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份,天气更冷了。晚秋时节,有点儿往年初冬的感觉。

    许文曳再一次从医院出来,拿到的检查单依旧表明,她的身体健康得很。可是,胸腔憋闷的感觉依然如影随形。

    找中医吃了几副中药,折腾了一番,大半个月过去了,身体还是老样子。

    周末下午,许文曳照旧出现在养老院。

    今日做临终关怀的是一位一百零三岁的老奶奶。老家人精神矍铄,如果不是身体器官严重衰竭,任谁都不会认为她即将不久于人世。

    依例,许文曳会问一些问题。

    总体而言,老人家对这一生十分满意。小时吃了一点苦,中年工作和婚姻困境双双来袭。但好在有惊无险,反而收获了巨大的成功。

    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过罢,老人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许文曳也在跟着笑。

    终于来到了最后一个问题,许文曳缓声问:“回顾这一生,您觉得有什么遗憾的事情吗?”

    问出这个问题时,许文曳的声调极其愉悦。

    老人家婚姻还算美满,儿女极其孝顺。养老院是自己坚持要进的,儿女们怎么劝都拗不过。老太太也比较想得开,就想和其他老伴儿们一起玩儿。

    许文曳认为,这样的一生,可以算得上圆满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憾。

    这最后一个问题,老人家罕见沉默了几秒。

    而后,她依然笑着,缓慢说:“有的。”

    上午十点多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她的皮肤上,耀眼了她的容颜。

    老人家的笑容看上去有点虚弱,再细瞧,隐约还带着一股子心酸:“丫头,奶奶悄悄给你说啊。奶奶年轻时,可害羞了。邻居家的小竹马说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说到这里,老人家脸颊上显现出几分羞涩:“可是呢,我不敢回应他。后来,我被父母安排嫁了人,他也娶妻生子。再见面,他还和记忆里一般热情,而我依然在他面前装得不苟言笑。哈哈……”

    老人家眼角含了泪,笑着说:“我可真无情啊。现在想想,如果让我重新再活一次,我就热烈地奔向他。给他最甜美的回应,什么都不管。”

    老人家说话不太利索,一个字一顿,饱含真情。

    从养老院出来,许文曳哭成了个泪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简直莫名其妙。

    眼泪汹涌而至,沉默无声地直淌而下。胸腔跟着越发憋闷了,她边走边一个劲儿捶打着胸脯。

    她问自己:许文曳你为什么哭成这样?

    当年那么难熬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居然会因为一句话哭成这样?

    当年。

    这两个字提醒了她。

    为什么哭成这样?

    如果刚才躺在那张病床上的是几十年后的她,有一个年轻的志愿者问她,回顾这一生,觉得有什么遗憾的事情吗?

    易欢。

    这两个字几乎立刻便蹦了出来。

    如果她的回答是这样:“当初因为我的一个无心之失,错过了最喜欢的男生。往后他结婚,我嫁人,我们就此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里……”

    许文曳双手埋住脸,终于在时隔六年后,失声痛哭。

    张铭月刚见完一个个案,正忙着规整资料,接到了许文曳的电话。甫一听到她的声音,张铭月吓了一跳,待听完她的话,张铭月平静了下来。

    张铭月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我帮你约,给你加塞儿。”

    挂断电话之前,她又道:“师妹,恭喜你又在自己的人生节点上踏出了关键性的一步,祝贺你!”

    十一月底,许文曳去了C市,张铭月陪同。下飞机后,两人径直去了王耀荣的工作坊。

    两人一路进去时,见到了许多个开放式体验空间。透过窗户,里面的人围坐在一起,玩得很热闹。

    许文曳不禁疑惑:“他们这里有工作人员吗?”

    “有啊。”张铭月给她解释,“全都穿着便服,跟来访者混在一起,不分你我。王耀荣的工作坊理念就是:共创式协作,为彼此赋能。”

    许文曳更疑惑了:“那工作人员的作用是什么?”

    “用他的话来说,他们只是一个引导者,一个领路人。不同于传统医生病人的治疗关系,他们试图与来访者建立平等协作的关系。让来访者在他们的引导下,一起协作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许文曳听出了一些画外音,不禁皱眉:“意思是,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对方?他自己心里并没有确切的答案?”

