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安排梁瑶去问杨骎要一副骊山猎场的地图,理由让她自己编。

    岂料杨骎说:“要什么地图?我年年来,你想去哪玩,我给你指路!”

    梁瑶只能傻傻站在那里冲着杨骎眨眼睛,心想这地图若是要不来,报复计划的第一步就泡汤了。

    “我……我想在冬狩结束的丰收宴上去看星星……”梁瑶想破头,才想出这个理由来,“想对着地图挑挑地方。”

    “看星星啊?河边最好,还能放个河灯祈福什么的。”

    “舅舅,你就把地图给我嘛!”梁瑶懒得找理由了。

    杨骎不说话了,绕着梁瑶走了一圈,梁瑶觉得自己浑身发毛。

    杨骎突然靠近,小声说:“找地方会情郎呀?”

    梁瑶立刻弹到一边去,大声否认:“没有!没有!您说什么呢!”

    杨骎一副“我懂了”的表情,梁瑶觉得自己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了,那就这样吧。

    杨骎卷起一副羊皮地图递给梁瑶:“这次行猎有几条路线是布了捕兽的陷阱和机关的,图上都标明了,路过的时候要仔细绕开,别受伤了。”

    梁瑶点头表示记住了,转身欲离去。

    杨骎又将她叫住:“哎,想不想放孔明灯?”

    “孔明灯?”青杳对杨骎突然提到这一茬感到莫名其妙,“他干嘛问这个?”

    梁瑶摇头。

    “他还说什么了?”

    梁瑶指着地图上一块地方:“舅舅还说,要是放孔明灯,就选这儿,人少,景好,而且到时候举头可以观星,低头可以看见山丘下丰收宴的一片篝火,美不胜收。”

    青杳只是思忖不说话。

    “理由我也编了,但是他一问话我就给忘了,我不敢对舅舅说假话”,梁瑶有些忐忑,“我没有坏你的事吧?”

    青杳笑笑:“不碍事的。”

    梁瑶这才放下心来,青杳把自己的初步计划写下来,又给梁瑶解释了一遍,梁瑶马不停蹄地赶去行宫向公主通报去了。

    暮食时,那个“假王适”准时出现在营帐附近,青杳告诉他自己决定把“私会”的地点定在丰收宴那天夜里的小山丘上,因为那里是“最适合放孔明灯的地方。”

    安排妥当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夜幕降临,骊山中气温骤降,青杳对着火炉细细研究那张骊山狩猎山形图,苏婵裹着厚厚的白狐皮斗篷来做客了。

    青杳从炉上提壶给苏婵斟了一杯热乎乎的乳茶:“这几日怎么都没见你,忙什么去了?”

    苏婵进帐后一语不发,接过乳茶后只是望着火炉里的火苗发呆,斗篷上用狐尾做的毛领子拥着她一张小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她既不想说话,青杳也就没有继续问,只是继续低头研究山形图,选了几处地方打算明朝天一亮就去踩点看看。

    直到那杯乳茶彻底凉透,苏婵才开口。

    “这次女学重启,其实是徐相想让自己的孙女徐彬茵入主东宫,成为太子正妃,只是帝后二人似乎并不愿意徐相既在前朝霸权,又想插手后宫,因此才安排了女学重启作为缓兵之计,广招世家贵族的女孩入学,名义上是培育女学生,实际上只是为了把太子的婚事往后拖,女学规定在校期间是不能成亲的,所以只要徐彬茵入了女学,就能够给帝后争取三到四年时间,到了那个时候,也许就会有一些转圜的余地。你知道吧?”

    青杳把目光从地图上抬起来:“我不知道。”

    “对于帝后来说,只要徐彬茵入学就可以了,其他人都只是陪跑而已。而她又是对太子正妃志在必得的,所以其他人所争的,不过是太子侧妃罢了。”

    青杳一时揣摩不透苏婵跟自己说这些话的深意,于是就耐心地听她说完。

    “青杳姐姐,女学重启以后,你知道我想读女学的心意一直很坚决的,对吗?”

    青杳点头。

    “你当年读女学,包括你现在依然觉得,读女学是为了实实在在学些东西。我跟你不一样,我想读女学的目的很功利,是因为我想当人上人。”

    苏婵的目光里窜动着欲望和野心的火苗,小小的,但是很热烈。

    “我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以色侍人的教导,甚至在遇见你之前,我都觉得以色侍人是我无法突破的宿命。但你是唯一一个告诉我攀高枝是一件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事情,女人活在这个世道上,通过征服男人来获取权力和地位,不必为此而感到羞赧。”

    青杳苦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女人可以不必通过征服男人来获取权力和地位,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不知那样的世道哪一天才能到来。”

    苏婵没有回应青杳没有答案的问题,接着说:“也是你告诉我,要借着一根一根高枝,攀到我最想去攀的那一根上去。”

    青杳意识到苏婵已经逐渐步入主题。

    “青杳姐姐,太子就是我能通过女学接触到最高的高枝了,也是我最想攀的一枝。”

    青杳对苏婵的目标并不感到意外。

    “那日在重阳宫宴上,是你我重逢的日子,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从此以后,我的心里、眼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苏婵少有地表现出感性和动容的一面,青杳却在心中暗想,只是为了一面之缘就去攀这根高枝,是不是有些冒险?

