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霜闻言,抬头惊愕的盯住她,仔细辨认,确信在自己十几年的生命中从未见过眼前女子——她这样美,假如自己曾经见过,便决计不会忘掉。

    只是面容虽陌生,她却还是在眼前这位女子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是谁呢?她努力回想,又霜这个名字,是小姐为她所取——皎皎若霜,小姐希望她的心地能像冬日里的白霜一般无暇。倘若颜府之人尽数死在了那场浩劫中,如今在这世上还能叫出这个名字的,除了主人,不作他想。

    可是主人又何必多此一举,他早已将她囚禁,又何须强掳至此?又霜盯着她,眼神惊疑不定——她心中有个猜测,一个她不敢直面的猜测,难道眼前女子,竟是颜府旧人?

    “颜府角门下有尚未焚毁的残香,乃是由松柏,檀香,桂枝,佐以沉香,龙涎,犀角等量研磨混合而成,成香的秘诀是在最后压制前,滴入少许玫瑰露,方能使其掺杂进些许花香味道。” 她双唇缓缓开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如重击,狠狠撞在又霜心头,令她失魂落魄——这是只有自己同小姐才知道的配方,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知晓,却为何会从她的嘴里说出?

    “是我家小姐派你来的吗?”又霜急切地问道,“我家小姐,她,她可还安好?她还活着吗?”

    沚汀并不答话,眼中泪水滑落,却仍然倔强地道,“那年你的生辰,正好赶上霜降那日,我心中甚是高兴,只觉为你取的又霜二字,极为妥帖应景,又英见我开心,便提议咱们三人围炉煮茶,为你庆生。”

    “起初你推辞不肯,道是哪有小姐替丫鬟庆生的道理,却架不住我同又英的再三劝说,还是将院里的泥炉搬了进来。那一晚,咱们就着炉火,烤着瓜果花生,聊到了半夜。及至后来,你醉了,却非要我替你题诗一首,以作留念,只咱们是偷偷在卧房里饮酒,哪还敢去书房拿纸?我便在随身携带的帕子上默了几句前人的诗应景。”

    “绿蚁醅新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又霜泪流满面,再也站立不住,扑到沚汀脚下泣道,“小姐,是你,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沚汀将她扶起,似是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又知时间紧迫,只得强忍泪意道,“是我,又霜,那晚府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可知到底是谁杀害了父亲母亲?”

    又霜心中剧痛,心头似是有一把利刃在来回拉扯——拉过来,有一个声音在劝说她坦承一切,忏悔自己的罪过;拉过去,又有一个声音在逼迫她保守一切秘密,否则,她一家老老小小,都将活不过明日。她只觉这把利刃将她的心切割的血肉模糊,突然“哇”的一口,便喷了出来,只本该是红色的鲜血,却浓黑如墨。

    卫槊出手迅如闪电,顷刻间封住了她的命门,沉声道,“她身中剧毒,恐怕命不久矣,若有遗言,便速速交待吧。”

    沚汀心中大恸,她二人上一刻才方相认,下一刻便要天人永隔,老天为何要如此作弄她们?倘若这是同又霜相认的代价,她宁愿自己从未察觉她的行踪,哪怕让她偏安一隅的活着,也好过这般死在她的怀中。

    又霜此时已虚脱,躺在沚汀的怀中,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的面容,真好,她想,终于可以解脱了。她知道是谁给自己下了毒,但她一点也不在乎,她终于可以卸下这副重担,去地狱接受早该到来的惩罚。她伸出手,轻轻地、用尽全力地抚上沚汀的脸颊,浓黑的血从唇角不断滑落,却依然笑道,“小姐,能在死前再见你一面,知道你还活着,又霜此生,再无所求。”

    沚汀忍着泪,拼命点头道,“是我,我还活着,又英也活着,你也要活着。好好活着,咱们还要围炉夜话。”

    又霜面上现出无尽遗憾,目光似是看向了很远的地方,空洞而寂寥,“小姐,又霜对不起你,来世还想做你的丫鬟,一生一世伺候你。”她的情绪似是在剧烈波动,大量的血液从口鼻涌出,呛的她几乎说不出话,“小姐,你不要为奴婢的死感到伤心,奴婢是罪有应得,早便不该活在这世上。那晚,是奴婢引狼入室,将那些杀人的刽子手引了进来。”