    “对。确切地说,是这样没错。”张铭月道,“他认为:答案就藏在问题里,而钥匙在来访者手中。他们,只是帮助来访者找到钥匙,并和来访者一起转动钥匙。”

    “所以,”张铭月两手一摊,耸耸肩,“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并不强调自己的绝对主导性。”

    许文曳一怔,有点被这个新奇的观点给冲击到了。

    而真正见到王耀荣,又让她产生了新的感受。这个男人约莫四十岁左右,一头长发扎在脑后,扎了个小姑娘式的丸子头。穿着随意,举止也很随意。

    王耀荣正在和几个小女孩玩游戏,见到张铭月,回头打了个招呼:“来啦,先找个地方坐,或者一起来玩。我马上就好。”

    话说得随意,笑起来也很温和。目光落到许文曳身上时,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第一眼,许文曳的感觉居然莫名地好。

    约莫等了两三分钟,王耀荣就出来了。与张铭月简单寒暄了几句,就领着许文曳去了工作间。

    说是工作间,倒不如说是个房间。布置得特别温馨,暖色调明亮系。许文曳原本有点紧张的心情,瞬间放松了。

    房间里很温暖,王耀荣席地而坐,许文曳跟着也坐下。

    王耀荣笑着说:“铭月说你喜欢比较温馨的场所,”他摆手一指,“怎么样,还可以吗?”

    许文曳没想到他还提前做了功课,点了点头。

    王耀荣接着说:“我年轻那会儿学心理学,完全就是为了治疗自己。装了一脑袋知识,你猜怎么着,后来发现根本没办法看明白自个儿。哈哈哈哈,医者不自医,老话果然没毛病。”

    许文曳被他爽朗的笑容感染,也跟着笑了,点点头:“确实。”

    她这一笑,坐姿都松懈了几分。在让人放松这方面,眼前这个男人确实挺有两下子。

    “但我倔啊。我就觉着自个儿肯定能把自个儿给整明白喽。于是,我各处去学习,去实践……”王耀荣耸了耸肩,又笑了,“几十年后,我还是乖乖去找人家帮我了。哈哈哈哈。”

    许文曳简直觉得这个男人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完全说出了她的心声。

    也不知是让他的笑声所感染,又或者是他这种剖白自我的方式让她卸下了心防,她说:“我想找你聊一聊。”

    王耀荣笑着道:“来吧,请讲。我准备好认真倾听了。”

    他的肢体语言和这种迅速拉近关系的平易式话语,让许文曳觉得安心。午后阳光静静倾泻,她原本只打算跟他聊聊自己的恋情。结果说着说着,把自己的家庭情况也一股脑儿全说了。

    末了,许文曳皱眉,道:“我好像把自己隔离了,似乎套了一层壳子……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觉不到痛苦。那件事情发生后,我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我甚至不觉得难过。”

    “嗯,好的。我大概了解你的情况了。让我们一起来看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王耀荣道,“我有一个疑惑:如果你不觉得难过,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是最近才感觉到难过,六年后的现在。”许文曳觉得费解,“为什么这件事情六年后才会对我造成影响?”

    “那这六年中,你都没有哭过,是吗?”

    许文曳点点头:“是的。”

    王耀荣看着她,沉思了片刻。他起身坐到了一排钵下面。许文曳早就注意到了这些东西。

    王耀荣道:“这是一种催眠工具,待会儿我会用到它们。现在,你可以选择任何一种你喜欢的方式,坐着,或者躺着,都可以。记住,你是非常安全的。”

    许文曳曾经接触过钵,它发出的声音会让身体产生振动,感觉到愉悦。钵的振动频率,会因敲钵的人不同而产生不一样的效果。

    而不同的钵,也会产生不同的震动频率。

    许文曳往常从没被这东西催眠过,也不太信这东西会让她进入催眠状态。她依旧保持着坐姿。

    王耀荣看了她一眼,询问:“可以开始了吗?”

    “我准备好了。”许文曳回答。

    “好的。”随着话音刚落,第一声钵敲响。许文曳只觉得耳朵一震,浑身都跟着颤动了一下。第五下之后,她打了个哈欠。

    约莫三十秒后,许文曳躺在了地上。再然后,她随着声音渐渐入睡。这声音引领着她逐渐沉睡。直到,她听见一道声音问:“那这六年中,你都没有哭过是吗?”