    “可是盯着太子殿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你可知夏怡一心巴结万年县主想当女学师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刘子净有个侄女,与我同龄,据说刘家上下有意把她运作成太子的侧妃良娣。”

    青杳没想到清净的女学现在搞成如此功利的名利场的样子,不由得忆及杨骎说女学现下“是一滩浑水”,让自己“别进去瞎掺和”,看来他是心中有数的。

    又或许女学从来都是名利场,只是鲁钝的青杳现在才知道而已?

    见青杳不语,苏婵问:“青杳姐姐,你会帮我吧?”

    青杳心里其实没什么把握:“那么高的地方,我也没有去过。”

    或者可以说,青杳从来都没有去过比自己脚下高一个台阶的地方。

    她支持苏婵攀高枝,和自己从没踏出过往上走的一步,她心里也很明白纯属知行不合一,但二者就是这样矛盾而又统一地并存在她的身体里。

    很久以后,青杳才想明白,在没有真心的时候,自然要有真金握真金;有了真心一片的时候,真金就得往后靠靠了。

    毕竟,钱么,怎么还不能再挣了呢?

    此时的青杳在罗戟一片澄澈的真心包裹之中,勇敢而热烈地为了爱而奔跑和燃烧。

    她怎么也不会料到就在不久的将来,她和罗戟的整个人生会因为彼此的存在而被掀得整个颠倒过来。

    苏婵的眼神野心与欲望并存,可是仅有的一丝哀伤平添了楚楚可怜的风姿:“我只是想让太子殿下看到我,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我这样一个人。我不愿做花丛中籍籍无名的一朵。”

    苏婵把头枕在青杳膝上,两滴泪从她眼中晶莹落下来,滴在青杳的棉袍上。

    坠星一样,璀璨和毁灭都只在瞬间。

    “我愿意尽力托着你靠近你想去的地方,哪怕只是一块砖的高度。”

    次日一早,青杳天不亮就带着猎犬,拿着地图进山,将前夜看好的几处地方一一走遍,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默默地筹划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几件事——

    1.帮公主捉弄突厥小王子巴沙尔;

    2.将计就计教训一下最近不断在散布自己谣言的夏怡;

    3.帮着苏婵给太子留下一个深刻而美好的印象,让苏婵这个人就此在太子心中挂上号。

    怎么才能把这三件事一口气给办了呢?而且要互不影响地在丰收宴那天同时进行。

    青杳想了一路,回到营地的时候才听说有个进山狩猎的太学生坠马了,据说伤得很重。

    本来并不在意,但是抬头一瞥,竟然看见了王适衣衫上染着血,步履匆匆地冲入那个受了伤的太学生的帐中去了,拎着药箱的郎中随后而至,撩开帘子进入帐中。

    青杳远远看着,突然心慌起来。

    她安慰自己,或者说在强迫自己相信,不是罗戟,不会是罗戟。

    罗戟从小就骑马,他甚至可以在奔跑的马背上睡着也不会掉下来。

    但是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移向了伤员所在的帐子,并且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跑起来。

    如果不是罗戟,那王适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青杳得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更加着急,也更加心慌了。

    她抓住途径的每一个人问,伤员的名字叫什么,是太学哪一科的学生?

    没有人能答得上来青杳的问题。

    青杳决定冲进帐中看个究竟。

    可是冲势被人拦腰给截住了,怎么冲都冲不过去。

    “放开我,让我进去看看!”青杳尽量用最客气最平静的语气对拦着自己的人说,但是声音却不由得放大了,在初晨的山间竟然有了回声。

    “你往哪里闯?你是谁?是伤员的什么人?”

    青杳顺着那低沉冰冷而又有些熟悉的声音抬起头来,杨骎正拧着眉毛低头看着自己。

    “问你话呢。”杨骎严厉的口吻不似往日的戏谑。

    “我……”青杳发现她答不上来自己是罗戟的什么人,急得眼泪瞬间就掉下来,“大人,请您让我进去看一眼。”

    杨骎心坚似铁,牢牢攥着青杳的胳膊就把她往外拽:“不方便。”

    青杳意识到他是动真格的,觉得这人铁面无情地不可理喻。

    “大人,”青杳带着哭腔,“求你让我进去看一眼,就看一眼,算我求求您了,行吗?”

