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姐不会真拿我当自己的丫头使唤吧?”天色将黑,慧儿无事,本已歇下,却被茗儿心急火燎的从被窝里拽起来,这样冷的天,她实是忍不住心生怨念,只道宋霁兰最好是有什么大事,否则回头少不得要在主人面前排揎她一顿。

    “颜沚汀真的死了吗?”宋霁兰无暇理会她的不敬,颜沚汀的下落此刻已经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令她无暇他顾。

    “小姐何以会有如此一问?”慧儿反问道,“自颜府出事,颜沚汀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主人早在各处布下了天罗地网,她若有命现身,也必为主人所察;既是不察,想是早已不在人世,又何来未死一说?难不成,我家主人的手段,宋小姐还有所怀疑吗?”

    “会不会是她改换了容颜,用了新的身份,而你家主人并未觉察?”宋霁兰仔细问道。

    “您莫不是在说笑?”慧儿忍不住揶揄道,“改头换面岂是容易之事?再说了,就算她有本事用另一张脸活着,颜府既已倾灭,她便是想要报仇,又有何倚仗,堪与主人抗衡呢?”

    宋霁兰知慧儿所言极是,可是她疑心既起,便无法再压制下去。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焉知这世上不会有一种医术,可以将人改头换面?如若卫沅真的是颜沚汀,虽则颜府已灭,但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攀附上了卫槊这样的高枝,又何愁等不来复仇之日?

    她越想越是不安,心中好似燃起了一团火,炙烤的她坐卧不宁,恨不得立时便要证实卫沅的身份,“我还是不放心,你可否走一趟,替我向你家主人借一个人。”

    “谁?”慧儿虽不认可宋霁兰的看法,但因着主人的吩咐,纵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听命于她。

    “又霜。”宋霁兰沉吟道,“若是颜沚汀没死,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打探颜府之事,若她知道又霜还活着,一定不会放过这条线索,”而自己,只需布下一个局,等着她自投罗网。到那时,若卫沅不是颜沚汀也便罢了;若她是——

    若她是,宋霁兰想,自己便没了选择的余地,她也莫要怪她心狠手辣。既生瑜,何生亮,颜沚汀,是绝不可以存活于世的人,莫说是人,便是她的一缕幽魂隐现芳踪,巫蛊也好,道士也罢,她也必要找人收了去,好叫她永世不得超生。

    “小姐既有所求,我一定将话带到,只是,您知道的,又霜尚有任务未完成,我只能将话带到,至于肯不肯借,还得看主人的意思。”

    “那是自然,”宋霁兰点点头,“你只管将话带到,相信你家主人权衡利弊之下,定会认可我的想法。”

    慧儿心中不置可否,只觉宋霁兰杞人忧天,末了,仍是领命而去,不敢耽搁。

    卫府内,沚汀同卫槊对坐,蜡烛高燃,将二人的影子静静投在雕花窗棂上,远远看去,竟生出几分共剪竹影,花好月圆的意境来。

    “今日之事,万望你勿要放在心上,”卫槊看着她,双目一派赤诚,“我心悦你,此心光明磊落,只今日在这样的场合下道出,令你难堪,实是迫不得已。”

    沚汀闻言,脸上绯红一片,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她窘迫的样子令他心下生起几分赧然——无论在心里演练过多少次向她表白心意的场景,却从未想过,当那一刻真的来临,竟会像是今日这般。无古琴奏鸣,表流水知音之意;亦无信物相赠,诉君子好逑之情,总是与他想象中的场景有着出入——然而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今日郕王世子认出了她,太后又有指婚之意,他若再不说出口,恐会误她终身。

    长久以来,他们互相扶持,相携前行,他救她在先,而她亦在麓山脚下捡回他一条命,谁欠谁的恩情,谁又该以命相报,早已论说不清。他们二人的命运,早已在世事发展中相互纠缠,不分你我。

    “虽是情势所迫,但我所言,句句出自真心,”顿了顿,他仍是认真到。他的心意,天地日月可表,从前为了不给她带来负担,他压抑隐忍,不敢泄露分毫,可既已暴露于人前,他还是忍不住对她倾吐心声。