    “他们说不会杀人,只要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便会离开。可是当奴婢看到他们明晃晃的刀剑时,便知为时已晚。奴婢庆幸你去了法华寺,但又怕你遇到比死更可怕的事,”她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火啊,到处都是火,那么大的火,奴婢这辈子都没见过。地上流成了河的血,都被这样的大火给烤干了,只剩下焦黑腥臭的味道……”

    “是谁?”沚汀忍不住紧紧搂住她的肩膀,试图让她清醒,“到底是谁,策划了那晚的屠杀,又将你掳走,逼迫你做这些事?”

    又霜艰难的摇了摇头,道,“奴婢不知,”大口喘息了几下,她忽又道,“小姐,你要提防朝中之人。”

    “朝中之人?”沚汀不解,又霜口中的朝中之人,是指宋渊,还是另有其人?

    “小姐,奴婢看见老爷夫人了,”又霜笑道,双眼突然熠熠生辉,“奴婢要去同她们磕头请罪了,”她说着,眼里流露出万般不舍,“小姐,奴婢要先行一步,你要好好活着,奴婢便是到了地底下,也会为您祈福的。”

    沚汀流泪摇头,却只觉手中搭着的臂弯无力垂下,又霜的头突然偏向了一边,鼻下再无声息。

    “她去了,”卫槊轻声道。

    沚汀看着他,满目哀伤,“又霜从未想过要害我,她的确做了些错事,但我相信她定是有苦衷的。我不怪她,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卫槊点点头,始作俑者,乃是幕后之人,而又霜,同他们一样,亦是受害者。

    “恐怕我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他沉声道,“对方显然是放出又霜做饵,引我们现身,之所以尚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想先行试探我们的反应。”

    “只是为了确认我们的身份,便要用她的性命做饵?”她心里恨极,却也明白在那些人眼里,又霜的性命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连她颜家一百多条人命都视如草芥,再搭上一个又霜,又有何不可?

    “她去香铺之前,便被喂了毒药,”卫槊道,“对方算好了药效,好让她既能撑到引我们现身,又不让她吐露太多秘密。”若非他在路上提前动手,恐怕又霜堪堪撑到居所,便会吐血身亡。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即刻回府,”卫槊担心迟则生变,倘若此时对方杀个回马枪,他二人必定难以应对,“又霜的后事,自会有人打理,我们先走吧。”

    “你何时在柳元里也埋了暗线?”沚汀讶然道。

    自从上次她独自一人来柳元调查陆行之之事,他便心生担忧,自那时起,此处便入了卫将军的重点关注名单。然他不欲她知晓其中缘由,只敷衍道,“此处是鱼龙混杂之地,多留点心,总是不会错的。”

    沚汀点点头,又替又霜理了理衣衫,这才不舍离去。

    宋府内,宋霁兰刚刚看完慧儿送来的信件,心中先是恐惧,继而愤怒,持信的那只手随着她起伏不定的情绪簌簌抖动,只怕下一刻便要将信件撕碎——她没死,她竟然没死,不仅没死,她还回来了,脸变了,性子一如从前那般下贱,意图勾引自己心爱之人!

    宋霁兰一时想哭,一时想笑,可叹自己机关算尽,为了除掉颜沚汀,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到头来,兜兜转转,她二人终究还是狭路相逢,又走到了一起。

    她恨她,这十多年来,无时无刻,她都在恨她。

    她恨她出身高贵,恨她有爹娘关爱,但她最恨她之处,还是因着陆行之——明明那一日,他来到的是她宋霁兰的家,那是她的庭院,她的假山,她的兔子,怎生只因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颜沚汀,她便错过了他?