    许文曳想睡觉,半梦半醒间,她听见自己回答:“也不是,我睡梦里会自己偷偷哭。醒来后,我看见过自己的眼泪。”

    “那其实,你是很痛苦的。你只是从不在外人面前袒露,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可以。”话落,许文曳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把自己的软弱暴露在了阳光下,终于有人知道了。

    这道声音引导着她,又问:“你说你高中的时候谈过一场恋爱……”

    “嗯。”许文曳觉得这男人太讨人厌了。她真的好想睡觉,他却非得问她伤心的事情。“他丢下了我。”她紧闭着的眼角滑落大颗大颗的眼泪,嘴里却一遍一遍说,“我一点都不难过,我才不难过。”

    “嗯,你不痛苦,你不难过。我听见了,我也看见了。”王耀荣手敲着不同的钵,眼神随时在观察着她的表情,“现在身体有哪里明显不舒服吗?”

    许文曳咽了一口口水,道:“我觉得胸腔憋闷,快憋死了。”

    “很好。现在深呼吸。来,慢慢地吸气,吐气,再吸气……”

    许文曳跟随着他温柔的指令,慢慢呼吸。钵的声音让她觉得自己似乎飘在半空中,身体变得非常轻盈。她似乎感知到一股子气在经由她的鼻腔不停进出,呼吸变成了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这种感觉太舒服了。

    “你这种憋闷的感受,第一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

    许文曳只觉得昏昏沉沉,意识将睡未睡,将醒未醒。她几乎没怎么思考,嘴巴就开始讲话了:“我想不起来。”

    “没关系,想起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里没有对错,只有包容,无限的包容。”

    钵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温柔,这层温柔轻轻裹住了许文曳。

    随着这声音,她缓缓道:“好像……是我压抑自己的情绪的时候。我明明很生气,但是我忍住了。还要装作不在意,要装微笑。”

    “嗯,很好。有具体的事件吗?”

    钵的声音越来越温柔,许文曳觉得特别安全,特别温暖。

    “我不喜欢去讨好继父的小孩,可我不得不去做。我讨厌那些故意冒犯我的人,可是我又不得不忍。”

    “为什么会觉得不得不忍呢?”

    “因为,”许文曳皱着眉,泪流满面,“我会给妈妈带来麻烦。”

    “嗯,非常好,我看见了。这种让你憋闷的事情还有吗?”

    “我不喜欢继父,我还要装作喜欢他。我想对那些侵犯我边界的人说不,可是我不能。”

    王耀荣再次更换了钵,声音逐渐变得高昂,许文曳感受到了一种激越的愤怒。

    “现在还是不敢吗?”

    “敢了。”

    “那说出来吧!”

    许文曳挣扎了一下,而后道:“我讨厌继父,我讨厌他们给我当爸爸。我讨厌要去讨好继父们的那些小孩,好烦。我讨厌故意冒犯我的人,村子里的老人,卫江,杜越强……”

    许文曳一口气说了许多,而后渐渐平静下来。

    随着她的平静,钵的声音也慢慢变得平缓。

    “现在觉得身体怎么样?”

    “觉得憋得慌。”

    “想要干什么?”

    许文曳感受到自身体里传来一股热气与力量,她道:“我要把气都吐出来。”

    “那就那么做吧。”

    钵的声音和缓、平静,好似将她带入了一条溪流中。清澈的水流缓缓流淌过她的身体,身体里的郁气随之被排出去。

    “舒服一点了吗。”

    “有点干净了。”许文曳不由自主说。

    王耀荣露出了笑容,他的目光落在许文曳的脸上。他仔细观察着,她眉心依然皱着。不太明显,但他看到了。

    许文曳觉得钵的声音又变了。

    这次,变得十分空灵。她一脚踏入了一片迷雾森林里,四面什么都看不见。她急着寻找方向。突然,前方传来了一道清脆的铃声。

    许文曳顺着声音望去。

    “你已经清理了许多了,很棒。现在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雾,一片大雾。还有,我听见了铃铛声。”

    “很好,此时此刻,你想干什么。”

    “把雾撕开。”许文曳毫不犹豫道。

    “那就那么做。记住,你是安全的。你非常安全。”

    随着他的话音,铃铛的声音变得很温和。

    许文曳莫名获得了鼓舞,一手撕开了雾。

    王耀荣看到她歪了下头。他问:“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我好像……”许文曳有点疑惑,“回到了小时候的家里。十三岁的时候,我们住在小区里。楼道里堆着好多杂物,我妈妈天天抱怨。”

    “嗯,很好。试着多走几步,你又到了哪里?”

