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狩的营地扎在骊山脚下一片较为平整的旷野上,但若要猎捕鹿、獐子、虎、熊这样大的动物则要往深山腹地中去。从营地进山有三条路,一条比较宽阔平缓,适合纵马奔驰,可以猎一些野兔、山鸡来玩,因此来冬狩的女眷喜欢选择这条路;一条相对要陡一些,但仍可骑马通行,只是道路两旁提前布置了一些陷阱和捕兽夹,这次太学生和金吾卫的狩猎比赛主要就选这条路;第三条最为险峻,很多地方无法骑马,只容人步行,只适合艺高人胆大的猎手,遇到猛兽的概率会比较高,但也是最危险的一条路。

    天不亮,梁瑶就出了营地,独个儿往那最险峻的第三条路走去,因为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所以只带了一条猎犬。

    青杳交给她的任务是在这险峻的第三条路上挖一个可供陷人的深坑。

    这条路人迹罕至,加上鸡还未叫,梁瑶挑着灯笼走在其间,万籁俱寂,她能够感受到心在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但与其说是害怕,此时此刻的感觉更像是对未知怀有一种期待。

    不远处,看到另外一盏灯笼,对方显然也看见了梁瑶。

    对方先开口打招呼:“是梁小姐吗?无咎君叫我来给你帮忙。”

    梁瑶走近,举着灯笼照了照对方的脸,认出来是王适,突然有些没来由地局促。

    王适倒是一惯地从容不迫:“这条路不好走,当心脚下,我给你照着亮。”

    梁瑶的心里却乱糟糟的,涌上一股掉头逃跑的冲动。

    王适牵着一头瘦瘦的青驴,走在梁瑶左侧,两人并肩而行,两人的灯笼也齐头并进地打在身前一步照着路,冬天的早晨,可以看见呼出的白气。

    沉默着,梁瑶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

    王适主动开口,声音刻意放得比平时轻了一些,听上去更加温和:“梁小姐,你知道咱们今天要去干什么吗?”

    梁瑶没多想,直接答:“知道啊。”

    “那,能给在下一个明示吗?”

    王适的语调很温和,温和中透着好奇和探询的意味。

    梁瑶讶异:“你不知道今天要去干什么吗?”

    王适笑了一下,似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无咎君没跟我说,只叫我都听你的,还让我带上工具。”

    王适说着把左手拎着的铁锹和身后的包袱给梁瑶看了一眼。

    梁瑶心想这青杳也真是挺能瞒的,于是问:“你都不知道要干什么,她让你来你就来?万一人家是要害你呢?”

    王适很理所当然地:“无咎君干嘛要害我呢?对我来说也只是帮她一个忙而已,为什么不能来呢?”

    梁瑶不说话了,心里却在想这人被青杳勾勾手指就能召来,两人定然关系匪浅,不知为何鼻头竟有点酸,就着这山间冷冷的空气,吸了一下鼻子。

    这条路虽险峻,但因还未进山深处,因此只是有些地势的起伏,尚谈不上危险,天光渐亮,林子里的鸟纷纷开始鸣叫,有了朝阳初晨的气息。

    梁瑶选了一块地方,对王适说就在这里了,要挖个深坑出来。

    王适问:“要多深?”

    梁瑶照着青杳的原话回答:“可供陷人。”

    王适思忖片刻,又问:“要布个陷阱么?”

    梁瑶点头。

    王适答应了一句明白,就从青驴背上取下铁锹,给了梁瑶一把,开始动工挖土。

    本来王适主张梁瑶当监工,自己来动手,但是梁瑶坚持公平起见,两人一起开挖,早挖好早完事。

    况且梁瑶从小就跟着祖父挖坑、布陷阱、设捕兽夹,在这方面是个相当有经验的老手。

    两个人一起挖土,进度很是可观,倒是一点也不累。

    梁瑶看着王适,虽然是个书生,但是倒也不是想象中那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子,起码挥铁锹这两下子看得出来还是干过活的。

    梁瑶问他:“你为什么都不问一问挖这个坑,布这个陷阱是要做什么呢?”

