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笙与乔七沿着右边小路往前一直走,很快又是一道二岔路口。

    这下,两边都是静悄悄的。

    乔笙看了看远处高耸的两只黑伞盖,选了左边的小路。在这迷宫似的东市里,这两棵参天树可比天上的星斗好认多了。

    她把两只黑伞盖指给乔七看,“朝着那个方向走,只要找着了混草堂,咱们就能出去了。”

    今晚处处透着古怪,拉着板车的人被她跟丢了,眼下又在迷路,速速找到出口才是最明智的选择。至于找低价火烛的供货商,这已经不重要了。

    宝灯街没有待租的铺子,其他地方又办不下灯盏铺子的市札。刘掌柜言之凿凿,必是知道些什么。他在京都开店已久,没必要也犯不着那些空话来吓唬她。

    既然开不成铺子,她要火烛又有何用?

    费尽心思入京都、办假籍、寻火烛,到头来,她却连个铺子都租不到。

    唐国公要和南宫家斗,这算不算殃及池鱼?

    乔七见乔笙盯着远处的黑伞盖发愣,伸手在她眼前一晃,“阿笙姐,你想什么呢?”

    乔笙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可以让国公爷租一间铺子给我。”

    不远处的房顶上,袁驰:“?!”

    覃川:“国公爷真是料事如神。”

    认准了方向,遇到岔路口想都不用想,朝着黑伞盖奔就是了。

    乔笙二人一连过了七八个岔路口,道旁房屋逐渐变矮,百姓住的茅庐开始多了起来。

    奇怪的是每一间茅庐的窗户纸都透着一团模糊的光晕,有时还能瞧见屋里闪过一两个人影。

    京都大多数百姓点不起的蜡烛,就这么在寂静的深夜,在向来被视为贫贱之地的东市,默默燃烧。

    乔笙顾不得细想其中的怪异,她尽量放轻脚步,贴着墙根的阴影走。终于在拐过最后一个岔路口之后,视线被一幢高大宅院填的满满的。

    这间宅院鹤立鸡群似的,在一众低矮茅庐中拔地而起。

    终于找到混草堂了。

    没有欣喜若狂,亦没有拍手相庆。乔笙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目前的心情。

    大概就是你想要一个东西很久,费尽心思总也得不到。可有一天你不想要了,却突然有人把它推到你面前,说:“送给你。”

    什么叫做歪打正着,乔笙算是领会到了。

    夜里的混草堂灯火通明,非但没有鼾声如雷,反而所有人都在井井有序地忙忙碌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句话在这儿似乎不成立。住在东市里的人是连轴转,深夜都还在劳作。

    他们分列两队,从院子里到宅门外依次排开,接力传送着一个个油纸紧包的包裹,整整齐齐码到停在空地上的一排排空板车上。

    朱和尚拿着一本帐簿似的本子,手握一支毛笔,身旁围着一群人,乔笙一眼就看见挤在其中的刘掌柜。

    乔笙二人寻了一条两屋之间的窄巷躲了进去,窄巷里堆着高高的柴火垛,半蹲下来足以遮住她们,而她们透过柴火之间的缝隙又能清清楚楚看到混草堂前发生了什么,距离也不是很远,至少朱和尚说话的内容听起来清晰无比。

    板车旁边有人负责点数,点好一笔,朱和尚就随手在本子上一划,哧啦撕下一张纸来,随手一扔,候在他身侧的一个穿长衫的青年赶忙上前去捡,眉开眼笑地收入怀中,临走还不忘给朱和尚深深拱手行个大礼。

    他刚推着一车包裹走了两步,朱和尚突然开口:“慢着。规矩呢?”

    青年一愣,“薛某不知还有何规矩?”

    朱和尚睨向人群,里头有三个锦衣商贾哆哆嗦嗦站了出来,其中一人道:“朱爷,冤枉啊,郇爷的规矩,咱们可都是一字一字教了的啊!”

    另一人附和,又冲着青年骂道:“好你个穷秀才,少搁这儿装清白,郇爷的规矩还不快些交上来!”

    乔七认出青年来,“阿笙姐,是那天被我撞到的书生!”

    乔笙也认出来了,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好好一个书生,怎么和混草堂这种地方扯上关系。

    朱和尚可不听辩解,大手一挥,立即上来四个健硕的汉子,一人扭住一个,疼得那三个商贾哇哇叫,青年还在辩解:“朱爷,晚辈可是交了银子来拿货啊,您这是何意?”

    朱和尚道:“这些银子,给郇爷当孝敬都只是个零头。凑不齐孝敬,就甭想从这提货。”他一摆手,“各打三十板,扔出去,凑够了孝敬再来。”

    三个商贾听了,吓掉了半缕魂,“朱爷,我们就是个保人,这小子自作主张,可不管我们的事啊!”

    “是啊!这秀才就是想省钱,想蒙混过关,这才赖我们头上!”

