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歆坐在廊下,月色浅浅,如水银般倾泻下来,整个知春亭笼罩在一片华光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正是月圆之夜,玉盘似的挂在天幕,看不出一点缺憾。

    廊下多了盆玉兰花,隗儿正捋着花叶,脸上洋溢着笑容道:“邱公子还是跟从前住在府上一样,一点架子也没有。”这花是今日邱宴看见她时,送给她的。

    华歆仰着头,朝静谧的青灰墙外看去,都护府连绵的楼阁如山峦般高低起伏,她听着隗儿的话,有些不解道:“邱公子从前也住在府上吗?”

    隗儿一面摸着半绽的花苞,一面嗯了声:“从我记事起,邱公子就在府上了,只不过后来成了婚,就在外面另置了宅子。”

    晚风渐起,裙角无声地飞起,衣衫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她看着那迎风摇晃的玉兰花道:“邱公子没有家人吗?怎么会一直住在府上?”

    隗儿又摸了摸花梗,如实道:“听府上的人说,邱公子是幼年时和家人走失了,正好遇见了咱们家老爷,后来我们老爷给带了回来,抚养长大。前些年有家人来寻他,正好邱公子跟大小姐也成了亲,就在外面立了宅子,奉养家人。”

    垂坠在身后的长发被风吹到了眼睛里,华歆眨了眨眼。“邱家是什么人?”

    隗儿道:“说是走南闯北的商人,所以邱公子幼年才走失的。来找他的人虽说是他的家人,其实是他的仆人。”

    华歆听得愈发疑惑:“那他家人呢?”

    隗儿叹了口气:“据说他的父母遇上关匪,死于非命,前来寻找他的家人,只是从小照顾他的老仆人。邱公子宅心仁厚,就将他当成高堂奉养。”

    华歆微微垂下眼眸,眼底染了几分伤感:“既是一直养在都护府,那邱公子还记得从前的人和事吗?”

    隗儿想了想道:“邱公子来都护府的时候,大约七八岁了,按理说应该是记得的。”

    只听一阵轻折声,悄无声息攀上这静寂的夜,又隐去。原来是风吹得太大,玉兰花的根茎处断了节。

    隗儿猛地一惊,伸手拾起断裂的花枝,眉梢堆起道:“怎么好端端的就断了?”

    华歆瞧了眼,晚间风大,花枝脆弱,受力太多,就是再坚韧的花枝也是要断的。她仰头看着那轮明月,轻声道:“搬到没有风的地方去吧。”

    隗儿很是惋惜,蹙眉道:“前些日子去回了管家,让他找人修修台阶,再种些花草,好些日子过去,跟石沉大海了似的。”

    邱宴送她玉兰花的时候,正好她觉得廊下太空了,这花刚好可以给华夫人养养眼,本来院子里花草就少。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她每日服侍华夫人,总觉得华夫人闷闷不乐。

    虽然她也不知道华夫人为什么闷闷不乐,但是看些花儿朵朵提提神,大约心情也会好点,所以她才将玉兰花搬了回来。

    华歆静坐了半晌,微微低咳了阵,站起身拢了拢衣衫,正准备回房。

    月洞门那里灯火突然亮了起来,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抬眸望过去,为首的是沈念的嬷嬷,她渐渐近了些,来到华歆跟前道:“大小姐请华夫人过去一趟。”

    华歆眸子微眨,这个时辰来找她?略有些疑惑道:“长姐可是有什么事?”

    嬷嬷只管传话:“老奴不知。”

    她虽觉得奇怪,还是唤了隗儿,跟着一块去了沈念的住处。

    晚风乍起,刚一进花间堂的院子,一股幽香扑面而来,灯火下是一片纯净的栀子花,开得极盛。

    她穿过院子,来到屋子里,室内烛光明亮,富丽堂皇,相比外面凉风阵阵,这里倒是温暖不少。纱帘轻轻浮动,沈念知晓她来了,从里间传声道:“进来吧。”

    华歆跟着嬷嬷走进去,沈念在锦榻上半歪着,手撑着头,正闭目养神。

    华歆施了一礼,“听说长姐找我。”

    沈念缓缓睁开眼睛,神色有些厌烦道:“你还是叫我大小姐吧。”

    她嗓音冷然,拒人千里之外,华歆握着手心微微道:“是。”

    沈念坐直了些,静静打量着她,倒映在眼睛里的是个美人,只可惜再美的人,沈约也不喜欢。不然菱洲堂那晚,她就不会被轰出来了。

    想着想着,她眼角噙了些笑意,散漫慵懒道:“前些日子听管事的说,你觉得院子里有些陈旧,花草也少,想着修修院子,再种些花草是吗?”