    王适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反问道:“这很重要吗?”

    梁瑶又接着问:“你难道就不好奇?”

    王适很是坦然:“无咎君所托,又是与你一起,既然她不跟我说细节我也没必要问,我相信你们二人。”

    这份坦荡倒是让梁瑶自觉有些小人之心了。

    待深坑挖得差不多的时候,梁瑶开始布置陷阱,王适也没闲着,把挖出来的土用带来的簸箕往周围散去,免得叫目标识破这里有个陷阱。

    梁瑶在坑底布置了几个捕兽夹,看到王适在看自己,没解释,王适也没问。

    王适处理完土,又从背来的挎包里淘腾出些玩意儿:“这些拜托梁小姐带回去给无咎君。”

    梁瑶接过来一看:“爆竹?”

    王适似乎认为今天的一切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置可否。

    梁瑶忍不住好奇:“这是青杳姐姐让你做的那部分吗?”

    王适笑了:“看来,我们每个人都只做一部分,只有无咎君本人总览全局。”

    末了,梁瑶又按照祖父教的,用树枝遮盖好深坑,布置成一个相当无懈可击的陷阱,这就算大功告成。

    回去的路上,梁瑶跟着王适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好几次欲言又止,但总是鼓不起勇气。

    反倒是王适后来转过身子,有些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梁小姐,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梁瑶惊愕:“你怎么知道?你背后长眼睛了?”

    话音落下才发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一来承认了自己有话要问他,二来就算他背后长了眼睛,又怎么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的?

    梁瑶懊恼得很,感觉王适和青杳都是聪明人,似乎一眼就能把自己看穿似的,可是自己却完全看不懂他们。梁瑶心想,这俩人生的孩子,不得长八百个心眼子?

    梁瑶又想问,又害怕问,又纠结要不要问。

    王适就耐心等着。

    越耗梁瑶越紧张。

    王适说:“你要是现在问,我一定如实回答;但你要是现在不问,那我以后也不会回答了。”

    梁瑶就觉得那还是问吧。

    “你是青杳姐姐的情郎吗?”

    梁瑶压根儿没想到这个问题把王适给问得愣了一下。

    于是后悔得忙不迭说:“你可以不用回答,不要回答,别回答了!”

    梁瑶捂住耳朵,意在哪怕王适要回答,自己也不听,以免双方尴尬。

    王适再三示意梁瑶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梁瑶坚持不拿,最后逼得王适动了手,捏了一下她手肘的麻筋,这下她就不得不放下手来,苦着脸揉胳膊。

    “你觉得我是无咎君的情郎?”

    梁瑶也不憋着了:“你们两个那天有说有笑的,她找你帮忙你问都不问就来,还有你自己说的你们是患难之交什么的……”

    王适没忍住,笑了。

    梁瑶觉得他这是嘲讽的笑,更加羞恼了。

    王适慢悠悠地问:“你觉得我是她的情郎?一个女人把自己的情郎派去帮另外一个女人挖土?我虽然不太懂女人,但好像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王适垂头看了看一脸懵的梁瑶,心道她在女子中可真是个高个子,只比自己矮半个头。

    梁瑶心怀惴惴地看了一眼王适,觉得他回答了似乎又没有回答,待再看时,王适已经牵着青驴,背着手走出几步远了。

    太子随行的护卫有八位。

    苏婵被其中二人发现在树林里的时候正握着花锄埋头挖坑,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靠近。

    这两个护卫相对苏婵的体型而言就像巨人一样又高又壮,似乎伸出手就能把苏婵给捏碎。

    听说在树林里找到的是一个小姑娘,太子李瀛吩咐护卫不要伤害她,把人带到自己面前来。

    苏婵就这样被两个巨人一样的护卫,“护送”到了太子李瀛面前。

    这是苏婵第三次见太子,之前两次要么是隔得很远,要么就是太子身边总是有很多人围着。

    与其说是站在太子的面前,不如说是站在了他的脚下。

    苏婵知道,骑在大宛宝马上的李瀛,此时此刻正在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你一定要看着他,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用那种既要感到好奇,又要有点害怕,但是却忍不住上前探询的目光。”

