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阮朝门口看了一眼,微一皱眉,“单嬷嬷,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单嬷嬷笑着,鬓角的白发在烛光下愈发明显,“马上就睡了,只是近来少爷忙着查案,夜夜睡得晚,老婆子担心少爷的身子,所以送碗甜汤来给少爷解解乏!”

    眼角余光扫过桌上的叶雕,这件小物大抵也让她有些睹物思人了,便道:“老婆子知道,自打江淮回来少爷就一直闷闷不乐,瞧着与官家也疏离了些。”她欲言又止,踌躇半晌,还是说了,“有些事,老婆子知道自个儿管不着,可看着少爷与官家这幅样子,老婆子就总是想起姑娘,她要是瞧见,也必然心焦如焚呐!”

    唐阮将甜汤一饮而尽,“嬷嬷,我喝完了。太晚了,你睡吧。”

    单嬷嬷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正巧袁驰与覃川到了,说是有事禀报。

    漏夜前来,必是大事。单嬷嬷不敢耽搁,忙退了出去。

    袁驰进来,直奔主题:“国公,找着了那两人了。她们下午去宝灯街瞧了铺子,似乎有意开灯盏铺,而后又去了东市,见了混草堂的朱和尚。”

    唐阮斜靠在圈椅上,单手支着下颌,“这是要做假户籍?胆子不小啊。”

    覃川补充道:“不止。临走时,咱们的人听见他们还在谈做假面的事,应是约定了几日后去取。”

    暗夜静谧,落针可闻。

    假户籍,假面,混草堂,灯盏铺子……

    若只是简简单单想要谋生,为何要以假面示人,又为何要选择最难在京都立足的灯盏行?

    三人都想到了这一点,袁驰猜:“莫非是南宫炽又在筹谋什么新的见不得人的勾当?”

    覃川摇摇头,“最近咱们盯南宫家盯得紧,属下觉得这两人极有可能是障眼法,用来转移咱们的视线。”

    唐阮把玩着手里的小刀,“也有可能是西迟小国主派过来的。至于他们和南宫炽有没有关系,试试不就知道了?”

    夜幕沉沉,皎月高挂。

    袁驰与覃川从镂雕室出来的时候,已是子时初刻。

    袁驰问覃川:“这个法子可行吗?”

    覃川:“你敢质疑国公爷?”

    袁驰一把捂住他的嘴,“我可不是贺丘,哪敢自作主张!”他的语气很是唏嘘,“堂堂国公府一等侍卫,却在府里扫地倒夜香。哎,也就是咱们国公爷大度。说起来,要不是他瞒报乔娘子被掳走的事儿,咱国公爷指不定能把乔娘子救回来。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葬身火海,要是换了我,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饶了他。”

    覃川拍开捂在嘴上的手,“要不咱俩打个赌?七日之内,若那两个小娘子主动找上门来,你输,赏银我分七成。”

    “行啊,”袁驰一拍胸膛,“赌约是你提出来的,要是我赢了,赏银我要分九成!”

    覃川一哼,“成交。”

    突然,院子里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是谁在赌钱啊?”

    听见这声音,袁驰和覃川俱是一哆嗦。倒不是见鬼着了,而是……

    “见见见——见过官家!”

    覃川耳力好,早就分辨出这声音是从身后的回廊里传来的,忙拉着袁驰回身行礼。

    廊下,纱灯高挂,一片橘黄光晕中,男子披着一件玄色斗篷,相貌堂堂。

    这就是大魏的官家,李乾烨。

    李乾烨弱冠之年即位,至今十余载。

    登基之初就一改先帝慈柔为主的政风,大刀阔斧改革吏治,逼的一干老臣叫苦连连,倾家荡产来填自己捅下的国库窟窿。

    雷厉风行,铁腕手段,又对自家国公爷偏爱不已……

    如今打赌被抓了现行,袁驰与覃川悲观地想,敢在国公府赌钱败坏风气带坏国公,官家会不会一怒之下打发他们随军守边啊……

    正担惊受怕着,李乾烨开口了:“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你们整日跟着阿阮,心里要有个数。”

    袁驰和覃川听他没追究,大喜,忙称是。

    说完,李乾烨抬步便要走,刚一抬脚,又慢慢放了下来,目露纠结之色,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暗夜里灯火通明的镂雕室。

    看了许久,才对袁驰和覃川道:“你们去通报一声。”

    唐阮捏着掌大的叶片看了半晌,手中小刀迟迟未落。

    见李乾烨进门,他起身行礼,“官家万安。”

    听见唐阮叫“官家”,李乾烨微微一怔,心底落下一声轻叹,随即自个儿解下斗篷,露出里面的赭色龙袍,在一旁的榻上落座,“阿阮,”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座,“过来坐,陪朕说说话。”

    “不了,”唐阮指指自己原先坐着的圈椅,“微臣还是喜欢坐这儿。官家漏夜前来,可是有要事与臣商议?”