    华歆怔了怔,定神回道:“是”

    沈念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拿着簪子扒着眼前的烛火:“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种花草也好,修台阶也好,都是要开销的。我们这样的府邸外头看着好,寻常人哪里知道内里的情况,今儿你要修园子,明儿她要添置桌椅,再多的家底也不够折腾的。这日子是一天天过,今儿总要想着明天的事,明儿还要想着后天的事,哪能只考虑眼下,考虑自己,不思虑着将来呢?何况眼下老太太生辰宴,已经有不少花销在里头。想来就是你们聂家这样名满天下的大门弟,过起日子来,也是要精打细算的吧。”

    华歆静立在边上,看着那忽明忽灭的烛火,心头也跟着落了些灰暗,沉了半晌道:“是。”

    沈念搁下簪子,漫不经心道:“今儿请你来,是有件事麻烦你。”

    华歆屈膝道:“不敢,大小姐请吩咐就是。”

    沈念淡笑着,目光重新回落在她身上:“老太太是礼佛之人,你平日里在这府上也没什么事做,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替老太太抄抄佛经倒好。”

    说话间,她招来婢女,搁下一个小箱子。

    华歆看着那打开的箱子,里头经书足足有一摞厚。

    沈念见她眉眼变了色,正中她下怀,扬起一抹浅笑道:“抄经书要虔诚,方华夫人亲自抄写才是,也不枉老太太平日里疼你不是。这经书要得急,须得三日之内。”

    三日?

    她就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抄不完。

    华歆抬眸瞧着沈念戏谑的眼睛,神色复杂。

    隗儿搬着小箱子走的时候,险些没稳住,直到用了些力,才从地上抱起来。

    两人出了院子,在花间堂的大门处和邱宴擦肩而过。

    邱宴见那身影有些眼熟,回过头:“是华夫人。”

    华歆顿下脚步,方才她一心想着经书的事,并没注意到迎面走过去的是谁,这会见是邱宴,躬身道:“姐夫。”

    邱宴见她面无表情,眉心拧成一团,询问道:“这么晚了,可是有事?”

    华歆敛了眸子:“没事。”

    邱宴点头,见隗儿正搬着一个小箱子,甚是吃力:“这是什么?”

    隗儿喘着粗气道:“回姑爷的话,是经书!”

    华歆并不想多呆,微微道:“妾身告退。”

    邱宴看着那清风卷起的衣衫,转身回了花间堂。

    沈念见他回来,侧目凝望着他:“这么晚从哪里回来?”

    邱宴在她对面坐下,端起茶盏喝了口:“自然是从任上回来。”

    沈念轻笑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邱宴道:“方才见华夫人从这里出去,这么晚了你找她可是有事?”

    她想着方才华歆的神情,笑意快要从眼底溢出来:“没什么事,老太太生辰宴快到了,请她帮着抄写经书。”

    邱宴搁下茶盏道:“府中这么多人,为何定要她抄?”

    沈念道:“好歹她是沈约的妾室,为祖母表表孝心也是应该的,几本经书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邱宴眉眼低沉,方才隗儿怀里可是搬着一个箱子,气喘微微,那里头何止是几本。

    知春亭里,月辉倾泻,和廊下的阑珊灯火融合在一起。

    隗儿将经书从箱子里拿出来,一本一本数着,她越数眉头皱得越深,最后愤愤按在桌子上道:“大小姐摆明就是来为难夫人的,这里足足有几十本,这别说三日抄完,就是半月都困难。”

    华歆拧着眉,铺开墨笔道:“慢慢抄就是。”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沈念了,但是沈念毕竟是沈家的大小姐,她的吩咐就由不得她拒绝。与其在这抱怨,不如能抄多少是多少。

    隗儿越想越气道:“那天晚上夫人回来的时候,大门紧闭,连西南门守门的赵叔都换了,可见就是故意不给夫人开门的。就连游林也说,那是大小姐新定的规矩,大小姐早不定规矩,晚不定规矩,偏偏华夫人回聂家的时候定规矩,明摆着就是故意刁难夫人。”

    华歆随手抽了本经书,摊开道:“研墨!”

    隗儿气鼓鼓道:“我去找都护大人,让都护大人评评理。”

    华歆一阵焦躁涌上心头,叫住她:“你还嫌我麻烦不够吗,即使去找都护大人说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你觉得都护大人会在意我这个身份卑微的妾室,还是会向着他的亲姐姐?”

    她颇有些烦闷,想她这些年的境遇,亲娘都不管她的生死,聂浚容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将她送与别人,她本身就是一个可以被舍弃的人,她早就不对任何人抱有希望和期待。

    如今这世上除了萸娘和华衍,没有人会摒弃一切向着她。

    就算都护大人怜悯她,替她免了这次麻烦又怎样?还有下次,总不能次次都有好运气。

    这后宅,是女人的后宅,都护大人常年都在关外,总有不在的时候,而她只要在都护府一天,就要面对沈念一天。

    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妾室,如果再得罪沈念,沈念有的是办法惩治她。

    想方才,沈念为何话里总是提及老太太,焉知不是她跟老太太略亲近了些。

    若是都护大人再说些什么,她以后只怕没有安稳日子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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