    前夜,青杳给苏婵详述这个计划的时候,如此嘱咐,但苏婵不明白她所说的那样的目光是哪一种,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都不得其法。

    青杳站在苏婵的身后,看着镜子里的她说:“就像你本是天宫的一株仙藤,他是你下凡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苏婵微微地仰起头看着李瀛,初晨的朝阳洒在他的肩头,在苏婵的角度看来有些逆光。

    李瀛身穿玄色底的长袍,袍上是祥禽瑞兽纹样,黑色的貂裘披在身后,长长的拖摆垂在黑色马背上,他不苟言笑的样子,湛然若神明。

    “但也不要一直盯着他看,你在心里数十个数,待他看清你的样子的时候,你就可以垂下目光了。”

    听着青杳的嘱咐,苏婵笑了,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一垂目的娇羞可以令男人神魂颠倒,她练过无数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习,似乎都只为了今天,为了此刻,为了骑在马上的这个人。

    苏婵垂下眼,只是把目光从李瀛的脸上移开,微微向路旁看去,毕竟她现在是下凡的仙藤,她理应对眼前的一切感兴趣。

    李瀛握着马鞭的那只手指了指苏婵:“你刚才在干什么?”

    “回禀太子,她在挖坑。”一个护卫抢先回答。

    苏婵游离的目光又回到李瀛的脸上。

    李瀛仍是不苟言笑:“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是刺客?”

    护卫拿出了苏婵用来刨坑的花锄,甚至要扭着苏婵的胳膊搜身,苏婵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她只是那样看着李瀛,不悲不喜,带着懵懂,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的样子。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对苏婵来说并不难,也不需要演,些许的紧张让这次会面的效果更好了。

    太子阻止了搜身,跳下马来,走到苏婵面前。

    苏婵的呼吸几乎一窒,这是离他最近的一次。

    “你挖坑做什么?”

    苏婵眨了眨眼睛,想起了青杳前夜跟自己说的话。

    “明天,你见到他以后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你只能靠自己随机应变了。”

    苏婵很紧张:“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他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但是每一个回答都要出乎他的意料。”

    李瀛微微有些不耐烦了:“孤在问你话,你挖坑做什么!”

    苏婵微微发抖的声音可不是装出来的,但有什么能比真实更真实呢?

    “做……做坏事。”

    苏婵的答案让李瀛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判断她的意图和目的。

    “每天、每时、每刻想要向太子自荐枕席的女子实在是太多了,他什么样的邂逅没有见过,你要成为的不是他身边的某个女人,而是要做他心里的‘那个女人’,明白吗?”

    青杳的话苏婵明白,但却不知该如何做。

    “让他建立对你的好奇心。”

    半真半假、真真假假、出人意料的回答算是一种方式。

    “做什么坏事?”

    苏婵沉默了片刻,答:“我不能说。”

    太子身边的护卫已经各个跃跃欲试要把拦路太子的苏婵给拿下了。

    但是李瀛却下令让护卫们都走远。

    当他下达这个指令的时候,苏婵知道自己已经拿到了一张怜香惜玉的优先牌。

    李瀛微笑时嘴角有迷人的弧度:“孤让他们都走远了,你悄悄告诉孤,你要做什么坏事?”

    青杳说,要成为对方心中特别的人,就要创造独属于两个人的时刻和回忆,让对方以后见到类似的场景就会想起那个特别的人。

    显然没有什么比共同保守同样的秘密更适合了。

    “我想在路上挖坑做个陷阱,绊倒突厥小王子巴沙尔的马。”

    “哦?”苏婵的回答很明显激起了李瀛的兴趣,心想这恐怕又是巴沙尔的一笔风流债,便问道,“为什么?他负了你?”

    “他在开猎仪式上让公主难堪,我看不下去,想教训他一下。”

    “是公主要你这么做的?”

