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可属实?”沚汀惊愕之下,几乎连手上的茶盏都端不稳。

    卫槊点点头——他一大早收到线报,便急急赶来告知她。虽则昨晚那番于他看来毫无章法可言的剖白最后草草收场,两人不欢而散,他自己亦生平头一次在与他人的对峙中落荒而逃,但事有轻重缓急,感情之事可以暂时放缓,线索来了却是等不得。

    “上次在那家香铺查探到玉娘的消息,我便在那里布下了暗线,本是防着日后她有何异动,好第一时间知晓,谁知此时先派上了用场。你曾说过,又霜深得你制香手艺的真传,凭她便是去颜府查找物件,也不忘带上自制的线香缅怀颜尚书和夫人,可见她心中对于颜府之事实则多怀愧疚,这才甘愿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也要偷偷祭拜,此其一也;而这线香既是你研制出的秘方,原料难得,她若还想再制,少不得要去这间京城最大的香铺,只消在此间埋下人,发现她的踪迹便是早晚之事,此其二也。”

    “昨日,是她第一次在香铺露面,也是她第一次在京城地界颜府以外的地方现身。那线人见过她的画像,当即便有所怀疑,只是真人和画像难免有所出入,他发消息确认的档口,又霜便已离去。”

    沚汀闻言,心下微微失落,似乎每次,她们都晚了半步,又霜的身影明明就在前方,却又形同鬼魅,怎么都触碰不到。

    卫槊安慰她道,“不必灰心,我料她今日还会再去香铺,我们只需守株待兔便可。”

    “何以如此笃定?”她不由好奇。

    “昨日她要采购的几味原料,唯犀角、沉香无货,掌柜的允了她,今日上新,必会为她留足份量。”

    原来如此,她心下稍安,只要又霜还会再来,她们便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即刻便要去香铺,不知你愿否同往?”他看着她,眼中现出隐隐期盼。

    “自是,”她点点头,不愿再多耽搁一刻,“我们这便动身吧。”言罢,沚汀便往门外走去。

    卫槊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思绪涌动——从前无论查案亦或办差,总是他一人独自前行,如同一匹孤狼,喁喁独行在这万千人流中,那时的他,无畏于这份孤独,甚至享受这份独行的快感,他以为自己此生便会如此,是命中注定的孤勇者,直到她的出现。

    她总是陪伴在他查案时的左右,与他并肩前行,他方知晓,原来有人陪伴的感觉是这般美好——没有尝过情爱的滋味时,只觉大抵不过如此,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看久了只怕也会心生倦意。可是总有那样一个人,她的出现,似是带着使命而来,只为推翻他所有的认知,重新改写他的命运,让他认识到,原来自己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渴望着相爱之人的陪伴,渴望着享尽这人间烟火气,余生同她一起,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儿孙承欢膝下,百年之后,亦能合衾同眠。

    原来倘若喜欢上一个人,只需瞧上一眼,便在心里同她走完了这一生。

    长街巷子里,又霜低着头,面露戚色,匆匆往昨日的香铺赶去。

    她本以为,那次在颜府的偷偷祭拜不会为人所知,殊不知,从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她的一举一动,便都在对方的监视和控制之下,甚至在更早些的时候,在她还无所察觉、以为岁月静好之时,她便已经成为了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只待伺机而动,借她之手,给予颜家人致命一击。

    她有罪,她是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人——几百条性命啊,她就算是死上千次万次,也无法偿还万一。况且,她的小姐是那样好的人,待自己情同姐妹,而自己,又是如何报答的呢?昧着良心,哄她去了法华寺,又英心里清楚,这绝非是救她,凭那些人的手段,她知道小姐的下场必定万般凄惨,甚至还不如死在府内,同老爷夫人一道被焚个干净。

    日日夜夜的煎熬,令又霜痛不欲生,每当暗夜来临,她的耳边便总会响起那些枉死之人的哀嚎,只怕去到地狱也不会比这般活着更加难以忍受了吧?可她却连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能——她年迈的双亲,她哥哥的一双幼子,尽在他们的挟持之下。她想死容易,但与她陪葬的,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和咿呀学语的孩童,她怎忍心拖上他们一起?

