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话音刚落,在场之人无不震惊,便是陆行之自己,也始料未及——他从未想过皇祖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直白的过问她的心意。

    太后心中却有自己的主张。她突然间将沚汀传唤过来,想必这丫头心下亦是多有不安,不知自己是何用意,她便是要趁着她六神无主、措手不及之际,才好看穿她心底最真实的反应。

    “虽不知太后为何有此一问,”沚汀起身跪下,向着座上的太后行了一礼,“但太后既问,民女自是知无不言。回太后的话,民女同郕王世子,仅有几面之缘,便是连相熟也谈不上,遑论品评?民女地位卑下,仅凭这点微薄的缘分,还请太后恕民女不敢对世子妄加评论。”

    太后心下了然,这慧黠的女子,看似在回避自己的问题,却句句都在表明心迹。卫沅这一番应对,显见得对行之并无情意,非但如此,她对自己的身份地位,也有着清醒的认知——她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亦坚定地表达了她无意于陆行之。或许是她心里无他,也或许是她看到了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然而不论为何,她都给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好孩子,那便罢了,”太后满意的笑道,“起来吧,地上凉,这样冷的天,莫伤了膝盖。”

    见太后示下,女官忙又搀扶着沚汀坐回到宋霁兰身边——宋霁兰甚至不敢抬头看她,只怕自己一抬眼,脸上的恨意便再也掩饰不住,会忍不住扑上去撕碎她。

    陆行之当着太后的面道出他对卫沅的心意,像是一耳光狠狠掴在了她的脸上,自己那般费力筹谋,殚精竭虑的为他置办生辰宴,仿佛都成了一场笑话——席间远处的宾客们仍在言笑晏晏,一派觥筹交错,可是他们的欢声笑语却变得那般刺耳,似是都在嘲笑她的恬不知耻,她的徒劳一场,她无比看重、求而不得的情意,却被卫沅视若草芥,弃如敝履,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吗?

    她今日以半个女主人的身份出席世子生辰宴,在那些世家小姐们看来,等于是昭告了她同世子的关系,而眼下,出了这世子府,她们却指不定要怎么编排她——她太清楚这里面的龌龊了,曾经,她亦是她们中的一员,不遗余力的嘲笑着那些在宴会上失礼的人们;而今,她自己成为了这笑话中的主角,方知个中难堪与折磨。

    而这一切,全都是拜卫沅所赐——她不怪陆行之心仪于她,长成那副样子,又有几个男人能把持得住?食色性也,圣人尚且如是说,尔等凡人还能强过圣人去?要怪便怪卫沅那副狐媚的样子,偏生还不自知,不收敛,要到这些年轻的郎君们面前抛头露面,红颜祸水,她便是杀了卫沅,都尽可说是为民除害了。

    “行之,你方才听到卫小姐所言了,”太后笑吟吟的看着陆行之道,“非是皇祖母不允,实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的情意只怕终究是要错付了。”知他心下意难平,她又道,“卫小姐既是不愿,皇祖母便是身为太后,也不能强人所难,传出去,还说咱们拿身份压了别人。依我之见,你呀,还是同霁兰最配。”

    “皇祖母此言差矣,”陆行之道,“男未娶,女未嫁,怎生就是不配了?卫小姐方才也道,她同我并不相熟,待得同我处的多些,假以时日,又怎知她不会倾心于我?”

    “只怕卫小姐未必愿意等你,”太后见他冥顽不灵,不由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是男子,晚些成婚也没什么,只卫小姐是女子,等不起,没得耽误了人家。”默了片刻,见难以断了他的心思,只觉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要断了他的念想,就得断了他的后路。他可以不娶,卫沅难道还能不嫁吗?

    她复又看向卫沅道,“好孩子,你生的这般漂亮,又这般识大体,家中可替你许过人家了?一家有女百家求,想来你家中门槛,也是快要被说亲的踏破了吧?若是还没许下人家,不妨让哀家帮你物色,凭你挑选,将来若有看得上眼的,哀家就替你指婚。”

    这实是莫大的恩宠,于卫沅这样的商户身份而言,能得太后指婚,便是登天的造化,是可以载入族谱传给后世的荣耀。可是眼下,沚汀的心里却只有惶恐,该如何回答呢?若说许了人家,太后追问起来,她便要落个欺君之罪;若说尚未许亲,太后真要替她指婚,又该如何拒绝?