    沚汀红着脸,却仍是勇敢的抬起头,直看进他的眼里。她的父亲是老学究,纵然向来重视这个女儿,甚至觉得她多有胜过男子之处,却总还是将她教养的克己守礼,谨言慎行。

    “我知道的,”她轻轻道,只这一句,便平复了他心底所有的委屈和波澜。

    她说她知道,他言犹在耳,她没说的,是她相信他,相信他的情意是出自真心,而非一时兴起,抑或想要救她于水火。

    那便够了,他想,还奢求什么呢?她知晓他的心意,那便够了,至于这份心意能否换来她的喜欢,他并不在乎——她的命运已然这般艰难,能坚持负重前行,已实属不易,他无意也不愿再增添她的任何负担。

    “我只是,从未想过,你会心仪于我,”她道,带着几分低缓的音调,“你虽从未问过我心里作何想,但我揣测,你心里一定想知道我会如何回应。”

    卫槊的心突然隆隆的跳了起来,擂鼓一般,便是上阵对上敌人的千军万马,也未有这般紧张。

    “自打踏上这条路,我心里,便再未有过儿女情长,”她的语调里带着几许忧伤,“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而我还愿意活着,只因还有未了之事。将军见谅,你若想着我的回应,我只得据实以告,那便是我无法回应,”她心下默然,有几许淡淡的叹惋,却不知自己在惆怅些什么,“天下女子何其多,将军若是将心思放在我身上,委实可惜。”

    “那是我的事,”他心下隐隐升起几许怒意——并非因为她的婉拒,而是她言语中透露出的那种消极倦怠之感,仿佛她活在这世上,便只为报仇一事,有朝一日她大仇得报,于这世间尘缘已了,便要乘风而去,去寻找那些她思念已久之人。

    在这世上,似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她为之留下,她体味不到活在这世间的意义——若有人能让她感受到几分快乐,让她愿意在这世上多活一遭,卫槊想,哪怕那人不是自己,哪怕要眼看着她同别人琴瑟和鸣,他也能够乐见其成。她的眼里只看到复仇,这绝非他心之所愿,他不仅想让她活着,更想让她好好活着,岁岁安康,年年欢喜。

    她听出了他言语间的怒气,却不知因何而起,猛然想到今日陆行之一事,只怕他认为自己尚留连于郕王世子,才以此推脱,只道,“我从未同将军说起过陆行之的事,但想来你早已清楚我的过去。我同他,从前的确有过一段缘分,只不过,这段缘分已经随着颜府倾灭而消亡殆尽。方才同将军所言,乃是我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不仅是对将军,对郕王世子,对这世间任何男子,都是一样。”

    “报仇固然重要,但切莫让仇恨蒙蔽了双眼,”他道,“这世上,除了恨,总还是有些可亲可近之人,可爱可盼之事,若你的眼里只能看到恨,活着便惟余痛苦。”

    她闻言,心中似是有所触动——她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然而卫槊所言,实则不无道理。

    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恬淡快乐,插花品茗,习字练琴,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亦能从中感知到无穷的乐趣。现在的自己,虽仍会按着过去的习惯做这些事,然而她心下清楚,哪怕是做着同样的事,她也再寻不到过去的快乐。习字也好,练琴也罢,不过是为了缓解心中的焦灼和戾气,她时时觉着,若是不做些什么,那些仇恨会顷刻间吞没了她。明明她才是受害者,是承受痛苦的那个人,却不得不随时做好被这一切反噬的准备——随时处在崩溃和毁灭的边缘,还谈何快乐,仅仅只是活着,便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关闭了心门,任何炽热的情感在这样紧紧尘封的大门之前,都不得而入。她拒绝了别人,囚禁了自己,只剩那些浓烈的恨意,支撑着她活下去。

    “那不值得,”卫槊见她眼里现出深深的疲惫,心下疼惜,她亦不过是一名才刚及笄不久的女孩儿,却被命运投于此深渊之中,绝望挣扎。“你应该好好活着,像从前那般快乐,”他郑重道,“如此,便是对害你之人最好的报复。斯人已逝,留下的人,不仅要想着如何为他们报仇,也当想着该如何在这世上好好活下去,只因这也是他们的夙愿。”

    沚汀闻言,不由怔忪茫然,好好活着,听起来竟是离她如此遥远之事,只是此生,她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你不必对我今日所言有任何负担,”卫槊接着道,“若你喜欢,我可以永远是你的四哥。但我惟愿你能记住,此生,你是为自己而活!”言罢,便转身离去,只留给她一个孤独又倔强的背影。

    又英掌灯进来,见她神情呆滞,似是在痴痴想着些什么,忍不住出声试探道,“小姐,将军可是对你说了什么?”