    于是只能这般苟活着,行尸走肉般听命于所谓的“主人”——她心里抱着一线希望,只盼他们看在她言听计从的份上,待所有的事情了结之后,能放她家人一条生路,到那时,她便可以解脱,去到地狱,接受迟到的审判和惩罚。

    她的肉身还活着,而她的灵魂,早已消亡。

    自从答应与所谓的“主人”合作,又霜便被囚禁在京城郊区一间独门独户的院子里,不人不鬼的活着。诚然,主人还是会定时派人送来饭食与水,可是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因为她尚且有些用处罢了。一旦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恐怕第一个要除掉的,便是她这颗废子。

    只是她一直不明白,他同颜家究竟有何过节,竟要将这阖府之人付之一炬?是何等的仇恨,才会令人做出如此灭绝人性之事?她被囚禁的这许多时日里,除却对枉死之人的愧疚之外,想的最多的,便是这个问题。她亦时时留心,想要查探出些许蛛丝马迹,便是将来下了地狱化身厉鬼,也好知道向何人寻仇才是。

    她本就冰雪聪明,从前跟在小姐身边时,便常常得她赏识,只是小姐也曾言,她虽则聪明,却多是在小处,将来若是面临大灾大难,恐失了韧性,容易迷失心智;反观又英,虽常常显得驽钝,心中却有一股执念,且坚韧异于常人,实则有大智慧。

    那时她不以为然,只道小姐偏袒又英,心下颇为不服,现下想来,却是慧眼识人,又一语成谶。

    只可惜,那自称“主人”之人,行事万分小心,她听从他诸多指令,为他做了这许多事,却还从未见过其真面目——莫说真面目了,便是一个背影,她亦从未窥见分毫。“主人”但凡有只言片语要传达给她,都是经由手下信任之人,而他自己,形同鬼魅,仿佛只活在她们毕恭毕敬的言语里。

    然而又霜心细如发,即便从未得见,还是从一些细微之处对其身份有所察觉。囚禁她的这处院子,虽地处郊区,却北接大河,东连麓山,是一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这样的土地,不是普通人所能拥有,非朝廷达官显贵不可得。

    在本朝,土地不可随意买卖,更何况此处毗邻京畿,“主人”能拥有这样的土地,唯一的可能,便是由皇帝赏赐所得,或是立有大功,或是世袭而来,无论如何,他在朝中地位,都只高不低——这是又霜眼下掌握的所有线索。听闻枉死之人不得轮回转世,她想,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身死,也定要带着这些消息去到那一边,倘若有幸得见老爷夫人,她必要据实以告,以老爷的睿智,一定能猜出主人的身份。

    今日事,本来也轮不到她亲自出门采买,只是主人命令她必须走这一遭,却又不说清楚个中缘由,只叫她每天去到香铺里买上几味罕见的香料,直至收到他的下一步指令。

    她不清楚这般反常的安排究竟所为何事——自从颜府事发,主人便将她隐藏的极好,等闲不让她在外头露面,若不是为了去颜府搜查证据,她怕是连走出院门的机会也无。而眼下,她不仅被应允独自一人上街,甚至连乔装也不必,仿佛是刻意让人发现她的行踪一般。

    又霜是个机灵的,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只不知这背后又潜藏着怎样的阴谋。颜府既倒,颜家人也已死伤殆尽,还有什么好值得他们图谋的呢?