    起初只是介怀,渐渐地,便成了心病,成了她命里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儿,她日也思,夜也想,起过无数念头,做过无数努力,却始终无法扭转他的心意。陆行之终究与她的父亲不同,爱情也终究与亲情不同,如果她同她的父亲宋渊之间尚有亲情可言的话。

    那些在父亲面前行之有效的招数放到陆行之面前,却都如同耍猴戏一般好笑——不,说是耍猴戏都是高看了她,猴戏纵然低俗,却总还能博人一笑,可是无论她在陆行之面前如何大献殷勤,得到的永远都只有他的冷若冰霜。他就像一块千年寒冰,尽管她热情如火,却始终融化不了。

    她以为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到得最后,却发现自己唱的是一厢情愿的戏码,而他,甚至连看戏之人都算不上。叫她怎么能不恨颜沚汀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颜沚汀最大的罪过,便是不该被陆行之喜欢上!是以,颜沚汀必须死,只有她死了,他才可能将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才可能喜欢上自己。

    杀人?她不在乎。她宋霁兰本就背着一身罪孽来到这人世间,从幼时起,从还是孩童的她极度渴盼爹娘的关爱而不得时起,她便渐渐明白,在这世上,若想得到什么,便必须靠自己的双手。过程如何并不重要,没人会关心她付出了多少努力,世人看到的,永远只有最后的结果——锦衣华服,金尊玉贵,宋府的嫡大小姐,只要活在世人艳羡的眼光里便好,哪管双手沾满了鲜血。

    况且,她不杀颜沚汀,颜沚汀便不会死吗?颜道存不识时务,逆天而行,非要做别人前行路上的绊脚石,就莫怪他人心狠手辣!颜沚汀注定要死,而自己不过是想让她死的更加难看些而已——陆行之不是爱她纯洁如白莲吗,她偏要亲手在这瓣白莲上抹上污秽,让她干净的来,肮脏的去,只恨在这世上活一遭!

    只可惜,天意弄人,她算尽天时地利,却唯独缺了人和——早知半路上会杀出个卫槊,她绝不会将诛杀之地选在法华寺。说到底,男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宋霁兰不由冷笑,人道是冷心冷情、不近女色的卫将军,不也一样拜倒在颜沚汀的石榴裙下,对她服服帖帖,言听计从?不仅救下她,还帮助她查探颜府命案,若说这两人之间并无苟且,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这世上哪有那许多古道热肠?有的,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便是男女之间的感情亦如是。他贪恋她的美貌,她爱慕他的权势,她委身于他,他则利用职务之便助她找出凶手,不过如此。

    狐媚子便是狐媚子,不论变成什么样子,那颗妖颜魅惑的心,从不会变。红颜祸水,死不足惜。

    她能杀得了她一次,便能杀得了她第二次,当心中的愤怒压过恐惧,这样的想法便完完全全蛊惑了她——是了,颜沚汀得死,卫沅同样得死,这次,她要牢记前车之鉴,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再不能叫她逃出生天。这个想法令她头脑发热,浑身的血液似是都沸腾起来。她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只觉自己必须抓住这宝贵的时机,在他们察觉之前先下手为强。眼下,她利用又霜确认了二人的身份,而她们却还对自己一无所知。

    更为重要的是,她必须赶在陆行之得知颜沚汀还活着之前,坐实她的身死——绝不能让世子知道她还活着,这是她的底线。她费尽心力让颜沚汀在他心中“死去”,看着他一路煎熬着走过来,她明白颜沚汀在他心中有着怎样的分量,正是这份明白,让她早早放弃同颜沚汀争抢,争不过的,那便让她消失。

    眼下,颜沚汀在明,而她在暗,这便是最有利的局面,宋霁兰沉下心来,细细思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次她必要用淬了毒的暗箭,将早该死在那场大火里的余孽送上西天。她当即从书桌屉子里抽出一张信纸,饱蘸墨汁,下笔迅捷如飞。

    “慧儿,”待字迹稍稍晾干,宋霁兰便高声唤道,又将那封信小心折起,装进信封,用火漆封好。

    慧儿送完信本是无事,得了宋霁兰的吩咐守在门外,此刻听到她的声音,连忙推门而入。

    “你速速将此信交与你家主子,”她吩咐道,“个中缘由,他一看便知。”

    慧儿知道兹事体大,才折了一个又霜进去,可别再生出什么乱子来,是以并不敢推诿,立时便领命而去。

    宋霁兰并不指望慧儿的主子能在此事上与她助力,但还是将自己发现颜沚汀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他,毕竟,他才是始作俑者的那个人,细论起来,自己愿意主动挑起这副担子,也是在为他扫除隐患,她实在想不出他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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