    苏婵知道青杳给公主制定了另外一个捉弄突厥小王子的计划,自己这个只能算是连环套中的一环。

    面对李瀛的质询,苏婵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反问:“公主被突厥小王子捉弄,太子作为公主的胞兄,难道不该做点什么吗?”

    “孤做不做,干你何事?况且,你怎知道孤什么都没做?”

    “因为谁都看得出公主在冬狩期间郁郁寡欢。”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李瀛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青杳嘱咐苏婵,要她一定不要告诉太子她的身份和姓名,这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吊起他的兴趣。

    “你一定要让他知道你知道他是太子,却不要透露一丝关于你的身份。”

    苏婵点头,这是建立太子对自己好奇心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青杳继续说:“他是太子,如果他真的想知道你是谁就一定能知道,在所有获知你身份的途径里,你自己告诉他是最没意思的。”

    还是那句话,苏婵不能做太子身边的某个女人,她要做最特别的那个女人。

    苏婵明白青杳的意思:“这就是你用在杨国舅身上的办法?”

    青杳自嘲地笑了:“准确来说,这些办法都是我从他身上学来的。”

    “太子殿下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李瀛觉得有点意思:“你有胆量做坏事,却没胆量认领?”

    苏婵理直气壮:“等明天巴沙尔的马被绊倒,他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他我的名字,敢作敢当。”

    “可以告诉他,却不能告诉孤?”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殿下无关。”

    “孤都看见了,可就不是无关了。你到底是谁?”

    “我是大唐最有正义感的姑娘!”

    太子笑出声来,笑声爽朗。

    “好吧,大唐最有正义感的姑娘,这个称呼实在太长了,有没有短一点的?你看,孤的学名叫做李瀛,但是家里人都叫我海海,你也可以叫我海海。我连我的乳名都告诉了你,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青杳告诉苏婵,适当地透露和交换信息是建立信任的重要过程。

    苏婵低声念了几遍“海海”,然后说:“我家里人叫我小九,你也可以叫我小九。”

    建立好奇、建立信任已经都完成了,还剩最后一步。

    建立念想。

    李瀛主动提出要帮苏婵挖这个绊倒巴沙尔的陷阱。

    “既然孤看到了就不能装作没有看到,孤与你一起干这件坏事吧。”

    苏婵露出欣悦的笑容。

    当然太子是不会亲自动手的,有八个护卫代劳,李瀛只是和苏婵坐在一边看他们挖坑,一边聊天。

    “要不要堆点马粪进去?”李瀛提议,一想到巴沙尔一身马粪的样子,李瀛也有些期待了。

    苏婵调动起崇拜而又快乐的目光,激动地点点头。

    待陷阱一切都布置好,李瀛发出邀约:“明天咱们一起来看巴沙尔的笑话吧。”

    苏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让李瀛感到有些不解,也有些着急。

    “那部分有别人负责。”苏婵小声说。

    太子哑然失笑:“你们居然还是团伙作案,孤这个妹妹还有这样排兵布阵的本事,真是小瞧她了,她这回看来是真的很生气。”

    见苏婵默认了自己是公主安排的,李瀛再度发出邀约:“明天你无论如何想办法来吧,你不想看‘敌人’落网吗?”

    苏婵想起青杳前夜的嘱咐:“不要答应他的请求,但也不要不答应。”

    要留下念想的空间。

    “我……说不好。”

    “我等你!”

    “我真的不一定能来。”

    “你不来,孤就一直等着。”

    青杳觉得有些事不能够再拖下去,长痛不如短痛,索性主动去找了夏怡。

    夏怡在帐前看到青杳的眼神中带着意外,正如青杳所预料的一模一样。

    但夏怡的养气功夫远在青杳之上,她仍是笑意盈盈地跟青杳打招呼,似乎两人之间什么矛盾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青杳本来想笑一下,但实在是笑不出来。

    只能开门见山地说:“我认输。求你放过我吧。”

    夏怡的笑意更深了:“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青杳走近了一些,故意让夏怡看清楚自己身后披着的这件黑色大氅。

    果不其然,夏怡认出了这件大氅的主人是她的丈夫,皱起了眉头:“这件大氅,你从哪里得来的?”