    “皇祖母,堂妹许了人家了,”一旁默不作声的卫槊突然跪下,“族叔临终前,曾立下遗嘱,将沅妹托付给孙儿;孙儿亦在他坟前立过誓言,这一生会照顾好沅妹,非她不娶,一生爱她敬她,还望皇祖母成全。”

    太后看着跪在眼前的卫槊,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行之也便罢了,他历来便是那般风流的性子,桓温却不同,从小到大,她还从未听说过他喜欢过任何女子,那副冷心冷情的样子,像极了他那过世的父亲卫济。

    太后恨极了卫济,恨他害死了自己最爱的女儿。但她也知道,卫济终其一生,都挚爱着广月,从未违背过当初立下的誓言。他甘冒大不韪,为了向皇帝证明自己求取公主的决心,不惜交出兵权,亲手革去了自己大将军的头衔。他爱广月,至死也未曾变过,而广月死在了最爱的人怀中,哪怕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是幸福的。

    只是太后每每想到二人马革裹尸还的那一幕,内心都如刀绞,两情相悦,固然难得,可是广月却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与挚爱的小女儿阴阳两隔,尝尽锥心蚀骨之痛。

    在太后看来,她的这两个孙儿,皆是人中龙凤,是皎若明珠般的存在。行之洒脱风流,桓温谨慎沉稳,一白一黑,一动一静,这天下,再没有这二人配不上的女子,可是偏偏造化弄人,他们竟喜欢上了同一人。她不愿看到行之迎娶卫沅这样的女子,更不愿看到他二人为了她兄弟阋墙,生出龃龉来——若行之不能娶她,桓温便更不能,否则,一碗水端不平,迟早要生出祸端。

    许如月本是静坐一旁,心里替宋霁兰感到十分惋惜,她同她走得近,多少也是因着对宋霁兰于郕王世子的爱而不得有着几分感同身受,只是她尚来不及从这种情绪中抽离,便听到了卫槊所言,犹如晴天霹雳,直直照着她的脑门劈了下来——现实便是这般可笑,前一刻,她还在为宋霁兰感到伤怀;下一刻,雷同的命运便出现在了自己身上。

    卫沅固然美貌,可是桓温哥哥却并非郕王世子,他于男女之事上的冷漠疏离,时时让如月怀疑,他此生是否会爱上这世间女子,方才她终于得到了答案,他不仅会,他还爱得深沉,只不过,不是对她而已。

    “将死之时说过的话,怎可作数?”太后诘问道,“凭他一介商贾,将女儿托付于你,你照顾一二也便罢了,怎可娶她过门,让她作你的夫人?行之胡闹,那是性子使然,向来如此,怎的你也有样学样起来?一个两个,都不让哀家省心!”

    卫槊沉默片刻,坚定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孙儿既在族叔的坟前立过誓,便不能言而无信,若是背信弃义,”他顿了顿,终是狠下心道,“便会如同孙儿的双亲一般,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你,你竟敢如此口出狂言,大逆不道!”太后手指着他,颤抖不已,他明明知道她最在意什么,竟还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恶毒的誓言。十几年了,身边人谁不知道,卫济与广月的死始终是她心中不能触碰的逆鳞,是以从来讳莫如深,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分毫,可是桓温这个孽子,为了表明心迹,竟敢拿枉死之人立誓,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孙儿不敢,”卫槊低下头去,他无意触怒太后,只是今日之事,若不能祭出一味猛药,又怎能有转圜的余地?若要他眼睁睁看着太后将她指给别人,他倒宁愿自己战死沙场。“孙儿心仪卫沅良久,并非只是为了完成族叔的遗愿,”他诚挚道,“孙儿是真心爱慕她,还望祖母成全。”

    太后见他神色认真,心下惟余叹息——桓温这孩子命苦,从小没有爹娘照拂,小小年纪便被许胜带去军营里历练,那些粗人能教给他什么?无非便是些刀枪剑戟,兵法谋略,将他养的少年老成,没个年轻人的样子。

    年轻人,便该是朝气勃发,鲜衣怒马,可是在她的印象里,桓温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好像打他记事起,留给她的印象便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一点也不似翩翩少年郎。

    行之尽管远离故土,但他双亲尚在,有生之年,总还是会有相见的一日。桓温便不同了,同他父母天人永隔,小小年纪养成如此性子,太后心里,总觉得亏欠他多一些。他性格沉稳,不似行之那般恣意妄为,她历来对他放心,因着这份放心,对他的照拂便少了些,却不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亦默默长成了一个有心事的孩子。

    是的,孩子,也不过是个孩子。桓温的性子,总让人轻易忽略掉他的年龄,仿佛他的成熟稳重,便是生来该当如此。他从未说过喜欢哪家姑娘,甚至从未求过她任何事,第一次在她面前道出心意,便要被她驳斥,太后心里,亦是十分矛盾——假如不是卫沅便好了,她想,任凭是谁,只要不是卫沅,哪怕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她都能接受,大不了将她指给某个亲贵认作干女儿,提一提身份便是,她总能设法全了他的心意。可难就难在,他心仪之人是卫沅,是行之先要求娶之人,不论她将卫沅指给谁,都会不可避免伤害到另一人。