    郎中从帐中出来,径直走向杨骎。

    “秉学监大人,生员从马上坠落,又被马蹄踩踏,股骨碎裂、胫骨断裂,目前血已经止住,伤口包扎好,性命无忧。”

    青杳想趁杨骎听取郎中的诊断时冲进帐中,却不料杨骎那只手死死攥着自己的上臂,似乎要嵌进骨肉里,青杳怎么挣扎都挣不脱。

    郎中看着这副场景,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非礼勿视地低下头。

    杨骎一只手抓着青杳,却似无事发生地问郎中:“伤要多久能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而且伤口愈合后还要看骨头生长的情况,许会……”

    郎中大概猜到青杳是情绪激动的家属,所以有的话没说出来。

    杨骎则毫无顾忌:“许会影响走路,成个瘸子?跛子?”

    郎中讷言。

    杨骎示意郎中去配药,郎中如得大赦,匆匆离开。

    青杳则几乎要发火了:“你放开我!杨骎!”

    这是青杳第二次连名带姓地喊杨骎的大名,上一回她也是发了大火。

    杨骎则拽住青杳的领子把她拉近了些,目光含着怒意,低声说:“你紧张什么?怕里面的人跟我似的瘸了?”

    青杳低头在他攥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的虎口上狠狠地咬下去。

    原本以为他就会松手了,结果他只是在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

    青杳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被捏碎了,于是也加重了咬他的力道。

    她疼,他也疼。

    但是谁都不先退让。

    “无咎君?”

    听到王适的声音,青杳这才松口抬起头来,杨骎也卸下力道,青杳即刻冲到王适的面前去。

    王适显然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解:“无咎君,你怎么来了?”

    青杳有一大堆问题要问,可是刚才咬完杨骎,嘴里一股血腥味,脑子一团乱麻,心中乱麻一团,什么也问不出来,只剩掉眼泪。

    王适轻轻拍了拍青杳的肩膀,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然后从青杳身边走上前去给杨骎行礼。

    “禀报学监大人,伤员情况已经稳定下来,用了麻沸散,已经昏睡过去了。”

    杨骎微一点头,青杳留意到他右手虎口那里一圈自己的牙印,鲜红的血珠子正渗出来,他甩了一下手。

    杨骎的语调没有丝毫变化:“通知亲属了没有?”

    王适躬了躬身子:“伤员是家中独子,考虑到其双亲年迈,学生想是否先不要惊动老人家……”

    青杳听到这里,耳边一声长长的轰鸣,整个人除了头昏昏沉沉的,脚下却轻飘飘的,似乎一阵山风就能把她吹得飘起来。

    “我要去看看他……”青杳迈步往帐中走。

    又被王适给截下来了。

    青杳抬起头看王适,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眼泪都被山风吹干成两涸痕迹。

    王适把青杳拉到一边,扶着她的肩膀说:“无咎君,他没事。”

    青杳反问:“那怎么才算作有事?”

    王适无奈:“我是说罗戟没事。里面的人不是他。”

    青杳这回愣了,久久没回过神儿来。

    “远达兄,你不能骗我吧?”

    “无咎君,先回去,你在这里不合适。”

    里面的人不是罗戟,罗戟没有受伤,幸福来得太突然,青杳几乎笑了一下。

    可是心念一转,青杳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这是缓兵之计,王适要把自己支开,而且青杳问他有没有骗自己,他回避了。

    青杳坚持:“我要看一眼才放心。”

    他们越不让青杳看,说明他们心里越有鬼,不管罗戟受没受伤,伤得多重,青杳都能接受,但是她要自己面对,绝对不要听别人转述。

    杨骎几乎有些恼怒了:“你看什么看!里面的男人没穿裤子你也要看?”

    青杳根本不怕他发火:“怕什么的!我就看一眼!”

    “顾青杳你闹够没有!”

    “你让我看一眼我就走,绝不多说一个字!”

    杨骎下达指令:“王适!把她弄走!”

    王适就像哄孩子似的,就差让青杳骑在自己肩头:“里面真的不是罗戟,他好得很,他进山好几天了,去猎一头熊。无咎君,你连我的话都不信了?”

    青杳此时信了一些:“我就看一眼,看了安心。”

    此时麻沸散的药劲似乎过去了,里面的伤员痛得喊叫起来,杨骎和王适都不由得往帐中走去,青杳瞅准一个空子,先一步掀开了帐帘。

    帐中躺在榻上的伤员果然不是罗戟,其实听他的声音就能听出来,只是青杳关心则乱了。

    “死心了没有!”

    杨骎把青杳拨到一边去,重重地撂下帐帘。

    一阵凛冽山风吹来,青杳不受控制地浑身打颤,才发现后心已经被冷汗湿透。

    虽然只是一瞥,那个摔断了腿的太学生,居然就是昨日来传话的“假王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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