上,或许在某次宴席,又或是在某条大街,她们擦肩而过,但却永远不会叫出彼此的姓名。

    命运总是如此玄妙——它从她身边夺走了一些人和事,令她不得不忍痛埋葬一些情感;与此同时,却又给她带来了新的面孔与经历,让她体验到截然不同的人生。

    只是,日后她该如何面对卫槊呢?沚汀带着几丝茫然和悸动走在他的身边,看着越来越近的前厅,她努力压下种种心事,那里,眼下有更紧迫之事亟需解决。

    他们进到前厅时,陆行之已同太后叙上了话。太后看上去兴致颇高,拉着他的手,不时还谈笑着指指点点,宋霁兰陪坐一旁,亦是满脸喜色。

    “行之,过了这个生辰,你也老大不小了,婚姻大事,当是提上议程了,”太后看着他,开门见山道,“上次在麓原,我原是同你提过此事,只当时你说自己已有心上人,我便作罢。这些时日看下来,哀家也未见你钟情于哪家女子,反而是比从前更加忙于公务。”

    她呷了口茶,又道,“你父王同母妃远在凉州,镇日里操心着你的终身大事,隔着千山万水,又鞭长莫及,只得修书求哀家管上一管。哀家瞧来瞧去,觉得霁兰便是极好的,这次嘱咐她帮忙筹办你的生辰宴,她的尽心尽力,鞠躬尽瘁,哀家也都看在眼里。你是世子,将来是要承袭你父王的爵位的,你的妃子,不单要容貌品性上佳,还需有堪为王府主母的手段和魄力。这次哀家让霁兰来帮你,既是给她机会,也是对她的考验。如今这宴会操办的有声有色,宾主尽欢,哀家对她,甚是满意。麓原之后,哀家也放任了你有段时日了,你既无中意的女子,那不如哀家便替你做个主,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将你同霁兰的婚事定下来吧,如此,哀家也好回了你父王母妃,好叫她们心安。”

    宋霁兰闻言,满面羞涩的低下头去,眼里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欢喜,只觉那份热烈的渴盼已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从年少之时起,她便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陆行之的妻子,与他双宿双飞。起初只是少女的一份朦胧旖念,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旖念不仅没有淡薄下去,反而渐渐变成了她的执念,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即便深知陆行之所爱之人是自己的好友,可那又怎样?再如何相爱,能成为他的妻子,与他执手相伴一生的人,最后只能是她宋霁兰。

    “不敢欺瞒皇祖母,”陆行之朝着太后跪了下去,一改平日里的轻浮,深深叩拜,郑重其事道,“行之跪谢皇祖母厚爱,既是祖母问起,行之当据实以告,不敢有所欺瞒。诚如您所言,宋小姐或是极好的,却绝非行之的良配,只因行之心里,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再容不下第二人,还望宋小姐早日另觅良人,莫为行之耽搁了去。”

    “你上次也是这般诓骗于我,”太后愠怒道,她本是见他近日来不再辗转流连烟花之地,有所收敛,以为他转了性子,这才重新拾起替他指婚的念头,谁成想他仍是这般不知好歹,企图拿莫须有之人搪塞她。

    “行之不敢,”他面上惶恐,再度拜了下去,只道,“先前行之并未在皇祖母面前提起她,只因担心唐突佳人,令她不安,这绝非孙儿所愿。孙儿既是心仪她,自然是希望她过的安宁快乐,不为俗事所扰。今日祖母既是再度提起姻缘之事,孙儿亦不想误了宋小姐的前程,这才旧事重提,行之一片真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绝非想要借此诓骗祖母。”

    太后见他眉宇间神色坚决,态度诚挚,全不似平日里的轻浮浪荡,知他怕是动了真心,不由好奇哪家女子竟有如此大的魅力,能引得她这孙儿浪子回头。

    “祖母并非不讲道理之人,非要逼着你同宋家小姐成亲,哀家还没老糊涂,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见他神色缓和了些,太后又接着道,“只是行之,你不能总拿所谓的心仪之人搪塞祖母不是?今日你必得同哀家说个明白,到底是哪家女子,让你钟情至此?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那便依着哀家的意思,同霁兰把亲事定下来吧。”

    太后话已至此,陆行之心知再无转圜的余地。君无戏言,太后是他的祖母,却更是皇帝的母后,代表着整个皇室母系一族的势力,她绝不会拿他的姻缘之事来说笑,他说不出心仪的女子来,等待他的,必然是同宋霁兰成亲的命运。

    “是卫将军的堂妹,”陆行之道,“孙儿心仪的女子,正是卫将军的堂妹,卫沅。”

    卫沅?太后心下颇为纳罕,行之如何会喜欢上卫沅?

    她记得卫沅,麓原大帐里的惊鸿一瞥,令她对这名女子过目难忘,那样惊世的容颜,行之会喜欢,本是人之常情,可是看他的样子,他对卫沅的喜欢,并不仅仅止于容貌,似是早已情根深种,非她不娶。

    可她也同样记得,红颜多祸水,在麓原大帐里,宋时璋是如何为了她忤逆自己的父亲,非要求娶这位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非是她看不起卫沅的身份地位,她自己虽身居高位,却也是在后宫中沉浮多年,几经磨难,才熬到了最后,没有人比她更懂出身对于女子而言有多重要——便是不为了行之,单只为了卫沅,她几乎也能看到她若是嫁给行之,今后的命运会有多么坎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卫沅有什么错呢?可是生的这般美貌,让这些男子为了她甘愿舍弃一切,便是她的原罪。

    思忖间,太后心下有了决断,却仍是向着陆行之问道,“你的心意,卫小姐可曾知晓?她亦是同你钟情于她一般,钟情于你吗?”

    陆行之闻言心下遽痛,想起方才在后院沚汀对他所言,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勉强到,“孙儿是真心爱慕她,至于她的心意,孙儿未曾问过,亦不在乎,祖母只需知晓,孙儿此生非她不娶便是。”

    太后闻言,心下更是惊疑,行之这般,显然并非同那卫沅两情相悦,闻他话中之意,更像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若果真如此,她倒是要高看这位卫小姐一眼——行之其人,论容貌,有如芝兰玉树,貌比潘安,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论家世,他是皇亲国戚,金尊玉贵的郕王世子,将来要承袭郕王之位,成为一方之主,更何况,这般优秀的男子,还对她情根深种,非她不娶,无论怎生看,卫沅都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卫小姐今日可来赴宴了?”太后问道,“去把她传过来,哀家想要见见她。”

    陆行之闻言,忍不住朝卫沅的位置看去,太后身边的女官迅速赶了过去,同沚汀耳语了几句,陆行之远远看着,她朝自己所在的位置投来不解的目光,似是不明白太后为何突然点名传她过去问话,见他跪在那里,目光里瞬间多了几分了然。

    陆行之知她心下所想,想是误解了自己,恐怕自己在她心里的罪名又多了一项——可是他不在乎,只要能同她在一起,他不在乎。

    这不是沚汀第一次以卫沅的身份觐见太后,比起上次在麓原时,心下已经坦然了许多,加之卫槊也在一旁,更是多了几分镇定。到了太后座前,行过大礼,便在太后身旁女官的搀扶下坐到了宋霁兰一侧。

    “哀家是个直性子,便不同你绕弯子了,”太后看着她,呷了口茶道,“卫小姐觉得我孙儿行之,其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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