    许文曳突然不安起来,眼泪自眼眶里汹涌而出。

    王耀荣赶紧换钵,同时问:“你看到了什么?”

    许文曳觉得伤心,她道:“我看见了爸爸。他被白布盖着。我看到了殡仪馆。”

    “那里的环境是什么样的?你可以描述一下吗?”

    “白色的,黑色的,许多人。妈妈和我一起迎接来客,可是她哭昏过去了。我就自己站在那里。”许文曳抽下了鼻子,平静了下来,“我很冷静。”

    钵的声音又变得很平缓。

    许文曳平静叙说:“我要给妈妈做饭,我要照顾她,我得照顾她。当然,我不能落下功课。至于爸爸……”她的眼角再次流出了眼泪,“我不难过,我一点都不难过。我还需要处理其他事情,我需要安慰妈妈,我需要赚钱。我,我没有时间难过。”

    王耀荣停顿了一下,轻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许文曳说,“我得保护妈妈啊。”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你为什么一定得保护妈妈呢?”

    “因为……”许文曳皱着眉,“因为爸爸说,妈妈是公主。”片刻后,她又补充,“爸爸要我保护她。”

    “那你愿意吗?”

    “愿意。”

    “认真地再想一想。愿意吗?”

    这回,许文曳沉默了。

    王耀荣没再说话。

    钵的声音再次变得非常温柔。

    被这无限多的温柔所包裹,许文曳自己开始不停地说:“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是我要去保护妈妈?为什么我爸爸要我去保护妈妈?我为什么要告诉自己不难过?我为什么要做那么多?”

    “对啊,”王耀荣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你才十三岁。”

    这句话戳到了许文曳。

    她瘪瘪嘴:“妈妈刚刚失去老公,可是我也刚刚失去爸爸啊。为什么,我的爸爸要我照顾妈妈呢。难道,他觉得我不会难过吗?我不用难过吗?那我不难过好了。”

    “你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很委屈。”

    “想哭吗。”

    许文曳沉默。

    “没关系,哭吧。我看见了你的委屈。”

    因为这句话,许文曳再也绷不住了,她开始嚎啕大哭。整个过程里,她始终紧闭着眼睛。

    许文曳的哭声伴随着钵平缓的声音,逐渐由高昂到平静。哭泣耗费了许多力气,她又想睡觉了。

    这时,王耀荣再次开口:“平静点了吗?有什么话想对你自己说?”

    “太痛了,我再也不想经历了。”许文曳喃喃道。

    “嗯,你可以的。十三岁的许文曳,现在跟着我说:我是有力量的,我决定不再带着伤痛继续生活。”

    许文曳觉得这话本身太有力量了,她跟着说:“我决定不再带着伤痛继续生活,我非常非常有力量!”

    王耀荣笑着说:“非常棒!来,再跟着我说:我决定拿回我自己的力量,我不再继续陷入伤痛。”

    许文曳道:“我看见了我的伤痛,我拥抱了它,我不再深埋着它,我不再对它视而不见。它其实很可怜,一直在等着我抱一抱它。我拥抱了它,它变成了我的力量,我已经拿回了我自己的力量!”

    “嗯,”王耀荣笑了,“二十六岁的许文曳,你还想对十三岁非常有主见的许文曳小姑娘,说些什么吗?”

    “我要快乐!我会快乐!”

    “这是一个非常棒的决定。”王耀荣道,“现在,十三岁的许文曳小姑娘,你想做什么?”

    “我想……”许文曳沉默片刻,道,“跟我的委屈待一会儿。”

    王耀荣笑着说:“可以。”

    话落,钵的声音变得很欢快。

    许文曳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花海,她的委屈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她穿着哭湿了的碎花裙。现在,她们一起躺在花丛中,阳光慢慢地把碎花裙一点一点晒干。

    她们两个笑望着,渐渐的,那个委屈的小姑娘与她合二为一。

    许文曳觉得身体里陡然升起一股子温热,她瞬间感觉又困又累。在软绵和缓的钵声中,彻底睡了过去。

    这一觉,许文曳睡得很舒服。醒来后,已经是晚上了。张铭月坐在她身旁,低头看手机。

    屋子里没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静静挥洒。

    许文曳伸了个懒腰,浑身舒畅。

    张铭月听见动静,转头轻声道:“醒啦。”

    许文曳对着她柔和地笑:“嗯。”

    “感觉怎么样?”