    青杳毫不避讳地迎上她的目光,反问:“你说呢?”

    夏怡就算再傻,也该心里有数,更何况她非但不傻,还算是个相当聪明的女人。

    夏怡几乎有冲动扇青杳一巴掌,但是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她得顾忌着点身份。

    “去河边走走吧,那儿说话方便。”

    夏怡不想让顾青杳在刘家的帐子附近待太久,以免让刘子净看见她。

    青杳欣然接受邀约:“好啊。”

    两个女人牵着马漫步在玉带一样的河边,明日就是丰收宴,也是太学生和金吾卫冬狩比赛见分晓的日子,男子们都进山打猎去了,加上天气寒冷,河边除了打水的佣人之外,很是清净。

    夏怡冷冷地问:“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青杳报以冷冷的回答:“你自己做了什么,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

    夏怡扬起手来就扇了青杳一巴掌,“啪”的一声在山谷中回响。

    她善于射艺,手劲大,一巴掌抽下来,青杳的脸火辣辣的疼。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向我示威?”

    “你的威风也就只能在我面前耍一耍了吧?”

    夏怡再度扬起手来,打算抽青杳第二个巴掌,但是手臂被青杳在半空中抓住了。

    “进女学当学师,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吧,否则你不会这么不择手段,我记得从前你是一个给自己、给别人都留体面的人。”

    夏怡缓缓收回了手,转过身去面向河水,青杳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感慨万千。

    她嫁给刘子净也有五六年了,一直无所出,无疑是压在她身上的巨石,日复一日只会更加沉重。诗丽黛是难产而亡的,所以要不上孩子这个事只能是夏怡的问题。在诗丽黛死后,夏怡虽然在名份上依然只是如夫人,但是作为刘子净唯一的枕边人,里里外外她有的是正房夫人的体面,直到夏天刘子净纳了第一个妾室,是青杳在画舫上和苏婵同期的学生,叫小青。虽然青杳自己不觉得,但很多人都说小青有点像青杳,好像刘子净也说过小青像十几岁时候的青杳。这么想来,小青在夏怡手下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女学重启后,刘家有意将刘子净的侄女通过女学让她能够有机会成为太子的侧妃,所以家里如果有一位女学师的话就会方便很多,于是这就成为了夏怡最后的机会。她必须向刘家证明自己是有用的,以此作为进身之阶,甚至才得以保住她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否则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小青,甚至她的头上会压上一个真正的正房夫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走不出的局。

    只能说路都是自己选的。

    “你不想让我进女学,他似乎却非把塞进女学不可,你们俩商量好没有,到底听谁的?”

    夏怡扭过头来看青杳,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的神色印证了青杳的猜测,在这件事上,他们俩各忙各的,没人在意青杳的死活。

    “你不知道吗?在你忙着散布我勾引你丈夫的谣言的时候,你丈夫写信举荐我当女学师的候选人。”

    青杳在夏怡的脸上看到了被背叛的表情,那种受伤不是装出来的。

    是啊,自己的丈夫背着自己帮情敌,任谁都挺难过的。

    夏怡深受打击,连语气都不似刚才那样倨傲了:“你是在向我炫耀吗?”

    “不,”青杳微微摇了摇头,“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是来认输的,求你放过我。”

    见夏怡没明白的样子,青杳又说明白了些:“你们两口子的事,别扯上我。”

    夏怡冷笑了一下:“他是太学的博士,既然他举荐你,你就去呗,何苦来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

    青杳也笑了:“进去让你给我穿小鞋?”

    “谁给谁穿小鞋还不一定呢。”

    “女学不是刘子净开的,谁进谁不进,你我说了都不算,他说了也不算。”

    见夏怡有些愤怒,青杳平静说:“悦梦,我有意中人了,是要准备成亲的。”

    青杳淡淡的语气饱含真诚,让夏怡一时语塞了。

    “你放出去的那些流言令我很困扰,我知道你本意也不是想伤害我,甚至这个流言本身也在伤害着你。”

    是啊,哪个妻子愿意在外面承认自己的丈夫被别的女人勾引了呢?人家听到了不会觉得男人有问题,只会觉得这个女人留不住男人的心,如果这个女人再无所出的话,就更会得到一句活该了。

    “所以我想请你帮帮我,也算帮你自己。”

    夏怡带着提防问:“怎么帮?”

