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开阔的庭院中,藤萝架下的石桌边,文瑾坐在铺了垫子的石凳上,王太医束手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

    “元元学医一事,王太医怎么看?”文瑾微微蹙眉,面露思索,神情显得很慎重。

    王太医悄悄觑了眼长公主的神色,意外于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否决,而是在认真考虑此事,不禁暗自感叹她对郡主的宠爱纵容真是无人能出其右。

    这大祁京中的勋贵、官宦不知凡几,其家中的贵女更是不可胜数,从未听过哪家贵女学医的,顶多培养个懂些医药知识的侍女或嬷嬷,这都算少见的了。

    可眼下这尊贵的长公主之女,大祁第一个以陪都为封地的郡主,竟要学习医术,最重要的是,作为郡主的母亲,居然没有断然否决?

    “这……郡主仅凭自学就能夯实基础,足见生来灵慧,应是有几分天赋的。”王太医暗自揣摩着长公主的意思,先出言夸赞道。

    文瑾眉心一松,笑道:“元元确实很聪慧,这几年来虽时常病着,可学识并不输于其他人家的小姐。”

    王太医暗哂,这就是父母之心了,自家的孩子当然没有不好的,就他所知,郡主因病弱之故,日常精神足的时间并不多,这么点时间够学些什么呢?能将医书看到如今这般,恐是将所有用得上的时间都拿来研究医书了吧!

    “学医一事,”文瑾看向王太医,目露询问之色,“元元的身体可吃得消?”

    “殿下愿意让郡主学医?”王太医是真的没想到这位竟连多思量几日都未曾,直接就同意了。

    文瑾半是苦涩半是释然地一笑:“当年本宫都以为元元……她能磕磕绊绊长到这么大,已是邀天之幸了,不过是想要学医,只要她的身体吃得消,又有何大不了的呢?”

    “殿下通达,世人远不及矣!”王太医躬身一礼,心生敬意。

    以他这般年纪能有如此心境的都未必有多少,没想到这位长公主不过三十出头,却已通达至此,心境算是极为出众了。

    文瑾叹笑一声,并不多言。身为母亲,只要真心疼爱孩子,都能有此心性的。

    “郡主玉体……观今日脉象,许是郡主年岁渐长、体质渐强,确有好转之像,若是殿下不反对,老臣以为学来也好,一则能专注一事,应能激发郡主生机,二则……郡主也能对自身有更细微的认识。”

    文瑾听懂了王太医的意思,他是觉得有了感兴趣的事做,能使女儿有更强的求生欲,且学医后,但凡身体有所不适,她能更准确地描述出症状,对医治将大有裨益。

    “只是元元会否过于沉溺于医术,致使废寝忘食、损伤自身?再者,她懂了更多后,如有不适会否更易隐瞒?”

    “这……”王太医迟疑,长公主所忧之事也有可能,世间不乏痴迷一事一技之人,其中九成皆有为此废寝忘食之举,他很难保证说,郡主学医后不会如此。

    文瑾叹息着摇摇头:“罢了,何必为了尚未发生之事忧心?本宫知晓王太医家并无家学不可外传之祖训,您若是愿意,就请教导我儿几分,不求她能治病救人,只当圆她心愿吧!”

    说着,文瑾起身恭敬行礼,竟似寻常人家的父母为子女求师般,全然没有考虑双方的身份地位。

    “殿下使不得,使不得!”王太医慌忙回礼,若不是知晓长公主此举的用意,他就要跪下请罪了,毕竟面对的是皇家公主,这君为臣纲,可是违逆不得的。

    一旁的嬷嬷在文瑾行礼时就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王太医受不住给跪下了,那可就褶子了,长公主此举是为女求师,王太医要是行了跪礼,长公主可就下不来台了。此时见王太医仅是连连躬身回礼,嬷嬷才松了口气,上前一步扶起了长公主。

