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仪做出请坐的手势,追问道:“这是怎么说?”

    阿甲将搭在肩膀处的抹布毛巾取下放到桌角处,顺势坐了下来,捋起袖子,唾沫横飞。

    “这个事儿的起因经过,在我们楼外楼里里外外再没有比小人我知道的更清楚的人了!”

    阿甲卖完关子笑道:“因为当时是小人接待的那位高大人,他一进店门便对小人说要寻一位姓虞的夫人。小人看了登记簿,天字三号房预定时所留姓名的确是一位姓虞的。但小人确信,来预定房间的不是元大人家的那位虞夫人!”

    店小二的最后一句话在在李令仪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但她表面却不动声色,笑问:“小二哥又说笑了,这楼里每日迎来送往那么多人你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阿甲嘿嘿一笑,“别人小人可能真的记不得,但是虞夫人小人不可能不记得!姑娘可能不知道元先生贤伉俪在我们杭州城的影响力。”

    “元大人与小人是老乡,我们那一带都穷,家里连饭都吃不起,更别提读书这样的奢侈事儿。而元大人未登科及第还只是举人时,便开始在附近村镇开办私塾,而且束脩、纸笔一切全免!不知道帮了多少想读书却读不起的孩子,小人家里的小侄子就是他私塾里出来考上秀才的。他登科后能力更大了,受他恩惠的范围不短扩大。从村镇私塾,到府县修桥铺路、大力兴办学府,每每为我越东父老谋福祉。这也是我们提起他都会称一声先生的原因。”

    “后来因为参劾那位公主,元先生官场失意,带着虞夫人归了乡,又重新做回了教书先生。说起虞夫人,也是有口皆碑的!呃嘿嘿……看小人扯到哪里去了,总之在杭州几乎没有不认识元先生夫妇俩的!”

    阿甲不好意思的笑笑,继续道:“而且小的还记得预定之人是辰时来的店里,因为那时小人刚刚上工。”

    李令仪对于他的额外赘述不以为意,只是疑惑的道:“这就奇了,你认得虞夫人,但辰时来的并非是虞夫人,那你是怎么记得并且把她们两位联系在一起的?”

    茶茶猜测道:“莫非这天字三号房有什么特殊的,所以小哥才记得这样清楚?”

    “两位姑娘真的是冰雪聪明!问的非常有道理!”

    阿甲奉承过后,又继续道:“天字三号倒没什么特殊的,小人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那预定房间之人。那人也是个姑娘,衣着却非常奇怪,大白天的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不由得人不多看两眼。这么一耽搁,碰巧让小人就听到了她向我们掌柜的预定天字三号房。”

    “又碰巧下午接待高大人的也是小人,他提及姓虞的夫人,到这里小的也没有想到是虞夫人。天下何其之大,杭州城有几个姓虞的夫人也不足为奇。因而并未多想,便领着那位高大人到了天字三号房间。”

    “随后店里新到了一批鱼货,我们掌柜让小人去清点,后续虞夫人何时到达的小人就不清楚了。只知道等将鱼货送到厨房小人回到大堂时,又又碰巧撞到了高大人。当时他双眼失焦,脸色酡红,脚下虚浮,小人同他打招呼他理也不理,径直冲出了店门。小人只当是他醉酒,也没大在意。随后不久,阿昌的惨叫声响彻楼宇,惊动了一众食客。气的掌柜大骂他没规矩,并让小人去看看他作的什么妖。”

    “阿昌与小人同室而居,他的活计也跟小人一样。小人清点鱼货过程中是他接管了天字三号雅间茶点、餐食、果品等一应物事的供应。”

    “小人应了一声掌柜就上了楼,刚走到楼梯拐角迎面碰上了阿昌。当时他情绪失控,惊惧到全身哆嗦,扯着小人的衣角说什么屋里死人了,又什么虞夫人死了……”

    “您不知道,他语无伦次的话都说不完整了。小人见他惊惧不似作伪,连忙安抚他,还问他哪个虞夫人死了、怎么死的。他明明白白的回复说是里仁巷元家的虞夫人!小人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斥他红口白牙平白无故的咒人!谁知他竟扯着小人来到了天字三号门前,直到被他推进去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言及此处,阿甲长叹一声,“后来据他说,高大人走后他进去打扫,一开门发现杯盘碎裂,食水撒了一地,而软榻上正躺着衣不蔽体浑身是血的虞夫人……”

    李令仪垂首静听,一言不发。

    “一时肝胆俱裂,所以叫出了声。当小人见过那场面也被吓呆了,虞夫人……唉!”

    此间惨状,让他不忍复述。

    阿甲脸上已经没了笑模样,继续道:“等小人回过神来,立即用锦被掩住虞夫人,一手指一探已经没了呼吸。小人这才想起来关门,不过为时已晚。门外早聚了几个人,探得房内情况……”

    随后,这桩新闻传的满城风雨。

    公主驾前护卫首领、北镇抚司指挥使高翊诱使元淼之妻、太仆寺卿之女虞静姝楼外楼相见,欲行不轨遭到反抗后痛下杀手。随后元淼在官衙骤闻噩耗,又亲见发妻尸身惨像,承受不住回家拜别老母后自缢身亡,殉妻而去。

    这种说法不经发酵便迅速流传于市井之中,甚至得到了官府的初步认可。

    可是事实真就如此吗?