    孽缘啊——太后心里哀叹,眼下这状况,令她甚是两难,亦不可能在此间便作出决断,只得道,“今日天色已晚,哀家也乏了,”她抚了抚前额,面露疲态道,“你们这些小儿女之事,哀家也做不了主,日后再说罢。起驾回宫。”

    太后突然摆驾回宫,众人虽不明缘由,却也不便再多留,亦纷纷告辞离去。眼看着自己精心筹备的宴会不欢而散,宋霁兰内心恼怒异常,碍于陆行之在场,不好发作,便将所有的愤恨都迁怒到了卫沅身上。看着她同卫槊乘车离去,她眼里几乎要恨出血来,一回到宋府,便传了茗儿来问话。

    “当时你陪着卫家小姐去了后院,我且问你,院内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务必一一道来,若是漏过任何一处细节,婉儿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茗儿见宋霁兰面色阴狠,又想到婉儿那生不如死的下场,顿时冒出一身冷汗,支支吾吾道,“奴婢不敢欺瞒小姐。当时,卫家小姐的襦裙上沾了污渍,是世子府里的念念姑娘陪着一道去的后院,奴婢跟着她们到了厢房前,念念姑娘便拦住奴婢,只道后院厢房乃世子家眷重地,外府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出入,便让奴婢留在原地等候。”

    “她没让你进去?”宋霁兰问道,心下却对这念念生出诸多不满。这丫头也太不知好歹,茗儿是她带过去的人,便是半个世子府的人,世子都没发话呢,她一个下人竟还敢妄加阻拦?

    “正是,”茗儿忙点头道,“奴婢想着小姐的吩咐,也不敢擅自离去,只得站在原地等待。卫小姐同念念进去了许久,不知在里面做些什么,只那起子功夫便是将衣衫从里到外都换过也是够了。后来,后来……”

    “后来如何了?”见她支吾着不敢说下去,宋霁兰忍不住追问,心里忽的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后来,世子来了,做手势让奴婢噤声,亦不让奴婢通禀屋内之人。世子他,就那般站在房门前,沐着大雪,听了许久。奴婢隔得远,听不清屋内在说些什么,只看到世子的脸色越来越差,过了不多会儿,不知他听到了什么,突然一脚踹开厢房的门,冲了进去。”

    宋霁兰知道她不敢撒谎,只道自己此刻的脸色,恐怕并不比当时的陆行之更好看——她不知陆行之究竟听到了什么,竟如此失态,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事定与卫沅有关。

    茗儿见她双眉紧锁,又道,“世子进去之后不久,念念便出来了。奴婢见她神色惶恐,脚下踉跄,想着上前去扶她一把,她却不肯,只急着往前院奔去。”

    “念念出来之后,便只剩世子同卫沅单独留在房内?”宋霁兰攥紧手中的帕子,颤抖着问道。

    “正是,”茗儿回道,“世子似乎极为生气,奴婢约莫听到几声怒吼,但隔得太远,风声又大,并不能听清楚世子在吼什么。后来奴婢才知道,念念着急去前院,许是去寻人了,不多会儿,卫将军便赶了过来,跟着去了厢房。”

    “厢房之内,可有打斗声?”宋霁兰忍不住问道。

    茗儿努力回想,但因实在距离太远,听不真切,只得小心答道,“不敢欺瞒小姐,奴婢隔得远,委实听不到里面的动静,约莫又过了一炷香功夫,子庸将军便过来传太后口谕,奴婢不敢耽搁,便跟着其他人一起回了前院。”

    宋霁兰苦苦思索,只觉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极为重要的线索。她爱慕陆行之多年,深知他外表虽放荡不羁,内心深处却是至情至性。他今日在太后面前那一番剖白,绝非一时兴起,抑或垂涎卫沅美色,那般认真深情的模样,在她的记忆深处,只在他看向颜沚汀的时候有过。

    颜沚汀。

    宋霁兰的脑海里似乎划过一道惊雷,震得她几乎忘了自己审问茗儿的初衷——不可能,她忍不住惊恐的摇头,颜沚汀是已死之人,难不成还能借尸还魂?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她极力忍住内心的惊恐,吩咐茗儿道,“去叫慧儿过来。”

    茗儿如逢大赦,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再不想计较小姐看重慧儿之事,眼下,能安安稳稳的活着,便是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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