    沚汀方回过神来,她内心烦乱,见又英进来,忽的竟生出几分委屈,便将今日之事,全都说与她知晓。

    听她说完,又英半晌说不出话来,末了,才道,“小姐,莫怪奴婢多嘴,将军心悦您之事,阖府上下,恐怕也只有您自己看不出来罢了。”

    见她惊讶的瞪大了双眼,又英忍不住在心底叹息,她家小姐,自小冰雪聪明,唯独在情之一事上分外愚笨,从前如此,遭逢遽变后重生归来,更是如此。小姐是当局者迷,看不清将军的心意,而她们这些近身服侍的人,却将一切看的明白。

    “将军对您,当真是极好的,”又英接着道,“便是郕王世子比之,也有所不及。”又英心思浅显,嘴上也说不明白,但她心里就是这般觉得。诚然,世子待小姐也是极好的,可是那种好,却又与将军待她不同。

    “小姐,”又英唤她,“您当真,对将军无意吗?说句谮越的话,奴婢觉着,将军才是堪为您托付终身之人。”

    “如何便要托付终身了?”沚汀摇头道,“又英,你知道的,我全部心思,都在查清爹娘枉死一案上,从未想过这些旁的事。”

    “小姐,这不是旁的事,”又英急道,“女子的终身大事,怎会是旁的事呢?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都说女子这一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在奴婢看来,便是在说两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一是投胎,再就是嫁人。”

    “这投胎,自己做不了主,可是嫁人,”想起已逝的爹娘同老爷夫人,又英心下漫起一阵哀伤,若他们尚在人世,又怎需要她主仆二人筹谋这些,“于女子而言,嫁人便如同再世为人,万需擦亮双眼,方能觅得良人。有出身不好但嫁得好的女子,便是如同逆天改命,生生为自己挣出一条活路来。然而何为嫁得好,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奴婢省得,小姐眼下有更要紧的事,不愿分心去思量这些,只小姐切勿再说这些是旁的事,”又英生出几分语重心长之感来,“将军好,那是奴婢觉着,小姐当是有自己的想法。奴婢嘴笨,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只是人活于世,便是该去经历这些情情爱爱,人情世故,才觉着活着有意思,便是受伤,那也是痛快的,否则,同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

    沚汀默不作声,只觉又英所言同卫槊方才的话如出一辙,在她干涸的心田里注入汩汩泉水,虽冲击的她疼痛,却也抚平了心上的道道沟壑。莫非自己真的入了歧途?自重生以来,日日夜夜,她总是一门心思扑在颜府一案上,可是他们却告诉她,她不该这样,她还可以重拾往昔的快乐?

    便是在梦里都不敢这般想过。

    从前,父母尚在,她自承欢膝下,父慈子孝,阖室生辉;而今,子欲养而亲不待,她身若浮萍,孤苦飘零,下无立锥之地,上无片瓦遮雨,如此,安敢肖想重拾昔日之乐?

    又英只道,“小姐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将自己陷在这烂泥里出不来了。恕奴婢直言,老爷夫人身遭厄运,离我们而去,但生而为人,终是有离开的那一日,只不过这一日来的过早,小姐并未准备好罢了。他们本应在这世上再多活几十载,看着小姐您嫁人生子,儿孙满堂,那便是最圆满的,但譬如月有阴晴圆缺,人生不会总是圆满,但是,难道因为月亮不圆满,旁的人便不活了吗?月亮不圆满,固然令人生憾,然而也是这份不圆满,带来了新的希望——看着它一点点变大变圆,重新圆满的希望。”

    “小姐,奴婢说了这许多,却只盼您能记住一句话:仇要报,日子也要过,如此,老爷夫人在天上也能安心。”

    沚汀心下彷徨,只觉自己一直坚持前行的路上,又生出些旁的枝丫来。她心下触动,却辨不出触动自己的那一点究竟是什么,只凭着直觉和本能的信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又英的一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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