    青杳循循善诱:“我帮你做到你想做到的事。”

    夏怡一挑眉毛:“我不信你会这么好心,这么大公无私。”

    “我当然也并不是无所求,”青杳直视夏怡,“学监大人会派人对每一位女学师候选人做调查,要是问到你这里,替我美言两句,不过分吧?”

    夏怡没有立刻答应:“先说说你打算怎么帮我?”

    不见兔子不撒鹰,是夏怡的作派。

    “我知道刘家想跟皇室攀亲戚,”青杳说得尽量婉转,“但是太子又岂是那么容易近身的?只看这次冬狩各家的女眷,莫不都是争奇斗艳,为着接近太子明里暗里的小动作太多了。”

    青杳说的自然是事实,夏怡也因为迟迟无法找机会替侄女突破皇室小范围的交际圈而苦恼,眼看着冬狩在明日即将结束,要是再没有一点进展的话,自己回去又要看上人们的脸色了。

    “明天一早,安澜公主会去山中驰马,太子也会陪妹妹一起散散心。邀请的人里有慎勤伯爷家的大小姐梁瑶,她与公主姐妹相称,关系甚笃,她会发请帖邀请你和刘芷瑜小姐同往,这是难得的亲近太子的机会,帮你丈夫的内侄女好好把握吧。”

    夏怡将信将疑:“你有这么大的能力?”

    青杳淡淡地:“谈不上。梁瑶帮过公主一个小忙,我帮过梁瑶一个小忙,左不过是一张请帖,真正如何笼络太子,还要看刘小姐的本事。”

    夏怡还是不相信青杳:“你真的肯帮我?”

    青杳很坦然:“我也不想,可若是刘小姐能得太子青眼,你在刘府的日子就会好过,你和子净感情好,就不会给我找烦恼,说到底,我还是为了我自己。”

    青杳的解释对夏怡来说已经很有说服力。

    但夏怡仍然是一个谨慎的人:“不过你刚才所说的都只是在给我空画饼,我怎么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怎么知道太子一定会出现?”

    “你回去以后请帖应该就送到了,明早的驰马我会陪着梁瑶小姐一起去,太子会出现是公主的消息,即便太子不出现,与公主建立往来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吧?”

    “我什么都不会答应你,直到明天我得到我想要的。”夏怡的口吻已然是个老练而辛辣的贵族夫人了。

    “当然可以。”

    两人打道往回走,因为初步建立了合作意向,因此气氛不似来时那么紧张。

    “青杳,你真的想当女学师?”

    “想啊。”

    “为什么?”

    “谋生。”

    夏怡笑出了声来,仿佛青杳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青杳也笑笑,夏怡是不会理解的,她有她走不出的局,青杳也有青杳走不出的局。

    “我建议,你应当在万年县主身上多下功夫,女学的事她说了算。”

    “又不是我不想,悦梦啊,我跟你不一样,你伸手轻轻一够,就能够着皇亲国戚,夫家又有做太傅的祖父帮忙引荐,我什么都没有。”

    “你有慎勤伯府的大小姐啊。”

    “梁小姐是厚道善良的人,但我与人家只是雇佣关系罢了,人家肯为我写一封荐信,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夏怡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青杳,只能说路都是自己选的。”

    青杳停下来看夏怡。

    “你当年是有选择的,我知道诗丽黛想要带着你一起嫁给子净,我现在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你的。”

    青杳笑出声来,笑声爽朗,在山谷间回荡,阵阵不止。

    夏怡从青杳的笑容里解读出一丝后悔和悲伤:“可惜,人做出了选择就不能后悔了。”

    这世上的事情真是有趣,同样的东西,有人压根不想要,可有人却不撒手,还要防着别人来抢。

    青杳收起笑容:“说到万年县主,如果想要投其所好的话,你有什么门道吗?”

