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彭祖的坐诊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打断,态度并不因先前诸人的非议与现在的过分礼遇而有所动摇。

    他所着眼的,似乎仅仅只是病人与病痛本身,仅此而已。

    在对男人的脉象有了了解,又询问一些问题后,越彭祖神情严肃地问道:“你发作时可是疼痛走串,游走不定。是不是常发作于上肢、肩背等处,伴有恶风、汗出之表现?”

    那男人闻言,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是呀是呀,越医师,就是这样,俺这是得了什么病呀,还是真是被什么怨鬼所缠导致的?”

    越彭祖听了男人的话,失笑地摇了摇头:“并非什么怨鬼所致,你这是平日里常在风沙肆虐之地行走,外邪侵犯肌肤、关节、经络等处而导致的风痹之症。”

    那男人听了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而又问道:“哦……那我这病,可还有的治?”

    “你此时可正发作?”越彭祖却并不急着为他开药,又细细询问了一番,得知了他此时正手脚正难受的不行,这才提笔为他写下了药方。

    “用露蜂房大者一个,或小者三、四个,烧成灰,加独蒜一碗,百草霜一钱半,一起捣烂敷在痛处。当日便能缓解,几日更可见效。只是这些时日,还是需要忌生冷,尽量避免劳累才是。”

    他殷殷嘱咐了一番,这才将写好的药方递给了听了自家主人的话,候在一旁的陈桂手中:“劳烦陈管事去将药方上的药抓来,我再制成敷料便是。”

    也许是越彭祖自始至终都温和,询问也细致,给出的结论也暂且令人信服,缓解了病人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焦躁的情绪。

    男人的脸上露出了羞愧之色,不知是否是在自己先前的行为懊悔。

    “越先生,您问的真是仔细,行,这次我信您,我的病您一定能治好的。”半晌之后,他挠了挠头,有些期期艾艾地说道。

    “你先别急着下定论,风痹之症虽不难治但也非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你明日来取药,先敷着看看,若是还有问题,我再调整药方看看。”

    态度谦逊而谨慎,比起吴生一来便开始说些晦涩难懂之言吓唬人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您别嫌我唠叨,越先生……俺还有个问题想问问,就是你这药方,它费钱么?您也知道,咱们当兵的手头能有几个子儿,要是太贵的话,那就还是算了吧。都是些粗人,也用不了那些个精贵的药材。”

    话到最后,语气像是自我解嘲,可听着分明又有着许多的无奈。

    哪知他才问完,站在一旁的陈桂却仿佛便只等着他有此一问。

    还不待越彭祖回答,他已经扬起了脖子,拔高了嗓子说道:“我家少郎君说了,这些时日越医师坐诊,你们只要是来找他瞧病,抓药的钱少郎君全包了!”

    语气里透着十足地得意。

    男人听罢,面露喜色千恩万谢地起了身。而身后围观的军士们也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开始有人跃跃欲试地也走上了前,想要让越彭祖为自己瞧病。

    一时间,这个原先被士兵们有意避开的院子,竟然就这样一点点的热闹了起来。

    *

    关月尧因为生病未愈,是个闲人,左右也无事,便跟在越彭祖的身边瞧瞧热闹。

    可惜今日并非休沐,士兵们仍要操练与换防。一直到了晌午,士兵们下了操,这处院子里才真正地热闹了起来。

    先前来瞧病的,多是因伤病告了假的士兵。是以虽然陆陆续续地总有那么三两人,但院子里也并不显得如何拥挤。

    可此时,经由那些士兵的口,营中诸人都已得知馆陶大长公主的孙儿从沮阳城中请来了个医师,比先前的吴生还厉害,不过一晚的功夫便让他退了烧。

    而如今这位越医师正在营中义诊,但凡有些小病小痛,都能去找他瞧瞧。

    最妙的是,瞧病不仅不收钱,就连药钱都有财大气粗的陈家少郎君给你包圆了。

    一时之间,小小的院落里排起了长龙,有病的看病,没病的也想来瞧瞧热闹。就连李廷也被这一处的喧闹所吸引,派人来查看了一番。

    “这样可真好,大家若是以后养成了习惯,有病都知道去找医生看病,而不是去求神问鬼,想必世间也会少了许多冤死之鬼吧。”看到下了操,回到自己身边的好友,关月尧不无欣慰地说道。

    “你若是真想改变大家的观念,只怕还要多费些功夫。哪日宫里的天子与娘娘们生病了都不再寻巫医方士,民间的观念才会真正被改变。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便是如此。”霍去病看着此情此景,却似乎想到了更加深远的地方。