    “有股子重生的感觉。”

    “能把你催眠,不容易啊。”

    许文曳也觉得王耀荣厉害。

    张铭月开了灯,许文曳坐起来,在光亮中缓了一会儿,就去找王耀荣。

    王耀荣正在和一名员工说话,还是先前那副随意的模样。看见她友好打招呼:“醒了?我们准备了晚餐,可以去尝尝。当地特色美食,专门为你们备的。”

    这回再看见他,许文曳的感觉和之前有点不太一样了。再次看到这张脸,她只觉得亲切。原本急切地想跟王耀荣聊一聊,经他一提醒,还真觉得饿了。

    吃过饭后,许文曳去向王耀荣道别。今晚的飞机,她们两个要连夜飞回去。

    这个温和的男人笑得很温柔,问:“食物味道怎么样?”

    许文曳说:“棒极了。”

    “你的身体呢?试着感受一下。”

    他不说许文曳还没意识到,她这一感觉,立刻惊喜道:“我的憋闷不见了,消失了……好了?”

    王耀荣笑了,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的身体,其实是很聪明的。”

    是的,我们的身体,真的很聪明。情绪生了病,身体会最先不舒服。

    许文曳知道他的意思。

    当时的她还小,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她处理不了这种情况,就会进行情绪阻断。

    心理学上,这叫做分离。

    许文曳自己把那个感受到痛苦、委屈的自己给分离了出去。这样,她就可以保护自己了。

    但实际上,情绪一直在那里。

    直到她成长到有能力回看这件事,把当年积压的情绪彻底释放掉。这时,身体里那个被隔离出去的自己,才会归位。

    “当一件对你来说重大的事情发生时,你压制、隔离了自己的感受。你不允许你自己去感受它,它就被彻底积压在了心底。它堆积在那里,不再流动。于是,你感觉到自己被堵住了,你会觉得难受。”王耀荣笑着,说,“我们的身体其实是很聪明的。它会告诉你,你哪里有问题,哪里不舒服。直到你彻底释放掉那部分被你自己有意忽视的情绪,你才会是完整的你,才可以彻底感受情绪。不再用理性包装,甚至隔离你自己。”

    是的,这其实是一种保护机制。

    这是人在遭遇自己觉得无法处理的巨大打击时,自动发展出来的一种保护自己的机制。

    遭遇巨大打击后强迫自己冷静,是一种把情绪隔离开的表现。事实上,这种人潜意识里是很悲伤的。

    人在遭遇巨大伤痛时,比如失去至亲,有些人反而会很冷静。那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告诉他们,需要理性来处理问题。现在不可以倒下,还有人需要他们。

    于是,他们就此封闭了自己感受脆弱的情绪闸门。

    可是,憋久了总会出问题。

    “从我爸爸去世后,我活得规规矩矩,小心谨慎,特别懂事,总是为他人考虑。现在,我不想这样活着了。我要为自己活了,我要先让自己开心。”

    “你可以这么做。你决定。”王耀荣微笑着,道,“就像你决定来找我治疗你自己一样,就像你决定治好你自己一样。决定权从来都在你自己的手里,力量也一直在你的手里。”

    这番话可真有力量,许文曳由衷道:“谢谢你!”

    “也要谢谢你自己。在整个过程中,我只起了一点辅助作用,你才是主导者。”

    许文曳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原生伤痛。它隐藏在我们的过往里,并不那么容易被察觉。我们带着它走了一路,越来越沉重,直到遇见另一半。”

    王耀荣话到这里,停住,而后笑了一下。

    这个男人只点了一半。

    许文曳与他对视,也笑了。

    原生亲密关系中遗留下来的伤痛,会在构建新的亲密关系时被触碰,从而引爆。

    直到这时,我们才得以意识到,并且看见它。

    “只有看见,才有自愈的可能。”王耀荣说,“谢谢你对你自己的看见。”

    只有看见,才有自愈的可能。

    自愈。

    许文曳终于明白,这个被张铭月天天念叨的男人,他的魔力究竟在哪里了。

    这趟行程,太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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