    “朱爷,您高抬贵手啊!三十板子下去,我们这三条老命——哎呦!”板子已经拍下去了。

    朱和尚丝毫不理他们的伸冤,继续带人有条不紊地盘货。凡是能简单粗暴解决的事儿,他才不会去费什么脑子想什么是非对错公不公正。

    薛秀才之后,是刘掌柜的单子。

    朱和尚拿笔一划,“红烛一百支。看来刘掌柜这月生意不错?”

    刘掌柜哈腰笑道:“哪有哪有,若非玉灯娘子心善,月月照顾着生意,刘某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这不下月家里头小孙子满月,夜里设宴,要费些烛火,这才要的多了些。话说这还是托了玉灯娘子和郇爷的福,若是改日能带我那小孙子登门磕个头,哪怕立刻死了都是笑着的!”

    朱和尚撕下单子拍到刘掌柜的胸膛上,“知道孝敬两位主子就行,磕头就免了。”

    刘掌柜连连哎了两声,捧着单子去点货了。

    听到这儿,乔笙知道今夜是找对地方了。

    京都的低价火烛,皆源于此。

    听方才刘掌柜的意思,这混草堂背后的主子是一个叫郇爷的人,而郇爷大概又与南宫珞有些关系。

    莫非南宫家就是通过这混草堂把控着京都高涨的烛价?

    现在的南宫家,全然没有当初南宫璃在世时的半分影子,乔笙对它是越来越陌生了。

    混草堂前,一切都在默默进行着。

    一个个纸包不断从里头传递出来,装车,点数,一气呵成。

    另有人推着推车或是挎着竹篮,不断从周边的茅庐里出来,白日里乔笙问路的那位阿婆也在其中。

    她左右各挎一只大号竹篮,坠得她摇摇晃晃,好不容易颤巍巍走到宅前,又叫一个瘦高的男人拦下,挑了竹篮上的布帕查验里头的东西。

    男人从竹篮里拿出一支火烛,放在光下细细一瞧,光泽莹润,澄若琥珀,是用上好的蜂蜡制成的蜡烛。

    阿婆道:“宫里头用的东西,老婆子可不敢造次。”

    男人把蜡烛放回竹篮,并未立即放行,而是抄到竹篮底伸手一翻,捞起最底一层的一支白蜡烛。

    他只看了一眼,阿婆脸色一变。

    下一刻,她被一脚踹翻在地,两只竹篮跌落,蜡烛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

    男人用脚碾过地上的一支白蜡,朱和尚过去蹲下细看,白色外壳里包着的全是黑泥,一脚踩上去,压成了黑色的泥饼。

    朱和尚捏起一点白色外壳,一闻,道:“盯你好几天了。泥土外头包羊脂,苏婆子,把老子们当瞎子是吧?”他站起来,又一挥手,苏婆子自知求饶无用,灰白着一张脸被人拖了出去。

    说杀就杀。

    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乔笙指指茅庐后的小道,示意乔七从后边儿悄悄走。白日她们一直靠右走才找着了混草堂,那么现在只需要一直靠左就能顺利走出东市。

    她刚一挪步,就听乔七“啊!”得叫出声来。乔笙顾不得心头猛跳,一把拉住乔七重新躲回到柴火垛下。

    乔七这一声叫得太响,朱和尚没听到是不可能的。一串重重的脚步声迅速往她们这边靠过来。

    跑是跑不掉的。

    乔七趴在乔笙怀里,一动也不敢动。鼻头上,肿起来一个红彤彤的鼓包。

    在她身后,是一面灰扑扑的土墙,有几只蜜蜂嗡嗡飞舞,下一刻就钻进墙上的小洞里不见了踪影。

    朱和尚的声音传来:“谁在那儿?自个儿滚出来,别等着老子过去绑你!”

    乔笙按住了乔七摸向木柴的手,摇头示意她莫要轻举妄动。

    便听刘掌柜说了句:“朱爷,东市里头野猫多,发起情来也是这声儿,你这么一吼,估计早窜没影儿了。”

    朱和尚显然不信,点了两个人上前去看。

    袁驰和覃川卧在房顶上,俱是捏了一把汗,袁驰一推覃川:“怎么救?要不咱们下去掳走算了,直接关到牢里审。”

    覃川:“再等等。”

    “再等下去就真要给她们收尸了,死人嘴里可审不出东西。”

    “再等等。”

    “你总得告诉我等什么吧?”

    “等那个伤我的人来救她们。”

    袁驰平静下来,投去一个佩服的眼神,“想一箭双雕?也是,一抓抓一对,赏银翻倍。哎呀,我都想好要问国公爷讨什么好东西了。”

    覃川看他一眼:“国公爷有把匕首不错,刀锋凌厉,削铁如泥。”

    “是吗?那我可要讨过来试试手。”

    “多谢。”

    “谢什么?”

    “多谢替我讨赏。”

    袁驰想起了那个赌注,“……等等,人呢!”

    说话的功夫,乔笙二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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