    “王太医意下如何?”文瑾也知道这礼行一次足矣,表示出她的尊师重道和礼遇之心就好,再多了王太医就不止惶恐,而是惊恐了。

    “殿下这般礼遇,老臣铭感五内,那老臣便忝为人师一回,收下郡主这个关门弟子了。”王太医感动地回道,十分欣然收徒一事,且说明了是“关门弟子”。

    何谓“关门弟子”?关门弟子,即为师者此生所收的最后一名弟子,乃最为钟爱的弟子,往往是得获师者真传的弟子。

    王太医这般说,是想表明他将不遗余力地悉心教导宋元玉,不因她日后能否在外行医、治病救人而敷衍以对。

    这既是他对长公主如此礼遇的回馈,也是经过方才的考较,真的起了爱才之心,这位郡主的确有学医的天赋。

    长公主闻言笑得更为亲和了:“待本宫与驸马去信言明后,再择日带元元行拜师礼,日后就劳烦王太医费心了。”

    “好说好说!”王太医捋着胡子笑呵呵的,心里却忍不住吐槽:这都说定了才给勇毅侯去信,就不怕勇毅侯反对?可见啊,这勇毅侯别看在外多勇武,在家里的地位嘛……啧啧~!

    还未到晚间,楚霏就得知了可以拜王太医为师学医之事,感受着从心间蔓延出的欢喜兴奋,她缓缓地、有些生硬地勾起了唇角。

    原来这就是欢喜的感觉?很舒服、很美妙的滋味。

    直到入夜睡下了,楚霏还抚着心口仔细体味着原身共情来的喜悦之情,虽没有属于自己的记忆,但她总觉得应该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至于之前那“呲呲”声提及的什么任务,她躺在拔步床上思考着,所谓的“报恩”报的是什么“恩”呢?

    生恩的话,那就是父母;养恩的话,那就多了,除了父母,宫中的舅舅也算,毕竟……要是没有舅舅这十年如一日不间断地赏赐各种珍稀药材,她也养不到这么大吧?

    除此之外,就目前来看,还有救命之恩,那除了身边的亲人和侍女们悉心照料,王太医就是最大的救命恩人了。

    原身还有兄长,这兄长的爱护之恩算不算?日后原身成婚的话,夫妻恩情算不算?

    这么一想,楚霏就觉得这个“报恩”实在没个明确指向,她只能尽力为之,把她认为是恩情的都还一遍,如此应该不会遗漏了吧?

    自这日后,楚霏开始认真地修养身体,她虽然要由原主共情才能体会到各种情绪,但认知并非也是如此,反而比起原主,对她记忆中读过的书、见过事拥有更通透的理解,故而,似原主启蒙后学过的礼仪、学识,她掌握得更为娴熟明悟。

    为了报答生恩,她仔细养护着这具身体,因为记忆中的书本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好好活着便是报答父母生恩最基本的一条了。

    于是,公主府上下就发现,自长公主同意郡主学医后,郡主的身体真的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好转,三五日便有一个变化,这十年来从未见过。

    不过月余,楚霏已能如常起居,除了活动时间有限外,表面看来和寻常孩童也没什么区别了,唯有她过于纤弱瘦小的身体和枯黄稀疏的头发,能看出她本是个久病之人。

    “元元恢复得极好,若是你爹爹和哥哥知道了,定要开心坏了!”文瑾笑容满面地望着眼前一身鹅黄衣裙的女儿,无需人搀扶地俏生生立着,比起这些年来只能在床榻上看到她,不知强出多少。

    “娘亲给爹爹和哥哥写信了吗?何时送出的?”楚霏想着还没见过的勇毅侯和宋瑾玉,这两个也是她要报恩的对象呢!