    她一路走,一路思虑不断,这般折磨着亦是到了香铺。掌柜的见是她,只道大主顾上门,笑得嘴都要咧到后脑勺。他记得这位姑娘——昨日她前来相询的,尽是些冷门又昂贵的原料,虽然利润高,却也常常因无人问津而积压,是以他从不敢囤货,只怕烂在手里。彼时眼前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姑娘上门,开口便要了他全年库存的量,还尽挑着贵的买,他怎能没有印象?当即便将仓库里所有的存货都卖给了她,见对方似是要得急,他甚至私自加了三倍的价钱,对方竟也照买不误,他心里一边偷乐,一边暗骂对方冤大头,只盼这样的客人越多越好。

    沚汀立在偏厅一隅,那里不见天光,她的整张脸都隐在昏暗里,看不清面容,只有站在她身旁的卫槊方知,她已是紧张压抑到了极点——不得不紧紧咬住双唇,只怕自己呼出声来。卫槊伸手,想要轻轻握住她的手,只是尚未触及,她便一把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他惊觉,这般柔弱的人,竟也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力气。

    沚汀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她只知道,此刻若是不抓住点什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会控制不住冲到大厅中抓住又霜,将一切问个明白——在无尽的紧张混沌中,她似是抓住了谁的手,温暖而干燥,镇定又有力量。那只手稳稳地回握住她,将她的手掌包裹其中,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道让她渐渐平静下来,脑袋中紧绷的那根弦缓缓松开,她方有余力去思索接下去的应对之策。

    “是她,”沚汀的目光紧紧盯着大厅,眼里是不容错认的坚定,“是又霜,她回来了。”

    卫槊轻声道,“放心,只要她现身,便决计跑不了。暂且稍安勿躁,且看她今日前来,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便是又霜自己也不甚清楚,她只是麻木地遵从着主人的吩咐,从掌柜手里接过了那几味原料,付过钱,便离店而去。

    沚汀和卫槊不由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神里读到了几分不解——又霜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出门,竟然只是为了采购几味香料?以幕后之人为她扫除行踪的手段,怎会置办不了这些东西,还需她亲自出门采买?除非——这是一个局,为谁而设,不言自明。除了颜府“余孽”,以及那些还在追查颜府灭门案的人,还有谁会对一个丫鬟的行踪如此关注呢?

    想到这一层,她心下腾起无边的愤怒,这分明是意图斩草除根——幕后之人容不得任何一个同颜府尚有关联之人存活于世,不惜祭出又霜来,只为引她上钩。

    只可惜即便想明白这一点,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又霜是颜府一案的亲历者,唯有找到她,才有可能揭开那一晚被大火焚烧的真相。尽管明知是局,她也不得不往里跳——不破不立,她想,既然眼下的查探已经陷入僵局,或许唯有走出这以身犯险的一步,才能拨开迷雾得窥真相。眼前有未知的危险在等待,而她,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

    卫槊与她心照不宣,同样不愿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此刻他只希望又霜的确知道些什么,方不枉他们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去寻她。

    二人不知又霜要去往何处,无法提前布局,只得紧紧尾随,只待路上寻找机会,伺机而动。

    卫槊思量,只觉又霜所去之地,极有可能是幕后之人藏匿她之处。那人能将她掩藏的如此之深,让她一个大活人,竟如同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甚至还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想必那藏身之处,定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本能的觉得那是极危险之处,不能这般放她回去——他们必须选择一隐蔽之处,将又霜拦下。

    “前方便是柳元酒家,”沚汀低声道,“不如——”

    卫槊心领神会。柳元酒家人多眼杂,便是对方想要有何动作,众目睽睽之下也必掣手掣脚,加之他们曾经来过这里,熟悉地形,若是动起手来,也不至于陷入被动的局面。他带着沚汀快步绕到酒家前停着的一辆马车,藏匿其后,只待又霜行至近前,卫槊突然身形闪动,在沚汀尚未看清之际,便挟着又霜进了柳元酒家。

    沚汀快步跟了上去,紧随身前二人进到房间内,掩上门,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瞬息之后,她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转过身来,唤道,“又霜,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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