    他这副样子,说恭敬,偏又像个没长大的小孩,你说向东他偏要往西。

    若说不敬,偏偏用词都是极正经的,不亲不疏,正是君主与臣下该有的距离感。

    可就是“官家”和“微臣”四个字惹得李乾烨窝了一肚子火,恨不能撬开唐阮的脑袋看看他在想什么。

    好歹坐在皇位上这么些年,纵使年少再轻狂也被磨练的喜怒不形于色了。

    李乾烨稍稍纾解了一下闷在心口的一股子气,道:“两年前,你是不是在宫里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

    唐阮似乎没料到李乾烨大晚上不睡觉就是想来问这个,神色微怔,旋即又恢复了往日似笑非笑的模样,“官家为何如此问?莫非两年前宫里传过什么风言风语?”

    李乾烨噎了一下,“朕也不知,这才来问你。否则朕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你一声不吭就跑出去,若不是……”乔娘子三个字差一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还不肯回来!”

    “是。”唐阮脸上的笑意不见了,“微臣跟官家解释过了,当初之所以离开京都,只不过是受不了约束,想着出去走走看看各地风土人情。微臣当时也留了话,何处若有异动,微臣必定赶回为官家肝脑涂地。离京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官家为何追着臣一问再问?”

    “哔啵”一声,案角灯芯爆开一朵小花。

    室内一片沉寂。

    最后,还是李乾烨开口打破了沉默:“阿阮,乔娘子的事,你还是不肯原谅阿兄吗?”

    听到“乔娘子”三字,唐阮眉心一跳,眸子里的光彩黯淡下去。

    “微臣知道官家本意并非如此,阴差阳错罢了。说到底,还是微臣没用。”

    李乾烨没再说什么。

    两年不见,唐阮与他疏离了不少。两人之间像是无形中建起了一层厚障壁,乔娘子之死固然占了部分原因,但他总觉得,唐阮若有若无的疏离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

    这就很令他头疼。

    从小到大,但凡这孩子不想说,威逼也好,利诱也罢,他就没有一次能从唐阮嘴里套出话来。

    像是有人揪住了他的心在使劲揉搓,李乾烨愈发后悔两年前,酒后无意中吐露的真言。

    唐阮必然是知道了什么。

    李乾烨走到桌案前,俯视着唐阮手中的一片叶雕。

    “叶中人是乔娘子吧?”

    唐阮也看着叶雕,“是姐姐。”

    李乾烨的目光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一双清亮睿智的眼睛里,突然多了一抹不合时宜的思念。

    “看到这叶雕,朕就想起儿时母后也曾有过亲手教朕的打算。可惜自从朕三岁进学后,母后就没再提过叶雕的事。”他看向唐阮,“阿阮,有时候阿兄真的很羡慕你。”

    唐阮也看向李乾烨,“阿娘必是心疼官家念书辛苦,不像微臣,从小游手好闲,整日惹阿娘生气。官家若想学,微臣必当倾囊相授。”

    室内再度沉寂下来。

    咚——咚!咚!咚!

    远处飘来飘渺的铜锣声,是打更人在报时了。

    李乾烨道:“竟是四更天了。”

    唐阮也道:“官家也该回宫了,若叫人瞧见官家在臣府上,怕是又要胡乱猜测。”

    李乾烨也没打算继续待下去,临走时问了一句:“京都火烛之事你查的如何了?”

    “有些眉目了,只是此案涉事人数众多,还牵扯到宫里采买司的人,一时难以收网。微臣想着不如静观其变,看看还能不能等几条大鱼上钩。”

    李乾烨颔首,“你放手做便是,出了事,有朕给你兜底。”

    唐阮笑笑,“微臣多谢官家厚爱。”

    官家官家官家,这都不知道是唐阮今夜说的第几个官家了。

    李乾烨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好似化成了一口千年老痰,卡在那儿,不上不下,直把他难受的恨不能找人打一架发泄发泄才好。

    堂堂大魏官家,素有“铁腕”之名的魏文帝,就这么梗着一口气回宫了。

    唐阮亲自送走了李乾烨,睡意全无,想着回去把画面剩下的部分镂完。

    路过中庭树下时,右侧脸颊忽然扫过一片清凉之物。

    抬头一看,月色下,黑漆漆的树冠中藏满了朵朵初开的白梨花。

    今年的花期迟了许久。

    这棵树是他回京后移植过来的。原以为这树乍然换了地方,今年是不打算开花结果了。

    没想到,晚了这样久,竟在这么一个普通的夜里,悄然盛开。

    唐阮怔立在树下许久,离开时,他弯腰捡起方才擦过脸颊的那朵白梨花,小心翼翼揣入怀中靠近胸口的位置,藏好。

    风月同天,一树梨花悄悄开满了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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