    从原主的记忆中可知,勇毅侯宋恒是个气宇轩昂的俊朗男子,只是人至中年蓄了须,加之常年带兵,看着有些端肃。至于兄长宋瑾玉,则是个容貌俊秀的稳重少年,笑起来如阳光般温暖,上一次见他们父子,还是一年多前的事。

    一年多前大祁西陲羌人犯边,勇毅侯领圣命赴边还击,期间历经大战数次、小战数十次,稳中有胜,将羌人又赶回了大漠。他们父子尽忠职守,这一年多来一直在边关与羌人作战,便是原主病危六次,也不曾归来。

    原主对此未尝没有委屈和埋怨,楚霏也感受到了她对此的介意,觉得父兄并不像母亲那般重视她、疼爱她,只是因她生来病弱,对自身难免有些厌弃之情,对此只是心态更悲观,倒也没有过于怨愤。

    原主是觉得,她自己都嫌弃自己,父兄嫌弃也不奇怪,这般想着倒反是心态好转了。

    “嗯,月余前你好转时就送信了,之后因你意欲拜师又送了一封,你父兄的回信日前也到了。”文瑾含笑回道,继而问道,“元元可要看看你父兄的信件?”

    “可以吗?”楚霏感到心中涌出的期待之情,便看向长公主。

    “自然可以,你父兄甚是挂念你,每每寄回的家书,总有八成问到了你。”文瑾一个眼神,就有侍女抱出个描金黑漆匣子来。

    楚霏坐在长公主身边,接过匣子打开,就看到快要装满的信件,粗略估计有几十封之多。

    “这是近一年多的,你啊,抱回去慢慢看吧!”文瑾没有从中挑出一些的意思,全部都由着她去看。

    之所以会如此,是她发现,月余来女儿竟从未问过夫君和儿子,她担心他们父女、兄妹感情生疏,才想着让女儿去看这些信件。

    “娘亲不会不舍?”楚霏感觉到原主心中既想看又犹豫,略一想便问道。

    一旁的侍女们和嬷嬷均掩唇笑了起来,竟似有些打趣之意。

    文瑾面色微红:“何来不舍?这家书本就是给我母女二人的,元元尽管拿去便是!”

    楚霏歪歪头,不懂她们这般反应是为何,原主仿佛也不明白,她不多纠结,从善如流地抱着匣子就告退回房了。

    “殿下,郡主长大了,这是怕拿走了侯爷的信,您吃醋呢!”嬷嬷目送小主子出门,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满是欣慰地笑道。

    “嬷嬷怎么也跟这些小蹄子似的,说得人怪难为情的!”文瑾抱怨了一句,像是小儿女撒娇般,继而也抹了下眼角,很是感叹,“若能看着她成婚生子才好呢!”

    “殿下可别在侯爷面前这般说,侯爷听着怕是要心疼得睡不着了,这自来嫁女儿都跟剜心头肉似的,便是世子定也是不愿的!”嬷嬷故作紧张地劝道。

    文瑾被逗笑了,笑过又叹:“要是真能盼到那一日,便是再心疼也甘愿啊!”

    这说到底还是盼着郡主能平安长大,在此基础上,旁的就都不算什么了。

    “殿下现在说得轻松,真到那一天啊,可别跟侯爷似的剜心头肉一样就好了。”嬷嬷想着近来小主子的身体状况,觉得长公主应是能如愿的。

    “罢了,这等事日后再说。让人安排下去,明日我带元元进宫请安,前日已派人给宫里送了信,陛下这两日都让人催了几回了,可不能再拖了。”

    “哪用得着殿下吩咐,下面的人早早备着呢,车驾都检查了又检查,车里备着的点心茶果一日恨不得准备上八回,殿下就放心吧!”另一边圆盘脸的丫头笑着回话。

    “你这促狭的,哪里能一日备上八回,怕不是有人借着殿下和郡主的名义擎等着那点心茶果凉透了偷吃吧!”嬷嬷笑斥了一声,并不怎么严厉。

    文瑾贵为长公主,倒没有什么豪奢之气,平日里并不铺张,像是给主子准备的吃食若是没有用,为了不浪费基本都会赏给下人,所以对这种事她并不多在意,此时听到她们这么说,也只是笑看着她们逗趣。

    事实上,这两日为了时刻准备着她们母女入宫,给那车驾上准备的点心茶果,一天里纵然没有八回,三四回总是有的。

    圆盘脸的丫头和嬷嬷这般说,也是为了将此事在长公主面前过个明路,免得长公主明日得知了,声斥下人们过于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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