    夏怡立刻领略了青杳的意思:“你想走她的门路进女学?”

    青杳也不藏着掖着:“要不是你说些有的没的,说不定还有戏。”

    “那倒未必,”夏怡语带神秘,“她倒真的向我打听过你。”

    这倒使青杳意外了,但一细想又不意外。

    “慎勤伯给我写了荐信,万年县主应是为了这个向你打听我。”

    夏怡意味深长地看着青杳:“倘若我说不是呢?”

    青杳等着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万年县主身边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叫崔深、崔浅,总是跟着她出来进去的。”

    青杳想起那对举止轻浮的双胞胎,据说他们是万年县主养的面首。

    “万年县主把所有女学生请到府上办茶会那天,据这对兄弟说他们把一位女客错认成了县主,还跟人家开玩笑,后来被县主知道后好好儿地申斥了他们俩一顿。”

    青杳想起那日在花园里被双胞胎兄弟捂住眼睛,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夏怡继续道:“我打听了一下当日那个被认错成万年县主的女客的长相和打扮。”

    青杳看着夏怡上下打量自己的目光,那目光最后停留在自己的脸上。

    夏怡点点头,似乎是在说服自己,也是在说服青杳:“你是有点像她。”

    青杳在心中骂娘,面上还得装出一副高攀了的神色:“别别,我可不敢当。”

    夏怡又摇摇头:“你觉得不像,架不住人人在她耳朵旁边说你像,三人就成虎了。”

    青杳自嘲一笑:“看来我也走不成万年县主的门路了,哪个女人愿意见天儿地看见一个跟自己有点像的人在眼前晃悠呢?”

    夏怡带着轻快的语气,似乎又像是在警告青杳:“别在杨国舅眼前晃悠就行。”

    杨骎,又是这个人,除了刘子净以外,另一个给自己带来烦恼的世家子弟。

    “反正据我观察,万年县主和杨国舅彼此之间都有点余情未了的意思,只是两个人中间大约隔了点什么,没那么容易破镜重圆。”

    青杳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如果按照夏怡这么说,万年县主走不出的局就是杨骎。

    “悦梦,照你这么说,投其所好不如对症下药。”

    “怎么讲?”

    “若是能促成他二人破镜重圆,怎么不算是功德一桩呢?”

    夏怡迫切:“你有法子?”

    青杳镇静地在脑海里梳理自己所掌握的信息。

    夏怡握住青杳的肩膀:“有法子你就快说!”

    青杳不动声色。

    “你一定知道点什么吧?青杳,你这么聪明,一定想到什么了吧?”

    青杳看着夏怡,看得到她眼中的迫切。

    夏怡想要套出青杳所掌握的信息:“我们不是已经建立合作了吗?”

    青杳的心中在天人交战,要不要横生这个枝节。

    这毕竟是人家两个人的私事。

    但是夏怡却觉得青杳在待价而沽。

    明日戌时,确实有一个青杳既不想去,也明确拒绝了的约会。

    青杳在评估是不是施加个外部阻力会更有利于佐证自己的失约。

    要不要引入万年县主这个变量,青杳看着夏怡陷入了深思,她在脑中迅速地推演各种可能出现的结果。

    夏怡如此迫切,肯定是因为她想得到万年县主的信任。

    青杳其实无所谓谁和谁能不能破镜重圆,但若是能因此回避掉某种关注,青杳决定冒险试一试。

    最坏的后果也不过是失约了一场青杳明确拒绝的邀请。

    “看见那个山丘了吗?那是整个骊山猎场放孔明灯最好的地方。”

    夏怡追问:“你什么意思?你不要语焉不详!”

    “戌时。”

    青杳撂下这句话后就骑马离开。

    要不要把这个信息告诉万年县主由夏怡自己评估吧。

    青杳觉得自己没有透露杨骎会在那里,应该算不得自己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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