    “啊~我知道,这不就是要找个代言人嘛。确实,要是一个东西有天子给它背书,哪怕换做是我,估计都会觉得那一定是这样的,下次也试试。”关月尧似有所悟,点了点头,说道。

    这世间的人,不论生在哪个年代,似乎偏信权威都是大多数庸碌之辈难以逃脱的命运。

    “噗,你说的有点道理,说的通俗易懂一些,确实就是这个思路。大多数人并不敢质疑权威,但是阿尧,以其迷信权威,不如成为权威。

    就像现在,我们人微言轻,你说巫术之事并不能治病,可大家并不会相信。但是有朝一日,我们成了大将军,你再说这样的话,至少我相信在这个军营之中,自会是从者如云。”

    霍去病看着眼前排作长龙似的队伍,语气里竟有些感慨。

    “唉,看来扫除封……迷信,还有很长地路要走啊……”关月尧下意识地想说封建迷信,但很快便意识到这个词在此时仅仅只能说一半。

    然而,所谓迷信,似乎是一个难以被定义的词汇。

    在这个遥远的年代,人们对于自然规律的掌握远不如两千年之后的同类,因此他们对于自然的想象要更加感性,也更加充满了想象力。

    而到了关月尧所出生的现代,人们开始更加深入地了解了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探索的目光开始从地球转向了更加深邃的宇宙。

    迷信之事,也就从那些神话传说,变成了科学与理性。

    “封迷信是什么东西?”霍去病抓住了好友话语中的别扭之处,奇怪地问道。

    “哎呀,口误口误,就是迷信!去病你看如今因为陈直之事,那么多人跑来找越医师瞧病,真是有成就感呀!不过我真是想不到,在这里,医生的地位这么低么?”

    关月尧害怕自己又说漏了嘴,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于是岔开了话题,将话题再次转回了事情本身。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世人上至权贵下至庶民皆是贵巫师而斥医者。生病就如陈直此次一般,只是归咎于鬼神,是以才要请诸如吴生之流来祛邪除鬼。

    说非是遇见了你,不止是陈直,哪怕是我发了烧,只怕也要请这样一个巫师来好生做几场法事祛邪的。”霍去病说到这,不由又看向了陈直的屋子,不由感到一阵后怕。

    还好,陈直只是偶染风寒,还好,陈直的身体强健,即便耽误了几日,也只是多遭了些罪,而并没有如越彭祖所言,因为拖延了病情而转成其他更加严重的病症。

    可这世间,如陈直这般幸运者,又有几许?因为延误病情而枉送性命者,又有几许?

    他忽然觉得也许阿尧是对的,就如水要烧沸了喝一般,扫除那些世人脑海中陈旧且不合时宜的错误观念,一定是一件势在必行的事情。

    只是此事却只能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霍去病此时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与阅历来主导这样一件看似简单,实则颇为繁浩之事,只能将它默默地记在了心中。

    *

    越彭祖的义诊一直持续到了下午方才停歇,陈桂的身旁此时已经积攒了不少的药方,需要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去往沮阳买药。

    越彭祖大抵从未感受过病人们这般热情的对待,虽然脸上已见了疲态,可眼里却始终泛着兴奋地神色。

    “越医师今日辛苦了,快歇歇吧,水都凉了,要不我再让人给您端一杯热的?”关月尧对于这位敬业的医生十分的敬佩,态度也恭谨了不少。

    这些专注于自己工作的大人真是帅气,她忍不住在心中想,自己以后要是也能这样帅气就好了。

    “身为医者,这本是吾该做的。何况今日看了这么多病人,越某也自是受益匪浅。说起来,这还要多谢关郎中,若非您的提议,越某也没有机会受到大家的信赖,更无法得到陈少郎君的支持。”

    越彭祖说着忽然起身,朝着关月尧拱手一揖,惊得她向一旁侧了侧,不愿受这一礼。

    “越医师您太客气了,您医者仁心,大家愿意相信您的医术也是因为您昨日一晚上便退了陈直的烧,是您自己有本事,与我实在没什么干系。”

    谁知听了她的话,越彭祖却是神色一黯:“即便如此,越某也要谢谢您,愿意相信我的医术。世人偏信巫术,却不肯就医。每每看到许多病人因此拖延的病情,无端死去,越某都心痛不已,却又无法……”

    “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和去病、还有陈直、还有那些得到你医治而痊愈的士兵们,大家一定会努力告诉周围的亲朋故友,生病了就要去看医生。

    就如今日这样,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日子久了,生病知道来求医的人一定会变多的!”关月尧握住了越彭祖的手,神色有些激动地说道。

    “谢谢您的吉言,我会一边继续钻研自己的医术,一边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的!”越彭祖被关月尧所描述的未来所感染,脸上也露出了兴奋之色,认真地说道。

    若是这一天真的来到,也许真的能改变这世间许多人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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