    李令仪自然持否认态度。

    可是在外人看来高翊是她的人,她理当避嫌的,此时她言明态度,便是护短。还未替高翊沉冤,她便先成了助纣为虐、徇私报复残害忠良的恶人。如此一来,在这场看不清对手的博弈中,未着一子,先输一招。

    为今之计她应当隐而不发,将始末疑点了解清楚,然后伺机而动。

    整件事情有一个绕不开的人,是极重要的一环。那就是最开始预定雅间的那个神秘女子,李令仪有预感,或许从此人身上下手,这一团乱麻才能理出头绪来。

    李令仪慨叹一番元淼夫妇的悲惨遭遇,又问起阿甲关于那神秘女子的事。

    “除却裹得严实之外,可还有什么特点没有?”

    阿甲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才道:“小人看不见她的长相,只记得她腰间挂了一个荷包,绣的是春日黄莺登枝。两只黄莺胖乎乎的,十分可爱。小人当时还想,这夫人好有意思,别人都是绣喜鹊登枝,偏她绣黄莺。”

    胖乎乎的黄莺登枝?

    李令仪与茶茶对视一眼,脑海里不约而同的浮现一个人的倩影,又不约而同的否认。

    不可能的!绝无可能!

    两人从楼外楼出来时,西湖沿岸莲花灯一片璀璨。一盏盏盛开的莲灯如春花,盛开在这数九寒冬中。

    李令仪与茶茶,却无闲情雅致欣赏。

    行至断桥,刚巧遇到了裴鸿羽带着几个锦衣卫特意来寻她。

    裴鸿羽看到她撩起袍子快步拾阶而上,“殿下,可找到您了!”

    见她神色有异,转头望向茶茶。茶茶的脸色颓败,甚至不如李令仪,茫然道:“这是……这是怎么了?”

    李令仪诧异的抬头,“高大人的事你不知道?”

    一句话问的裴鸿羽更迷茫了,“啊?高大人怎么了?”

    “楼外楼血案你不知道?”

    他还真不知道,今天一整天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

    裴鸿羽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转不动了,楼外楼血案?他在心里念了三遍,不明白这跟他家大人有什么关系。

    “……这跟高大人有什么关系?”

    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这么大的事他竟然真的一无所有,这人到底怎么进的北镇抚司啊!茶茶忍不住呛声道:“有什么关系?人人都说是他辱杀了虞夫人!现在人都被带到巡抚大牢关押起来了,还问有什么关系?!”

    “你在胡说什么?今天下午还去楼外楼赴殿下的约,怎么可能辱杀什么虞夫人?谁是虞夫人?”

    什么?!

    李令仪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迟疑的问道:“你……你说我今天约了高大人在楼外楼见面?”

    “对啊,难道不是吗?”

    李令仪生怕他不信,郑重的盯着裴鸿羽正色道:“没有!我从未约过高大人,我今日只出了一趟门,是因为听茶茶说元淼死了!出门时还遇到了你。”

    裴鸿羽愣了片刻,蹙眉反驳:“不可能!明明……”

    “明明”二字后做了口型,似乎想到什么,他神色大变,嘴唇抖动不肯再说下去。

    李令仪冷声问:“明明什么?说下去。”

    裴鸿羽眉头耸动,肉眼可见的紧张,张开嘴有闭上,似乎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桥下华灯千盏映入湖面,桥上游人熙熙攘攘,从他们几人之间掠过。

    李令仪也不催促,只是原地驻足静静地等着他的解释。

    几经挣扎,裴鸿羽还是开了口:“……明明……明明有人让臣转告我们大人,说……说您邀他到楼外楼去,谈一谈怎么筹赈济款的事……”

    裴鸿羽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在莲花灯昏昧的光线下亮晶晶一片。

    “这个‘有人’是什么人?”

    李令仪不错眼的盯着他,想从他的微表情中看出点什么。

    “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臣出门巡视的时候遇到的。她说奉了殿下的命令,邀我们大人楼外楼相见。又说四处没有找到高大人,让臣转告一声。那时高大人去了本地卫所,她没找到也正常,臣就答应替他转达了。”

    “所以,当臣巡视一圈回驿馆遇到殿下,还觉得诧异。”

    裴鸿羽心情渐渐平复,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讲起话不似方才慌张,开始变得有条理。

    李令仪恍然响起当时他们在驿馆门外的对话,当时他说的是:“殿下?您怎么还在驿馆?您不是去……”

    后面没说完的话,应该是您不是去了楼外楼吗?

    可惜当时她急着去里仁巷,没有让他说完。

    茶茶问他:“裴大人为何单凭几句话就信了那个小姑娘?”

    “因为我当时问了她话,没有什么可疑的。”

    裴鸿羽垂下头,后退三步行跪拜大礼,“是臣误信歹人,导致高大人身陷囹圄,恳请殿下治罪!”

    李令仪突然轻声道:“小裴大人,今天见过惠明吗?”

    等了良久才听到他低声说:“今日还不曾见过……”

    李令仪默然盯着他的头顶,片刻后才移开目光,转身看向远处水光塔影。淡然一笑,“起来吧!”

    裴鸿羽这才起身。

    李令仪回头看他,突然道:“三天之内找到给你送信的小姑娘,应该没有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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